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过是住得远了点,有什么错?
我们离灯石那么远,得到的光源那么少,可出生在灯石下的人活了那么久,难道不应该是他们要奉献更多光明吗?为什么最后牺牲的还是我们……
——
安南只不过是走错了楼梯,等活动楼梯停下来之后,她就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她……只不过是走了神儿,走错了楼梯而已。
她看见了每天都能见到的话剧团团长于浩,另外一个人的下巴上有一颗痣。
“你把东西给了威廉?”于浩问。
“嗯,威廉跟杜衡,才算是实力相当的对手,其他人在杜衡面前,翻不起什么水花。”那个人回答。
“有什么用?”于浩轻轻切了一声,不屑道,“杜衡对他那几个外甥都不上心,就算让他知道他外甥把他卖了,他也不会有太大反应,对他来说连挠痒痒都不是,更谈不上把柄。”
“浩浩,”那人说,“你别掺和这些事儿,你只需要做你喜欢的事情就好了。”
于浩沉默了好一会儿,声音才响起来,“你们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下达召集令。”
“召集谁?”
“无魔者。”
“召集他们做什么?”
“把无魔者控制在自己手里。”
“然后呢?”
“嗯?”那人说。
于浩无奈,“你就不能一次性跟我说完吗?明知道我要问什么。”
“……我想多听你对我说话。”
“哥!”
“哎!”那人满意了,“这样的话,中央灯石至少有几十年没有供应。”
“是要把无魔者都杀掉吗?”
“……算是吧,不仅是今年的所有,还包括未来每一个可能诞生的。”
“让他们死在无光区之外。”那人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了中央灯石,这个世界就会陷入僵局,哪怕千千万万的碎光,也抵不过一个巨大的火把。”
“一旦火把熄灭,没有火源,单靠碎光是燃不起来的。”
“你高兴吗?”于浩问。
那人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道,“浩浩,你陪我的时候,我没有羡慕过任何人,你离开我的时候,我羡慕所有跟你见面的人。”
“我宁愿这个世界一天里只有一半时间能用我的眼睛看见你,宁愿这个世界寒冷刺骨,难以生存,也不想把你送出去,我只有你了。”
于浩说用不上我了,“上次的死亡人士足够提供很长一段时间温暖,我们这一批毕业人士,用不上了。”
“总会用上的。”那人说,“只要这些东西还在,早晚有一天,会威胁到你。”
“现在的献祭人士年龄越来越小,早就不是九十年了,没有什么一视同仁,位居高层的人看不到底部的悲哀,强大的人更强大,而弱小的人,早在更弱小的时候就被掐死了。”
可你现在不也正在拿弱小的无魔者开刀吗?于浩没有开口,他深深地知道,道理是一回事,做不做,是另外一回事。
安北从安南的记忆碎片中抽离出来,他说,“我认得那个人,你也知道的,是狄伦·查尔斯的护卫。”
若是放在几天前,他或许还会觉得安南大惊小怪,但现在,他宁愿相信这个说法。
有人想要摧毁帝国长久以来的生存准则,让世界重归黑暗。
安南喃喃道,“我以为安夏受了伤就没事了,我以为他受了伤就没事了……”
“我看见安夏的时候,脑子里全是他是无魔者这句话,我想,若是他受了伤,不能去了,是不是就没事了?毕竟无魔者那么多,他们也许不会一个一个排查,可我没想到,我没想到安夏会伤那么重……”
“我没想到下面会有一根木刺,我也没想到……舅舅会把安夏带走。”
安南从一开始就把她的记忆碎片放在了玻璃瓶中,也做了打算,“我本来想着,去找舅舅……”
“但走到一半又觉得,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件事,他那么厉害,或许……他也是……”
“安南!”安北呵斥她,“不要胡说!”
安南听不进去,她现在草木皆兵。
女孩儿看着玻璃瓶中氤氲着如同烟雾的记忆,“万一呢?万一真的是这样呢?或许,就是因为他也是,才不让我们见安夏。”
她顿了顿,猛地抬起头,看向脸色已经不好的安北,“或许……不是不让见,是见不了,安夏他……”
“安南!”安北再次打断她,不想去验证这个猜想,安慰妹妹的同时,也安慰着自己,“你冷静一点,我不是跟你说过吗,舅舅他现在很喜欢安夏,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喜欢他,他不会那么做的。”
话里话外,已经默认了杜衡是其中一员。
安南张张嘴,像被惊惧支配的动物,草木皆兵,都是脆弱。
她的声音很小,却很清晰,“可是……舅舅他也曾是无光区边缘处的人啊。”
“安夏一点也不乖,舅舅怎么会突然喜欢他,更何况……那人说,安夏把舅舅卖了……”
她再也支撑不住,崩溃地哭出来,“哥!我说服不了我自己,我害怕,我害怕啊……”
安北也红了眼,他按住安南的肩膀,“你看我,你看着我,你相信我,不会的,舅舅他不会的,就算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们毕竟也……”他哽了一下,“叫了他那么多年的舅舅。”
但他们都知道,杜衡是冷漠的,严厉的,不近情面的,对他们不屑一顾的。
银灯在刷牙,想起来他第一次在这里醒过来跟男人的对话。
这里不像医院也不像平常住的地方,暗得不像样子,窗户外面都是灰蒙蒙的,房子里镶嵌着很多细碎的光珠,蓝色的火焰闪烁着,透出阴暗腐朽的味道。
银灯都恍惚地认为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这是哪儿?”
“家。”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环境布置的问题,银灯觉得有些冷。
见他往被子里缩了一下,杜衡伸手从被子下伸进去拉住银灯的手,“冷吗?”
银灯被他摸得一颤,一下子清醒过来。
“有点。”银灯说,“我怎么会在这儿?”
他完全没有感觉到颠簸,甚至是一闭眼,再次睁眼就换了个地方,他自觉自己的警惕性应该不会那么低。
不过,银灯看向杜衡,有的时候确实低了。
见杜衡没有反应,银灯又叫,“舅舅?”
“嗯。”杜衡的动作极其自然,抚上银灯的额头,手指轻轻磨搓已经没了痕迹的太阳穴,仿佛做了很多次,他背对着光,看不清面孔。
银灯明显感觉到杜衡情感的外泄,不再像之前那样藏着掖着,小心翼翼了,像是下了决心。
“舅舅?”银灯叫他。
“嗯。”
“我怎么在这儿?”
男人想了一下,目光丝毫不掩饰,“我抱来的。”
抱……
在这之前,杜衡还想着,小外甥年纪太小,分不清敬慕、喜欢和爱,他对自己或许只是依赖和敬爱。
小外甥可以不懂事,但他不行,所以,他把自己心中的欲望一压再压,尽量不露分毫。
但当他看见银灯浑身是血地躺在床上,心脏停止、生死不明时,忽然觉得他纠结的那些都没什么意思了。
敬爱怎么样?依赖怎么样?仰慕,又怎么样?
这个人要离开他了,这个人……没有一天是属于他的,就要离开了……
那种恐慌和痛苦一瞬间压过了所有的理智,他后悔了,后悔得想要死去。
他坐在银灯床边想了一夜,他为什么不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时时刻刻都看住了。
他得……时时刻刻看见他。
银灯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叹了口气,真的是……一言难尽。
说实话,知道自己成了光头的时候,他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甚至拒绝伸手去摸自己的脑袋,因为他觉得那样像个土匪头子,在这样的魔法世界里,甚至像没鼻子的伏地魔。
总归,滑稽又违和。
银灯把牙膏沫吐出来,漱了口,等着放水的空档里,凑近了镜子看自己的太阳穴,那里真的没有丝毫痕迹。
这是在所有的世界里不曾出现过的情况。
他只会无限地接近一个世界里普通的生命体,如今这样,还是第一次。
受到致命伤还能活过来,本身就是匪夷所思的事情,会引来最巨大的怀疑和恶意。
等他伸手要洗脸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方才放的都是冷水,但也懒得换了。
洗手池边上放着皂泥,银灯抠了一点,闻起来香香的。
冷水很不好洗,有一点迷到了眼睛里,银灯把沫洗掉眯着眼睛去摸毛巾,不经意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左眼处晕出浅浅的光芒,另一只眼睛空空荡荡。
他心里一惊,一下子抓空了,拍倒了牙缸。
牙缸是陶瓷杯,落在地上的声音很大,碎片溅得哪都是。
“怎么了?”杜衡下一秒就推开了门,腰间还系着围裙,带着一丝慌乱。
他扫过地上的水渍和碎片,皱着眉拉过银灯检查,“受伤了?”
银灯脸上的水顺着下巴滴在衣襟上,晕出点点深色,他看着镜子,魂不守舍。
杜衡不顾那些潮湿,抚上银灯的脸,紧张道,“怎么这么凉,哪里不舒服?”
银灯被杜衡的手心烫了一下,他回过神,轻轻摇头,“拿毛巾的时候抓空了。”
杜衡把银灯的手伸开,确认上面没有伤痕才放下心,他拿过毛巾给银灯沾了沾脸,又把手擦干,拉着人出了洗手间。
银灯耸动鼻子,“舅舅,菜糊了。”
“嗯。”男人把他按下来,才去关了火。
杜衡把擦脸的拿出来磕在手上,在手掌里搓搓,伸手覆上了银灯的脸。
银灯闭上眼,眼角还有皂泥留下的略微疼痛感,感受着男人略微粗糙的手掌从脸上抚过。
他感到自己的双眼被捂住,额头蹭过了一丝温热的柔软。
等他睁开眼,对面的人还是那样严肃正经,他把面霜盖上,起身去收拾洗手间里的碎片和水渍。
说来奇怪,这几天都没有见到杜衡用魔法,凡事都亲力亲为,也不见之前事务缠身的样子,壁炉很久不曾吞吐火星。
屋子里一直点着灯,从来没有熄灭的时候,他不曾看见过太阳,也没能看见灯石,分不清白天黑夜。
从窗户往外看,目之所及一片漆黑,平静到让人以为是一张黑色的卡纸别在了玻璃上。
银灯把窗户打开,有寒风吹进来,那些黑暗好像水一样,也想跟着涌进来。
他把手伸出去,不是卡纸,也不是墙壁,是空气,是一片虚无。
手如同伸进墨里,能肉眼可见地目睹它的一点点消失,像被名为黑暗的怪兽咬掉了一半。
黑暗,让人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
风忽然猛烈起来,咆哮着,夹杂着细碎的颗粒抢夺而来,犹如细刃划在脸上。
壁炉噗地熄灭了,有黑暗翻越窗户爬了进来。
诡异的景象让银灯觉得下一秒就会有什么抚上他的脸,拉着他离去,投入无尽的墨色。
身后突然伸过来一只手,银灯吓了一跳,杜衡的声音响起来,“关上,你会着凉。”
他打了个响指,壁炉重新燃起来,屋子里瞬间明亮起来。
“饿不饿?”男人说。
“还好。”
“坐在那里等一会儿。”
银灯把碗里的菜拨了拨,捞了一口面条,再拨一拨,捞出来一根面条。
杜衡皱皱眉,把自己的碗凑过去。
银灯疑惑地抬头,杜衡把碗又推了推,“不吃的挑进来。”
最后杜衡看着银灯碗里清一色的面条,眉头皱得更深,叹了口气,“难养活。”
杜衡还发现了,不管是吃捞面还是汤面,银灯都不喝汤,只吃面。
于是男人不再做面了。
银灯弄不清楚时辰,对这里更是分外好奇,他跟在杜衡身后跑来跑去,倚在一旁看杜衡洗碗。
男人的脊背很直,面容严肃,不像是在洗碗,更像是在处理公务。
杜衡被银灯直白的目光看得有些异样,他侧了侧身,将大半个背面留给银灯,“看我做什么?”
“舅舅好看。”银灯笑道。
杜衡手一顿,盘子轻轻碰在一起,发出叮地一声。
他瞬间回神,看向罪魁祸首,目光沉沉,半晌,收下了这句夸奖,道,“夏夏也好看。”
没什么特别的娱乐活动,银灯发现杜衡把上次给他买的那个纸袋子也带了过来。
他从里面翻出小孩玩的飞行棋,铺在桌子上,跟杜衡玩了一下午,惨败。
说是一下午,是因为又该吃饭了。
杜衡的早中晚饭做得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屋子里没有时钟,银灯只靠着吃了几顿饭、睡了几次觉,数着天数。
这种生活,让他莫名地有些不安,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银灯看着正在炒菜的杜衡,蓦地从心中升起难过来,他伸手从背后抱住他,贴在他的背上。
杜衡一僵,他腾出一只手握住银灯,轻轻拍了拍,“夏夏,别闹。”
他还在犹豫,银灯想,可他们这次又能在一起多久?
几年,几个月,还是几十天?
他们从来都没有时间……
银灯没松开,他说,“我喜欢你,舅舅。”
杜衡手里的菜铲停了一下,男人胸腔震动,“嗯,我知道。”
男人只是下定决心把他留在身边,却没能更进一步。
银灯垂了眼,紧了紧胳膊,更加贴近这个人,他想倚着他,靠着他,。
杜衡皱了眉,似乎有些压抑不住,“夏夏!”
“我好想你。”
银灯的话语里带着无尽的怀念和怅惘,像通过他在眷恋另外一个人,杜衡瞳孔一缩,手下的菜铲也斜插过去敲击在锅边,挑出去两根青椒。
他转过身,握紧了银灯的手,捏起银灯的下巴,看着他的眼睛,透出一丝凶狠,万分紧张,“你方才,在想着谁?”
银灯自由的那只手搭在杜衡挽起衣袖的手腕上,迎上杜衡的目光,从杜衡的角度看下去,眼睛里都是星光。
“我喜欢你。”银灯顿了顿,他叫了男人的名字,“杜衡。”
杜衡的心一颤,热切地撞击着胸膛,杜衡这两个字从没有如此悦耳过。
他垂眼看着小外甥,半晌,低头抵上他的额头,小心地蹭着银灯的鼻尖。
银灯微微闭眼,这个动作让他安心。
男人没有再进一步,银灯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微微仰头轻吻在他的唇角,像蜻蜓落在荷尖,温柔又长情。
杜衡的眼睛微微睁大,浑身都僵了,他觉得嘴唇麻了,唇角有些痒,可他一动也不敢动,只是喉结处上下翻滚着。
银灯的呼吸碰撞在脸上,他贴着杜衡的嘴唇,像妖魔的呓语,“杜衡,我喜欢你,像你喜欢我一样喜欢你。”
杜衡一震,他来不及去思考小外甥话里的喜欢有几个意思,思想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先一步做出了动作,他伸手托住银灯的后脑,猛地吻下去。
他的心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原来,他一早就想这么做了。
男人一只手箍住银灯的腰,使劲往他那边带,身体往下压,银灯几乎要站不稳,他抓着杜衡的衣服,整个人的重量都吊在上面,因为害怕跌倒而全身紧绷。
杜衡没亲过人,也不知道怎么亲人,整个过程里,只靠自己的本能和内心强烈的渴望,还有征服欲和血性。
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喜欢把银灯逼到无助的境界,再慢慢去拯救他,好像他是银灯唯一的救命稻草。
银灯捶他几下,在唇齿分离的间隙里轻声道,“你轻一点。”
杜衡的力道放轻,银灯喘着气,他就一下一下吮着银灯的唇瓣,怎么也不肯分开。
杜衡的脑子很乱,他吻了小外甥,在小外甥清醒的时候,而且比任何一次都要激烈动情。
他生平第二次毫无章法,不知所措,不顾后果。
第一次是发现自己对小外甥那异样的情感和在乎,对小外甥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和想法,在这期间,没有一次想过是否要放弃,而是义无反顾地做了一块落水的石块,一头扎到河底,落入淤泥。
第二次就是现在,哪怕知道小外甥或许只是被奇异心俘获,但还是想要再次吻他,深吻他……
但仅存的理智运转起来,杜衡没有离开银灯,他抵着银灯的额头,凑得很近,“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男人的眼神很痛苦,似乎在竭尽全力地给银灯一条出去的路,让他做一次选择。
杜衡的手抓紧了,银灯意识到,男人的痛苦来源于他不相信身为小外甥的银灯会和他是一样的心情,他以为银灯只是一时的新奇,并不知道他们这样意味着什么。
这是年纪大的一方总要考虑的事情,尤其,还大了这么多。
银灯从没遇见过顾虑这么多的男人,他轻笑出来,把杜衡轻轻推开,抬头时看见男人脸上一闪而过的痛苦,心轻轻抽痛了一下。
杜衡被推开的那一瞬,听见银灯的轻笑,像是一种嘲讽,突然觉得整个人都放空了,没有愤怒,没有疑问,什么都没有意义,只有疼痛绵延到心里,一下一下扎进血肉,刺进灵魂。
他站在那里,死死盯着银灯,像一具只剩下凶狠眼睛的空壳,等着被扔进垃圾桶。
然后……再爆发。
他后悔了,后悔给眼前人一个选择的机会,纵然那只是徒劳无功,只是一个欺骗,算不得数。
但……他还是后悔了,明知道自己绝不会放手,哪怕错了,也要一错到底,绝不悔改。
那——又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只是推开的一瞬,杜衡的脑中已经反思过许多种想法,可现在,杜衡看着银灯的唇,不想听他从这里说出不悦耳的话语。
银灯说,“我在请你吻我。”
杜衡的眼睛微微睁大了,透出一点点期望的光芒来。
“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想和你一起醒来,想和你一起老去,想和你做一切快乐的事情,像普通男女那样。”
噗通……噗通……
“这样说,你能明白我吗?”
杜衡挪动了一下,向前凑近,银灯冰冷的指尖压上男人的唇,“你的菜糊了。”
杜衡,“……”
他轻握银灯的手,吻上指尖,抬眼,叹了口气,“小家伙,你急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