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天道,原本便无法无天目中无人,如今行事愈发猖狂了!”
烛火在宽敞舒适的树屋内点燃,来自各个地区的领主围坐在一起,华丽的长桌被那位发言人捶得哐哐作响,连同桌子中央的星火也被震得跳动一下。
蝴蝶抖抖鳞衣,在高耸的屋内蹁跹,洒落比尘土还细微的鳞粉。
长桌的尽头空着个位子,六瓣的菱花在光亮下细闪。
他们都觉得,既然第四领域的入口连接着三域,天道就应该负起看守的职责。
但实际上却是,天道将神殿的前后门相对打开,直接让神殿变成了一个隧道走廊,如无主之地,任由别人出入。
四域就那么大咧咧被扔在众人面前,天道非但没有履行看守职责,反而还多了一丝引诱的意味。
他对前往四域的人视而不见,任凭那些人被漩涡吞噬,撕成光片。
就算是本域的子民不小心被卷入,他也只站在倒塌的废墟上冷眼旁观,放任自流。
见死不救的行事风格愈发浓重,喜怒无常,甚至随时随地破碎星火,也不吞噬,只任凭它们洒落一地,缓慢地挣扎、熄灭。
动了别人家的萝卜,自然会惹起不满。
“自己管不好域下,只在这儿抱怨有什么用?”
语冰长裙拖地,她刻薄的话语割开空气,扔向那位发言人。
发言人一顿,心道这语冰怎么跟想象中的不一样?不是说与天道关系并不好吗?怎么还替他说话……
他心思一转,语气平和下来,“若不是因为他兄长,我们又怎么会忍受他到现在,早就……”
“你们还记得银灯是他兄长?”语冰打断他,声音提高了,独属于少女的嗓音尖利,刺人耳膜。
“没了母亲的雪鸮嚎两声,你们还觉得它可怜,怎么,第三领域的御主在你们眼里,连一只鸟都比不上吗?”
语冰捋着头发,眼角眉梢浸出冷意,“也对,要是让天道知道你们中间有谁胆敢可怜他,也是件大祸。”
众人讷讷,对视一眼,看这架势,语冰是要和天道站在一边啊。
如今云之上势力大分,第一领域已经是一盘散沙,各方各地都虎视眈眈。
没了鸟占的制衡,语冰与天道已然是两极对峙,站在了制高点。
而语冰身为第二领域的领主,比天道更容易控制第一领域,众人都觉得语冰称皇的几率会更大一些。
却没想到马屁拍在了牛蹄子上,这语冰一点也没有要和天道争夺第一领域的想法,甚至还帮他说话……
“咳,没想到如今第二领域除了成片的菌类,也扎堆了不少光明生物啊。”
一个人出来打圆场,岔开话题,其他人也开始附和,说些其他话,想把这件事略过去。
“对啊对啊,公主殿下治理有方,方才我来的时候还看见雨将军带人清除黑暗植株,手法也是颇为巧妙。”
“是啊是啊,看来需要让那些不争气的好好跟将军学一手。”
“学一手?”语冰的不屑溢于言表,“怕是学不来。”
“我第二领域湿冷,天上又不透光,若不是雨泊罗给你们开路,你们连我的门都进不来。”
“不过使者若真看我大将军喜欢,”语冰笑着看向那使者,“我也可以忍痛,命他常去做客。”
做客?那位使者顿时停住,做什么客?怕是要喧宾夺主,鸠占鹊巢吧。
语冰说的不错,第二领域是黑暗植株生长最快的领域,最茂盛的时候,连长满青苔的巨门也被严严实实遮盖,整个道路都无法通行。
它们无法根除,每每清除过后,第二天又会在同样的地方生长出来,这一点,倒和菌类相似。
也因此,雨大将军为首的护卫队又多了一项主要任务,把清除植株的本领练得出神入化,整个云之上无人可及。
又是一阵沉默,话仿佛再也说不下去了。
“何必扭捏?”语冰也不耐烦,“有什么事情就说,没什么事情就散,诸位大老远过来参加联合会议,不该只是吐槽天道,说些没营养的话。”
巧了,来自各个区域的掌权者低下头,面色不虞,就是吐槽天道的,希望有人能管管他。
或者说,希望你们两个直接对上,要是能打一架就更好了。
“殿下不能出第二领域,特派吾向诸位告别。”
雨泊罗墨绿的长袍沾了微雨,有些许沉重,里面的鳞甲未湿分毫,腰间长刀横挂,将袍子挑起一个怪异的弧度。
“啊,客气客气,将军无需多步,到这里就好。”
“那不行。”他单手握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殿下的命令是绝对的,说了要送到外面,就得送到外面。”
与其说是送,倒不若说是赶,一群心思各异的人匆匆而来,战战而走。
而在栅栏般围绕的神殿中,一个人已经站了许久,听见身后的石门移动,他状若无意地开口。
“听说你怼了圣岛的使者。”
语冰头上的王冠化成水珠跌落池水,水晶一样的鞋子也融化,她赤脚走上神坛,“没有。”
“一个都没有我树屋群大的空中荒岛也敢自称圣岛?第一领域已经败落了,还拿腔作势……”
她摇头,“这年头儿,什么恶心东西都出来了。”
神坛上的人正仰头看顶上的壁画,他穿着代表光明的白衣,耳上坠着领主身份的护耳,银灰色的头发齐肩,显得沉稳平和。
语冰微微恍惚,不由得怔了一下。
天道盯着顶上那幅壁画,“你这里倒清楚得多,不愧是云祲曾待过的地方,一笔一划都精雕细琢。”
“不像我那里,一团乱麻,连白天黑夜都看不出来。”
语冰也仰头看过去,这幅壁画她已经看了很多次,多到可以分毫不差地画下来。
天道也是。
她是陪天道看的。
天道的伸出手,指尖顺着那颗巨星滑落的轨迹往下,“就他一个人吗?”
语冰垂下眼,寻了地方坐下来,像往常一样回答,“嗯。”
“就不能换个人吗?”天道仰望神山席卷而来的光亮碎屑,“世界上那么多星子,为什么偏他不可?”
“因为他是特别的。”
“特别的……”天道轻声,“这样吗?”
“不,”天道摇头,“他不特别。”
“他只是一颗和大多数人都一样的星星,就是因为不够特别,太普通了,才会被世界认为可有可无。”
“作为被救的人来说,我当然希望他去救我,又没有损害到我的利益,云之上已经足够明亮,多他一个不过锦上添花,这样的星星不是必要的。”
“身为一域领主,就连他先前陨落许久,域中都不曾出现什么大乱子,这样的领主不是必需的。”
“对如今已经发展起来的世界来说,他在不在都一样。”
“可对于贫瘠的过去,他确实是稀缺的、必需的、绝无仅有的、不可再生的、唯一的——”
“所以才会被抛弃。”
语冰沉默着,这样的话,天道每次来都会说一遍,像是在说服别人,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她知道,天道很努力地在换位思考了。
“看过他了,”天道缓慢往外踱步,“走了。”
语冰听着关门的动静,拨开书桌上掩盖的草稿,叹了一口气。
先前还知道说‘第三领域还有很多事要我处理,不用送了。’之类的话。
如今却连一句敷衍都不愿了。
她知道,天道早就看明白了,只是不愿意走出来。
确实,银灯回到过去是必须的、必要的一步棋,若是未来的这步棋走错了,连接过去和未来的时空高塔将会倾覆。
从银灯降临过去的那个时间点开始,一切都会发生改变,未来将不复存在。
无解。
天道曾问过她,“如果雷长老还在,如果,要被送往过去的是雷长老,你会怎么做?”
她当时看着天道期盼的目光,给他丢下了一颗止痛药。
她说,“我肯定不希望他回去,我不希望他为了任何人去死,凭什么,为什么,干什么非得是他。”
“然后在他走之后,我看到世界上每一个人欢笑的时候都会想起,是这些人偷走了我的欢笑,他们都幸福,只有我在痛苦。”
“我会恨这个世界,或许……还会叛出云之上,到第四领域去,恨不得毁了这个世界,所有在我面前活得好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他们不该笑,他们得陪着我哭,既然活着,就要和我一起痛苦。”
那时的天道好像被语冰这样的大放厥词镇住了,隔了很久,他笑了一下,“是啊,要死就要大家一起死,凭什么只让我哥死……真他妈不公平。”
可那天之后,天道收敛了很多。
雨泊罗来报时,语冰一个人在神殿里坐了一夜,她抚着自己的心口,仰头看向壁画。
她明白的。
哪怕没有发动观星之术,那种控制不住的愤恨和委屈也把她冲击得毫无招架之力。
她看得到天道的努力压抑的内心,也听得见他的不甘。
虽然恨不得出门时见一个杀一个,把这个世界搞得天翻地覆,但想到这是他用命保下来的东西,就又舍不得了。
所以一个人痛苦着。
也许不久,所有人就会开始淡忘银灯,甚至觉得这件事不算什么,不再有感恩,不再有愧疚,不再忍受天道的幼稚猖狂。
到那个时候,连他的痛苦都会被当做矫情,变得一文不值。
你的痛苦算什么?你的痛苦什么也不算。
天道深知这一点,所以他变成了一个不定时且不可拆除的炸弹,让所有人睡不安稳。
他们不该笑,他们得陪着我哭,既然活着,就要和我一起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