威廉带着银灯穿过天桥,往另一座高塔走,“多大了?”
银灯偏头看着渐渐贴近地平线的太阳,没有意料到时间过得这么快,明明他出来的时候,才方方中午。
“快二十了。”
“哦~,还小的很。”
小?“这个年龄可以做很多事了。”
男人忍俊不禁,“呵呵,话是这么说,但还是小。”
这个‘小’字仿佛针对的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说的人含含糊糊,意味不明,听的人也抓不到重点。
威廉接着问道,“跟家人一起来的?”
银灯思考着空间时间流速的问题,有些心不在焉,听到这里,他犹豫了一下,“嗯,跟着舅舅来的。”
威廉点点头,“这样啊。”
温度还在下降,银灯把手塞在脖子里,却几乎汲取不到温暖,“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是能带我去找他吗?我不见了,他会担心的。”
威廉轻笑一声,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他左右环视,“还记得你是从哪里过来的吗?”
“不记得了,”银灯把领子拉紧,让脖子回温,从醒来到现在一口东西没吃,他的热量明显不够了,“但你一定认识他,他很好打听。”
威廉眉头一挑,饶有兴趣,“听起来你舅舅是个大人物,是哪位?”
“杜衡。”
威廉脚步一顿,回头看他,带了些诧异,“你说的是哪个杜衡?”
银灯对上威廉探究的目光,脑子空了一下,“这儿有几个杜衡?”
威廉说出名的只有一个,“我也只认识那一个,你舅舅是做什么的?”
“他是学院的教授,”银灯说,“也是皇家护卫队的指挥。”
威廉不说话了,像是在思考些什么。
银灯见状退了一步,“您给我指个方向吧,我也可以自己去。”
风迎面吹过来,银灯背过身,任由它冲撞在脊背。
威廉看见银灯冻得通红的耳朵,侧了侧身挡住一点风,“先跟我到屋子里吧,会暖和一点。”
银灯摇头拒绝了,他不能耽搁,“要是他走了,我就回不了家了。”
这么大的王宫,要是找不到杜衡,他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不仅没办法出去,说不定还会被抓起来。
威廉看着眼神不似作假的青年,想着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早晚都要到杜衡面前溜一圈,松了口。
“好,那我就带你去找他,不过,那位杜指挥官可不好惹。”
银灯听出来威廉的意思,乖乖点头,连忙道谢。
“不客气,举手之劳。”威廉伸出手来,“拉着我,有点远,带你。”
银灯拉住威廉的袖子,威廉却把他的手握在手里,哪怕被冰得打了个寒战,却也只是叮嘱道,“抓紧了。”
像是从狭窄的铁栅栏里往外挤,又像是在穿领口偏小的厚毛衣,沉闷逼仄,让人心生焦躁,等头一下子钻出来才豁然开朗。
门前站岗的护卫队远远就瞧见了他们,对视一眼,他们还没站稳,其中一个就开了口,“骑士长,教授吩咐了,今天晚上不管谁找他,都说没空。”
威廉丝毫不意外这样的回答,这样的关键时候,不管出点什么事,都会被放大。
他平静地扶着银灯,等人站好才开口,“不是我找,是这个小朋友找。”
小朋友?
护卫队看看威廉,又看看银灯,都这么大了,还小朋友?
“他是杜指挥官的外甥。”威廉说,“跟着杜指挥官一起来的。”
护卫队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放人,但出了事,他们又担待不起。
银灯回头看他们来的方向,仅仅是几秒,他们就到了另一个地方。
护卫队还在犹豫,威廉也不催,顺着银灯的目光瞧过去,“看什么?”
银灯松开威廉的手,指指很远的一个尖塔,“那里是我们过来的地方吗?”
威廉的手伸进口袋里,“对,就是那里。”
他摸出来一块糖递给银灯,“很多人说我的移形换影太快,会让人恶心,我就常备着,给,吃了会好一点。”
银灯看着躺在威廉手里的糖块,跟前两次使用灰褐色纸张包装,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很不一样,它是常规的那种两边扭的包装,一看就是硬糖。
银灯摇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不用了,我不怎么喜欢吃糖。”
威廉只当他是客气,拉着银灯的手塞过去,“挺管用的。”
银灯他们到外头的时候,杜衡正翻着整个魔法阵勾画图,他把图铺在桌子上,盯着线条交汇的地方,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桌子。
他的眉头皱起来,再过一会儿,等太阳完全消失在地平线,他就要跟其他几个人合力启动这个阵法,把棺椁里的人送到无光区,结束这段时间的寒冷期。
窗户开着,凉风吹进来掀起勾画图的一角,连带着外面的杂音也传了进来。
杜衡听着威廉的声音把勾画图翻过来的一角折下去,拿了一本书压起来。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外面的声音有些烦扰,站起身要挥手关窗,就听见另一道声音响起来。
“那里是我们过来的地方吗?”
他的手一顿,看向门外,不自觉朝门的方向踱了两步,停在离门口不远不近的地方,像是要确定什么。
护卫队被突然打开的门惊了一下,他们的教授站在门口,脸色看上去不怎么好。
立马站直了。
银灯和威廉被声音吸引,一齐看过去。
银灯看见杜衡就笑起来,“舅舅!”
他满心欢喜小跑着奔过去,在杜衡两步远的地方停下来,仰头看他,“舅舅。”
杜衡的目光随着银灯往下落,注意到银灯红红的鼻头,他的手垂在身侧,向前倾倒了一点又顿住,胸腔微微震动,“嗯。”
他的手指动了动,还是抬起来把小外甥散在前面的头发往后捋了捋,落到银灯的脖颈处,指腹轻轻磨搓着,“怎么过来的?”
银灯回头看一眼威廉,“是威廉。”
杜衡闻言抬眼,对上威廉的目光,又轻轻移开,重新放在小外甥身上。
他松开银灯的脖子,撤回的时候顺手摸了一下银灯的脸,感觉到掌心下一片冰凉,男人眉头微皱。
银灯察觉到了,问道,“怎么了?”
杜衡眯着眼,伸出手,语气带了些严厉,“手给我。”
银灯乖乖地把两只手都伸了过去,杜衡一握,好家伙,冻得跟冰块儿一样。
杜衡嘴角抿起来,他把身上的黑袍扔给银灯,又把他推进门,“穿上。”
这才有空搭理威廉,道了一句谢。
威廉一怔,连忙道,“教授客气了。”
杜衡微微躬身,没多说什么,直接进了屋,两个护卫队站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出。
威廉看着紧闭的房门,想起来方才杜衡的脸色和语气,脑子里一闪,有什么飞速掠过去了,没抓住。
他皱起眉,到底是什么?
屋子并不如家里那般暖和,连壁炉都没生。
银灯直接把杜衡的袍子套在身上,紧紧拉着领子,用长袍把自己哪儿哪儿都裹起来,窝在了沙发上。
杜衡进来的时候,银灯正把袖子捏起来,让手留在袖子里,不透一点缝隙。
男人蓦地想起来昨天银灯在办公室也是这副样子,把他的袍子当毛毯可劲儿折腾。
杜衡的表情柔和下来,他一顿,意识到自己在笑,印象中他从来没有这样过,但感觉不坏,甚至有些上瘾。
他看了一眼桌子上的勾画图,绕过桌子走到银灯背后,伸手按在了银灯头顶,意料之中的好摸,软软的,他一个手掌就几乎盖全了。
手掌虚虚抬起,问的还是外边的问题,“怎么过来的?”
银灯抬头,杜衡手下的毛茸茸就变成了小外甥的脸,睫毛刺在掌心里,痒痒的,连带着他的心也颤起来。
银灯还是外边的答案,“是威廉。”
杜衡没想到银灯会突然抬头,他垂眼看过去,整个手掌遮住了小外甥大半张脸,只露出尖尖的下巴和花瓣形的嘴唇。
这个姿势很适合吻下去,杜衡猛地产生这个想法,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银灯没听到杜衡的回应,他的脖子伸长一点,杜衡的手掌就往下移了一点,遮住了嘴巴,露出眼睛。
他轻声唤,“舅舅?”
“嗯。”杜衡无意识地回答。
“你刚才听我说话了吗?”
杜衡的眼睛没有移位,他站在沙发靠背的后面,气定神闲,依旧盯着小外甥,“听了。”
“夏夏怎么过来的?”杜衡又问。
银灯叹口气,闭了眼又蹭下去,让杜衡的手掌重新盖上他的眼睛,“你都问了好几遍了。”
答案很重要吗?
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
杜衡觉得手掌被蹭得有些痒,他背过身走到放勾画图的桌子旁,方才盖着银灯的手握起来不停揉搓着,掌心火热一片,泛着麻意。
勾画图怎么也看不下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外边传来了声音,“教授,您的下午茶要撤回去吗?”
下午茶已经晾了很久,眼看就要凉透了,送食物的侍从只得申请杜衡的意见。
杜衡瞥了一眼银灯,改口道,“先放下吧。”
侍从有些吃惊,他已经打定主意往回走了,却没想到今天竟然有了例外。
但该有的礼节还是要做的。
侍从推着餐车进来,把下午茶放在桌子上退了出去。
说是下午茶,但杜衡的饮品却是一杯浓稠的咖啡,点心是一份蛋糕,薄薄的皮裹着大量的奶油,夹杂着水果。
杜衡把蛋糕推给银灯,“先吃点垫一垫,回家还要一会儿。”
银灯没跟杜衡客气,他的确是饿了。
杜衡靠在桌子上,银灯吃一口蛋糕,他就抿一口咖啡。
银灯吃得不快,杜衡杯子里的咖啡也早就凉透了,等咖啡还有一小半的时候,外边的护卫队就进来了,“教授,西方的塔亮起来了。”
杜衡一口喝掉咖啡,把杯子放在桌子上,叮嘱银灯,“在这儿等着,不要乱跑。”
“好。”银灯站起来,嘴里还咬着蛋糕叉,看着杜衡大步走出去。
勾画图耷拉在桌子偏缘,杜衡的杯子放在上面,平铺着的纸张沾了一点点咖啡渍,湿了一小角。
银灯抬头看了一眼钟表,不过下午四点过一点而已,可外面却已经到了傍晚,光线落到了地平线以下。
他把蛋糕端起来,绕过桌子走到窗户前,不出所料地,视野很好,能看见大片的广场。
四点落日,按照最普遍的世界观,只有在靠近星球两极的地方才会出现。
说起来,他还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形状,是圆是扁,是长是方。
有愔愔的光打在银灯的下巴上,那片巨大的魔法阵亮起来了,像水滴滴落荡起来的水波纹,一圈一圈慢慢晕开。
银灯站在窗前看不见全貌,只能看见一部分,像是一个扇形面。
之前踩了许久才亮起来一小片的光纹,如今却是荧光海的水倾倒在凹槽里慢慢成型,在幽暗的世界里绘制出复杂而诡秘的图案来,那些棺椁点缀在上面,像是靡荼藤蔓上开出的带着尖刺的蔷薇花苞,快要盛放。
黑暗中的花朵再怎么美丽,也观不到真实的样子。
而之所以叫荧光,那是因为它的光芒太过微弱,简直如同是眼睛撒了谎,在面前伪造出幻觉。
这巨大的魔法阵没有一丝光芒腾空,除了站在高塔之上俯视的人群,没有一个人看到它亮起。
一场……隐秘又盛大的告别葬礼。
魔法总是在黑暗中诞生,银灯想,在无尽的黑暗中,魔法生效的一瞬间太过吸引人,像夜空中的星星,迸发出微弱的光。
身后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银灯转头,只见桌子上平铺着的勾画图也一同亮起来,像是勾线笔重新描了一遍,那些花纹一圈一圈亮起来,达到极致,又慢慢黯淡下去。
有那么一瞬,银灯甚至以为这图案会从纸上飘起来,脱离束缚,可它还是归于沉寂,在这纸上消失不见。
就像这里的人群,把能力开发到极致,却依旧困于方隅之地。
停放棺椁的巨大圆环暗下来,慢慢缩小至王宫百米的位置,巨大的空间重新回归压缩状态,有光芒从下面折射上来映照在王宫顶部,又反射至地面。
那里,空无一物。
侍从进来打扫的时候,不仅拿走了喝完的咖啡杯,还惊讶地发现那块蛋糕被吃掉了大半,规规矩矩地和咖啡杯一起放在铺着牛皮纸的桌面上。
车子里放了件方方正正的东西,占据了一边的座位,银灯就和杜衡同坐在一边,腿挨着。
杜衡还在看文件,银灯把窗户上的帘子拉开一条缝,昏黄的亮色从银灯的脸上一道一道掠过去,这天晚上的灯石格外得多,池塘里洒进了新种子。
他透过玻璃看着窗外飘荡而过的灯石,蓦地觉得是一块块鲜红的火炭悬挂在半空,如此,才能带来光明,又带来温暖。
灯石偶尔碰撞又分开,像浮在水中的玻璃瓶摇摇晃晃,到处游荡。
车子避过一颗迎面冲来的灯石,拐了个大弯,微微倾斜。
杜衡肩头一重,有温热轻轻喷洒在脖颈。
他把手里的文件轻轻翻起来,用另一手接过去,轻轻按压下一页,看了许久,没再动过。
他的呼吸放慢了,耳边的声音、鼻尖的味道都放大起来,手上的文件忍不住往下压。
杜衡偏了头凑近,闻见他唇齿间的奶油味,香香的。
奔走的车子越过一颗又一颗灯石,在它的帘子内,有什么微微亮了一瞬,像是迸发的火花,映亮了车厢内部,又霎时熄灭。
银灯是被搬东西的动静弄醒的,他靠着车厢壁闭了闭眼睛,缓解一下酸涩,看见杜衡正站在车厢门口把车门打开。
银灯等对面的东西慢慢悠悠浮起来跟在杜衡身后,才躬着腰下了车,“舅舅,你怎么不叫我?”
杜衡等银灯跟上来才慢慢往前走,没回头,“正准备叫,你自己就醒了。”
银灯打了个哈欠,想着怎么就一睡就到了终点,过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整个口腔里都是苦味。
他的脚步一顿,轻轻舔了舔唇,的确是苦的。
杜衡看他低着头一个劲儿地往里走,抬眼瞧见他苦着脸,一愣,眉头也皱起来,快走了几步,要跟上去,“怎么了?”
“嘴巴苦。”银灯一遍嘟囔一边进了洗手间,杜衡脚步一转,进了客厅,脸上的表情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聂薇薇进了厨房,“妈,今天小夏又跟着舅舅一起出去啦?”
杜梅因把黄瓜放在案板上啪啪拍裂,切成滚刀块儿。
“没有啊,他在楼上睡觉呢。”
“啊?我刚才明明看见他和舅舅一起回来。”
杜梅因刀一停,转头往外看,“是没出去啊,今天都没见他下来过,怎么会跟你舅舅一起回来?你看岔了吧,兴许是他出去接你舅舅了。”
聂薇薇兴趣缺缺,捏起一块黄瓜塞进嘴里,“哦。”
杜梅因调着汁,看见女儿这个样子有些疑惑,“今天怎么不去跟你舅舅说话了,你平常不是挺喜欢和你舅舅待在一起的吗?”
聂薇薇的表情不怎么高兴,甚至还有些委屈,她的手指抠着案板上的一个小坑,噘了噘嘴,“就是……,我觉得舅舅他现在对安夏比对我好,跟我相比,他更喜欢安夏。都这样了,我干嘛还要往前凑,没意思。”
“瞧你这话说的,”杜梅因觉得聂薇薇是在耍小孩子脾气,笑着嗔怪道,“你舅舅啊,从小到大对你们几个都是一碗水端平,谁也不偏心一点儿,你舅舅哪有说过他更喜欢小夏?”
“他,他没说过,但是他就是这么做的呀!”聂薇薇说,“什么都想着安夏,到哪儿都带着他,跟他一块儿睡,那么忙还要送他回家……舅舅从来没有这么对过谁。”
杜梅因被她讲得哭笑不得,“你舅舅哪有更喜欢小夏?你是看小夏老跟你舅舅睡,你舅舅多看顾了他,你就觉得你舅舅喜欢他?”
“傻闺女,小夏他是无魔者,在这么冷的天气里一个不小心,是会有生命危险的。”
杜梅因语重心长,像是想起了谁,“无魔者不比魔法师,他们的身体脆弱,寿命短暂,很多没有条件或者不想养的家庭里一旦生出无魔者,甚至会抛弃他们,将婴儿直接送到灯石院,让帝国抚养。”
“你舅舅是怕小夏到处乱跑出什么事儿,这才多看了一眼,怎么就偏心了?”
聂薇薇抿嘴,“我没说舅舅偏心。”
杜梅因说意思一样,“你说你舅舅更喜欢小夏,不就是在说你舅舅偏心小夏吗?薇薇,你是姐姐,小夏现在变好了不少,是个好孩子。”
聂薇薇说她知道,她就是觉得,心里有点儿难受,有点儿失落而已。
银灯来回漱了几次口,又端着一杯水走出来,看见杜衡窝在壁炉前看文件,就撤了个小垫子凑了过去,盘着腿坐在杜衡脚边。
水里加了蜂蜜,银灯趁着热把一杯都干了,浑身暖洋洋的。
银灯抱着空杯子看着壁炉发呆,杜衡依旧在处理他的工作,除了银灯刚坐过来时把二郎腿换了条腿翘,没什么大改变,两人相互并不打搅。
过了半晌,杜衡从工作中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人乖乖的样子,忍不住勾起嘴角。
他的手指停在一页许久没动,整个人都平静了下来,心仿佛被浸在温水里。
这种情绪很陌生,他没有体会过,甚至找不到一个词来形容,但却很舒服,让人安心,感到满足。
文件页卷起来,啪地抽了一下杜衡的手指,声音不大,催促男人接着往下看。
杜衡轻轻一惊,目光收回来,伸手把书页抚平了,翻向下一页。
那里夹着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