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灯走在前面,渡缘便不远不近地跟着。
步履很慢,其实渡缘只要稍加用力,就能超过去,可并没有,长长的街道,始终亦步亦趋,温和而谦顺。
雨丝不算稠密,没有丝毫风力侵扰,银灯把衣服卷在手臂上,贴着身子放置,免得湿了去,他跳过水潭,迸溅起一地水花,挑起话题,“一路行去,是有不妥吗?”
“算是吧,”渡缘撩起衣角缓步绕过水洼,“昨天进来之时,我们走了一炷香不到,总归不过二里地左右,可方才我重新往回走,无论如何也看不见入口了。”
“会不会是方向错了?”
渡缘摇头,察觉到前面的人瞧不见,于是开口,“原本小僧也觉得,莫不是把方向搞错了,”
他神色逐渐凝重,微微蹙眉,“可沿着所有的路走一个遍,都看不见出口,说起来,那两座巨大的石像应万分显眼才对。”
“这么说,如今是不论怎么走,也出不去了?”银灯停住脚步,遥遥望向前方高大的客栈,“这倒是棘手了……”
“应当不会,”渡缘也停下脚步,轻声道。
“怎么说?”银灯不解,回头看他。
“看这街上的人,”渡缘眼中无波无澜,“虽然白日远不及夜间拥挤,可也能瞧出一些端倪。”
银灯顺着渡缘的话去看街上来往的人,并不十分明白,便询问道,“什么端倪?”
等了许久,不见渡缘回话,银灯抬起伞面、扭头去看他,直直对上渡缘微微惊奇的目光,银灯不解,于是挑眉,“为何这样看我?”
渡缘垂眸颂了佛号,为自己的冒犯赔礼,“这大街上来来往往,多是阳寿未尽之生魂。”
“生魂?”银灯再次去看那些人,生不生的,他其实分不清,“不是说这里是鬼市吗?”
既是鬼市,为何会有生魂?既是生魂,为何会聚集在这里?
他福至心灵,恍然大悟,“离魂症?”
渡缘颔首,“正是。”
“这么多?”银灯惊愕,不说别的,就他看见的,这里里外外熙熙攘攘就有将近几千人,可这地方一眼望不到头——
“所以你大老远地过来,就为了这件事?”
“是。”渡缘道,“三个月以前,几乎是同一天内,清净法寺请愿的香客蓦地增多,人满为患,所求皆为一事。”
“家中亲人在平常一日沉睡不起,如何也唤不醒,寻了郎中问药,俱言……”
“都说没有病?”银灯道,“所以你们猜测,是有妖鬼作祟,引发了这失魂症。”
“是。”渡缘声音和和缓缓,让人心中平静。
“原本以为是有妖鬼作祟,除了那祟便可,但下了山才发现,不只是清净法寺周围有这失魂症,一路走来,几百里内均有波及,更有甚者,一个村庄内没有任何回应。”
“几百里?那这鬼跑的还挺快,效率也够高啊。”
渡缘抿唇微笑摇头,“不是跑得快,这些人几乎是在同一个时间段内倒下的,且彼此之间特征全无,未有规律可寻。”
“只听说一处有妖鬼作祟,或在村庄、或在盛宅,可这跨越几百里的范围,这样大的规模,那岂不是……哪有妖鬼能一手遮天?几百里之间,多得是山头大王……”银灯心中一跳,“是群?”
群即群鬼,能在广阔的土地上在同一时间造成同一症状,一个邪祟根本分身乏术,除了万万千千,不作他想,这是群体行动。
渡缘摇头,“不见得,群鬼多零散,能修炼成妖鬼也不易,如此庞大的规模,整齐的计划,不像是乌合之众。”
“确实,就算是群,也得有人挟制,才能如此统一。”银灯盯着楼上怀抱舞姬的男人瞧了一会儿,突然道,“不对啊。”
“不对啊,”银灯道,“如果是妖鬼引了生魂,那就是要害他,既然要害他,那为什么不直接就地处理,反而让他们到这里极尽挥霍?”
渡缘坦坦荡荡,毫不避讳地顺着银灯目光看过去,那花楼金碧辉煌,极尽奢靡,在雾蒙蒙的雨天里也璀璨夺目。
“这也是小僧想不通的地方,恶鬼一类,向来难以抑制食欲,如今这样的局面,倒是匪夷所思了。”渡缘道,“更且,这个地方不只是生魂。”
他看向银灯,与其对视,“至少生人也是可以进的,譬如你我一行,但进来了又出不去……可见这地方也并非良善之地。”
“确实……怪极了。”
“什么怪极了?”小厮的声音突然插进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与思考,“你们两个不回客栈,站在路中央干什么?有什么不能回去聊,非要站在这里淋雨。”
“阿弥陀佛,刘施主。”渡缘依旧稳重平和,从容颂佛号。
银灯泰然自若地收回目光,侧身躲过小厮往前走,伞面微微垂低了,直直剌着小厮的脖子割穿过去,小厮与渡缘皆是一愣,错愕地看向银灯。
前边的人却只是微微扭头,只露出布满黑色符文的尖峭下巴和薄唇,声音漫不经心,“啊,抱歉。”
说完便扭头朝着客栈走去,不论动作还是语气,都没有丝毫歉意。
小厮呆呆地摸着自己的脖子,虽说自己只是个鬼,但那种伞面贴着下巴和气管平滑而过的触觉却分外清晰,让他久久无法回神。
渡缘看着银灯的背影逐渐隐匿在人群中,他把手上的伞往小厮头上斜了斜,“刘施主莫怪,他方才不是故意的。”
小厮吞咽了几下,从自己下巴摸到锁骨,确认自己没变成无头鬼,听见渡缘的话,奇怪地看过去,“大师你这话好奇怪,我知道你是为他说情,可你这话漏洞也太大了,咱俩认识他的时间不是一样长吗?你怎么知道他平常怎么样?怎么搞的……你很了解他似的。”
渡缘一怔,被问住了,他那话未经心底,是自然而然说出来的,仿佛本就应该是这样。
但小厮没有纠结这个问题,自己给自己找了答案,“再说,这一早上才多久,了解一个人的表皮都不够……”
渡缘听不清小厮的话语,有什么东西从灵魂深处翻涌上来,他抬眼看向银灯离开的方向,那人隐入人群中,黑衣银发,身姿飒爽如一缕墨浸入水中。
可这下雨天,雨水一冲,便淡了。
“大师!”小厮虚无的手指挥挥,“大师,雨下得好大,咱们回吧!我快要被打碎了!”
渡缘回过神,这才感觉到手中雨伞颤颤巍巍,雨丝不知何时变成了黄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击得油纸伞前后摇摆。
小厮环着渡缘的手腕不松,整个人都要趴在渡缘身上,渡缘甚至没有办法正常走路,无奈只能再次将小厮收进佛珠,这才向着客栈走去。
雨伞是从客栈前廊拿的,银灯把伞放在雨淋不到的角落,撑开斜放控水,他在门廊站着,低头擦拭衣服上的水珠,等渡缘衣服的颜色远远地出现在街巷时,才转头进了客栈。
想起方才与渡缘的谈话,银灯上楼的脚步一顿,他转身回到前台,敲了敲桌子,眯着眼查账的店老板从眼镜后抬眼,又重新垂眸翻动手中的造册。
“劳驾,请问这个客栈住了多少人?”
店老板头也不抬,只是竖起食指朝自己身后指了指,态度冷淡,“自己看。”
银灯顺着店老板手指的方向瞧去,斑驳不明的墙壁上码挂着整齐的菜牌子,并没有什么特别,银灯不解,于是绕了几步凑近看,这一看不要紧,刺得他脊背发凉。
老板指的并不是菜牌子,他指的是一整个墙壁。
这面墙……不,应该是整个一楼,环绕成最外层周长的墙壁,上面并不是什么羽毛般的斑驳纹理,而是精细详尽的壁画。
以荒草做底,昏黄阴郁的天空为伴,无边无际的旷野里,画着密密麻麻的人。
每个人都是一样麻木的表情,由大到小、由小到大,衣衫褴褛,五官空洞,行尸走肉般簇拥着,人头攒动,奔着一个方向不断行走。
方向?银灯扭头去看壁画的尽头,却发现客栈的壁画是前后连接起来的,那就是说,画里的人一直在转圈圈,这条路漫长无比,无始无终,走到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无穷……无尽。
什么意思?从一进来,那群小童就宣扬过,只要你想要的东西,这里都可以找到,你的愿望,在这里都可以实现。
确实,今天一路走过去,那些生魂乐不思蜀,放纵自己的一切丑恶与贪欲,甚至称此为天堂极乐。
按照那老板的意思,与其说,壁画里人群的数量等于居住的客人数量,倒不如说,壁画里这些人,这些哀嚎奔走,才是人们的原貌,如今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假象。
是欺骗引诱?不,从一开始,这里的一切就告诉来人,这不是桃花源极乐地,这里是妖鬼窟。
这壁画,堂而皇之地挂在这里,毫不避讳,任何人有疑惑和探究,都会得到回答,这里的鬼怪并不吝啬告诉来人这个世界的真相。
明知道眼前的一切是假象,美人、珍馐、光鲜亮丽……
但只要不在眼前剥开伪装,露出丑陋可怖的内里,就依旧无法抵御诱惑。
只要没把厌恶畏惧的捧在眼前,在虚假的粉饰下,还是会为了那点幻象抛弃判断力,甘愿被蒙蔽,选择一时的享乐和满足,或许,这就是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