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向晚。
燕王从宫里回来的时候,叶裳青正在院里逗着笼中鸟。
这是一只珍稀的白色燕子,与其他燕子不同,通体白色,胜雪三分。
南相遥遥对坐在燕归堂里饮茶。
叶裳青见燕王回来,笑道:
“我说王爷,您这鸟儿掉毛啊!”
燕王入宫听了大荒之事,本就有些忧虑,看叶裳青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顿时无名火起,只道:
“先生莫紧着我打趣了,想来先生也知道大荒变故了?还有心情在此逗鸟!”
“陛下的消息很快啊,我也是午后才得的消息。”
叶裳青不再逗弄那只有些稀罕的白燕,转头道:
“虽说栾荒之战或起,今日之酒还是得喝啊!王爷不会失言吧?”
“叶先生真有雅兴,大敌当前,还惦记那杯中物!”
叶裳青笑笑不回话,自绛珠堂归来后,自己便和南相谈过此事,眼下大荒动作不明,多少人马,统帅何人,何时攻栾俱不知晓,也只能见招拆招,烦忧此事徒增烦恼。
若太早将大荒或将攻栾的消息昭告天下,反而不是好事,目下四海安定,大栾境内除了天灾外,几无人祸,便再让它安定些日子,除了告知少数将帅此消息外,倒不便在民间透漏。
燕王进堂内见过南相,同两人道:
“两位夫人新产,陛下特旨差了御膳房几位名厨随我回府,今夜便在我府中燕来亭设宴,免得老有人心心念念!”
叶裳青看着燕王爷,知晓他多半已经向栾帝请过旨意,安排栾安平去处理大荒之事了,此事倒不至于让持重的燕王如此失态。
“涉及亲人之事,终究不能自持。”叶裳青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说道。
转过头又自嘲笑笑道:
“终究是人非仙,七情六欲下,这世上又有几人没有软肋呢?”
南相今日换了件深色粗麻衣物,不似昨日穿的精致,从堂中走出,说道:
“如今两个孩子均未取名,之前是因为未在司礼监造身份玉牒,不得取名,如今事情办下了,便把名字取下吧!”
燕王见他穿的朴素,调笑道:
“你穿上这衣服跟福叔别无二致,全看不出你是百官之首的相爷!若有日官做不成了,到我王府做个管家罢!”
南相笑笑道:
“筚路蓝缕,年少时候穿惯了,如今穿上细密些的布料都觉得浑身痒痒,算是黑面郎吃不惯细糠了,他日陛下用不上我这把老骨头了,我到你燕王府上做个管家又有何妨!”
燕王听了他的自嘲,笑了几声,接过话茬说道:
“名字之事稍后便和夫人商议,我看怀玉你如此着急,看来心中已经想好了名字。”
“昨夜已然说好,既然王爷还没定下,那便等晚饭时说吧,权当做些酒资。”
燕王谈完便又进了王妃厢房逗弄孩子,叶裳青也觉得逗鸟无趣,见伙房已经开工,便兴冲冲的溜到伙房灶边,看宫中大厨做菜。
蒸煮烹炸,游刃有余,叶裳青看得入迷,边看边同大厨闲侃,问此处肘子要炸几刻?那处金汤是何物炖煮?
乐在其中。
不知多久,等栾安平来寻时,叶裳青跟厨师们已打成一片,就差自己接过那口大锅。
倒把栾安平看乐了。
“我说师父,这做菜有什么好看的?还能看出花来。”
“哈哈,治大国如烹小鲜,这做菜又怎不是一种道呢?昔日庖虚子以做菜成散仙,不也是通晓一道。”叶裳青笑道。
“莫不是偷学几招,好回去跟师娘邀功吧!”
“嘿,你这小厮,怎么就喜欢揭师父短处,道是道,你师娘是师娘,二者兼而有之,你偏紧难听的说!白眼狼!”栾安平也嬉笑道:
“师父,堂上都上菜了,你若再不落座,就等着父王把菜吃完吧!”
说完便快步出了厨房,叶裳青听得此话也急了,三步并作两步,甚至仙力爆发,转瞬间也紧随其后。
来到堂上,南相燕王都已经落座,燕王身旁坐下一个美丽的女子,不画粉黛,不戴配饰,只穿件素色男衣,眉宇间满是英气。虽不施粉黛,但“美人在骨不在皮”,就着夜色,仍然看得出女子的姣好容颜。女子怀中抱着个孩子,杏眼柳眉,宛如一个精致的布娃娃,甚是可爱。
丫鬟玉减侍立在一旁,手里拿着个小拨浪鼓,不时舞动两下逗弄两个婴儿。
南相旁边也站着一个丫鬟,抱着个孩子,虽是初生儿,但眉毛黝黑,双眸似星凝长空,已颇具英气。
叶裳青收了目光,向燕王南相见过礼,对燕王旁的女子也施了一礼,说道:
“叶某素来听闻燕王妃巾帼之名,曾与王爷同战南楚,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燕王妃也抱拳施了一男礼:
“叶先生客气,我家王爷此次能逃过一死,先生居功至伟,今日便为王爷作陪。”
“王妃昨日生产,今日便好了?可莫伤了身子,叶某江湖微末之人,何劳王妃作陪。”
南相轻咳了两声,淡淡道:
“王妃先生再在那里斯抬斯敬,这饭菜可全凉了,王妃修玄之人,又是一品高手,叶先生不必烦忧,贱内今日身体不适,便不陪先生了,改日身体康复,再另行宴请可好?”
“南相客气!”
叶裳青看他大半潘鬓,脸上沟壑纵横,虽还是文人风骨,但已显衰老之态。
但论三人年纪,倒是自己年岁最高,南相年纪最轻,又想起下午京中闲逛那横纵交叠放置的各色油伞,想来这副衰朽模样也多半是忧劳国事之故,真真令人心虚。
叶裳青落了座,栾安平向诸位长辈见过礼,拿了坛酒给各位斟上,斟到燕王妃面前,燕王忙挡住王妃面前的空酒碗,悻悻道:
“夫人,亭中吃饭便吃了,但今日切莫饮酒。”
“王爷放心,今日不饮。等吃饱了,我便去看看王夫人,你们放纵你们的,今日王爷饮多少我也不管!”
燕王满意点点头,叶裳青笑道:
“王妃让饮,王爷还不赶快谢恩。”
南相栾安平闻之都笑起来,初春的燕兰亭里,到处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推杯换盏,不多时便喝了几坛烈酒。
叶裳青放筷问道:
“不是说今日说两位孩子名字吗?燕王可想好了?”
“想过了,我不愿这孩子有几多成就,唯愿他能平平安安,一世安宁,皇室此代取‘安’字辈,夫人同我商议过了,便叫安宁吧。”
“可有表字啊?”
燕王摇摇头道:
“当下不兴此事,都以姓名相称,我想便不取了,麻烦!”
“栾安宁,栾安宁,倒是好名字,那相爷呢?”叶裳青点了点头,在口中重复了两遍名字,又去问南相。
“也想好了,这孩子天生异象,恐怕之后也多有波折,但我只愿他多行好事,惩恶扬善,庇佑一方黎黔,叫南佑黎吧!”
叶裳青笑道:
“好名字,护佑大栾黎民,倒是相爷你此生心愿,相爷倒是寄予了不少期望啊。”
燕王搓了搓手,同叶裳青说道:
“听说先生少时曾师抑扬阁,学天机命数之理,如今替两个孩子看看命数如何?”
叶裳青倒不是想推辞,如实说道:
“王爷,虽说叶某确实师从玄渊山那位,学过不少勘破命理之法,但终究已经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也不靠此道成仙,不敢妄言。此外少不算命,的确是天机一门的规矩,我也不敢狂悖忤逆,等两位公子一岁抓周开脉之时,我再试试替他们看看手相如何?”
“甚好,甚好,王爷他不知规矩,若有冒犯,叶先生请多多海涵!”燕王妃忙解释道。
“叶先生辛苦一日,边吃边聊吧!今晚可要好好痛饮一回!”南相见他们还不动筷,也急了。
“哈哈哈,好,喝酒吃菜!今日一醉方休!”
燕王唤一旁两位站着的两位丫鬟一同坐下吃饭,玉减调笑着今日人多,还是自己去厨房找些吃食。
京城的风月依旧,燕来亭里三人推杯换盏,慰藉风尘,不多时便饮尽几坛烈酒。
叶裳青带回来的“燕醉”,“春来”两坛好酒都滚落在地上,只剩下空空的酒坛。
王妃以茶代水敬过南相和叶裳青后,又倒了满杯水酒,也不说缘由,敬了栾安平一杯,便差了奶娘喂两位公子,退席看王夫人去了。
喝得良多,三人都有点微醺,栾安平只专心替几位斟酒,自己倒没喝多少。
燕王抱着酒坛子,红色从两颊攀援而下,连带着脖颈都通红一片,说道:
“今日喝大,我也不叫你们南相爷,叶先生了,你们也别叫我王爷了,喝过酒便是交过心,今日起便叫裳清,怀玉,不再讲繁文缛节!”
“哈哈,若不讲繁文缛节,王爷你还得叫我声裳清兄呢,怎么王爷话里,连礼法都不讲了,王爷…平易,王爷……平易,怎倒像在夸你平易近人!”叶裳青也红上脸颊,胡乱说道。
“你们文人,我一武夫,高兴起来,礼法也不讲。诶!对了,值此良宵,你们这些骚人不该吟诗作对,以称风月吗?还是不是读书人?”
见燕王喝大了,叶裳青和南相纷纷指着满脸通红的燕王大笑起来。
叶裳青笑道:
“那武夫,武夫不该舞剑添兴吗?”
“诶!裳青,裳清,你说的不对,不对!本王的剑,本王的剑是杀人的剑,不是用来做戏法的,舞剑!舞剑那是伶人的事,与本王何干?说错!要罚,要罚三杯。”
燕王一手扶着酒坛,一手在空中胡乱比划,满襟酒气,结巴的说道。
“好好好!为王爷的‘青冥’剑,当浮三大白!”叶裳青拿了坛酒,倒下三大碗,又连饮了三大碗,将酒杯重重一掷。
惹得燕王南相纷纷叫好。
燕王叫罢了好,一手抱着酒坛子,一手指着高远的天空,踩着方才坐着的木凳问道:
“裳清你可知本王之剑,为何唤做‘青冥’啊?”
“知道知道!不是说燕王燕王,便是阎王阎王,阎王利剑横过处,家家明年做清明!你这饮醉了酒,还要在我面前吹捧自己!”
“屁话!这是坊间杜撰!杜撰!什么家家明年过清明!都是屁话!我这把剑,是父皇所赐,愿我斩尽天下妖物邪祟,把剑问天下不平之事,使海清河晏,宇内清明,怎就变成不分好坏,杀人如麻的邪剑!你还什么‘一叶知秋’呢,我看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叶裳青笑笑道:
“这‘一叶知秋’又不是我自封的,人家非要安给我的,王爷要是不服,还是去‘浮沉仙会’上闹!”
燕王沉寂下来,有些落寞,扶着酒杯说道:
“如今失了仙力,怕是连去‘浮沉仙会’的资格都已经没有了!”
叶裳青听着燕王言语中萧索之意,自觉失言,倒了杯酒站起身来,碰了燕王酒坛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笑道:
“酒后失言,酒后失言!王爷虽玄道荒废,但未必不能剑道成仙!若成文武两道皆登临仙人,这青鸾百灵枝未必能碍得住王爷!”
“只是……”
“不聊这个!不聊这个,今日痛快饮酒,又何必说些不痛快的事!”
南怀玉也端了杯酒,走到燕王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既然平易提了,怀玉自视文人风骨,起于偏远微末,如今羁旅京师,裳清你也是霖州叶家人士,同样也算身在他乡,同是远乡骚人,你我便应和一首,如何啊?”
“不是,终究是旧相识啊,怎么整起我来了,这一个劝我喝酒,一个让我写诗,唉,外人还是外人啊。”叶裳青装作难受,脸上笑容却始终未曾褪下。
“哈哈,这读书人的事,分什么亲疏呢?”
南怀玉碰了燕王抱着的酒坛,便自顾自的喝了杯中佳酿。
叶裳青笑道:
“你是大栾丞相,天下文官之首,这天下文人的事,你说了算话,但我曾向家妻许诺,只给她一人写诗填词,不好撒谎。”
叶裳青顿了一顿,目光自近处望到远处。
庭院里,春寒依旧,近处弱风扶柳,吹几团飞絮,轻柔似梦,远方腊梅仍放,渡几缕暗香,浮动黄昏。
月出远山,徘徊斗牛,星当烛火,云添衣裳。
美不胜收!
美景似美人,终究不可负。
“这样吧,怀玉,酒过三巡,倒有些醉意,不指望着写什么好诗了,你我便以这亭中景物为题,选一首双调,怀玉你填上阙,我填下阙,既不辜负这良宵美景,又全了我与夫人许诺,如何?”
“好!那我可就出题了!”
“请!”
南相放下筷子,满倒了一杯月光,一手执瓯,一手负后,对着满亭风月,缓缓踏步,似在追着春光。
绕亭两圈,南相一饮杯中酒,缓缓唱到:
“寒月执白笏,乍西风,山河凛冽,落残无数。
红绿春寒留不住,但有梅香自舞。
又怎怕,冬欺秋妒。
微暖凋零花枝树,碾为尘,暗暗群芳土。
一点愿,平生诉。”
叶裳青和燕王早早的拿着玉箸敲碗,以金玉之声相和。
南相唱罢,叶裳青大叫一声:
“好!”
对着走回来的南相笑道:
“乳燕飞,怀玉你挑的词牌还真符合当下情境,不过你写腊梅便罢了,怎还寄情起来,我这下阙若只写景必然落了下成,倒是给我出了个不小的难题啊!煞是可恶啊!”
“素问裳清才名,我既然出了招,天仙榜上的叶仙人不会不接招吧?”
“怎会!”
叶裳青缓缓起身,也看着四下景物,望到近处,暗自一笑,同样绕亭两圈,走回桌前,高唱道:
“燕来亭上和风舞。雪连天,半空烟云,满城薄雾。
垂下新条千绦绿,料是东君迁黜。
有多少,春光往住。
遍找江南知何物?影龙蛇,漠漠销魂处。
当下月,莫空负。”
“好!”
燕王玉箸击碗,把瓷碗敲的铮铮作响。
“饮酒饮酒!”叶裳青回座,忙饮下一杯酒,大喊了声:
“痛快!何其痛快!”
南相大笑道:
“这上下阕,你写你的柳,我写我的梅,可是凑不成一词啊!”
“哈哈,怀玉,你有你的平生愿,我有我的莫空负,寒冬将去,暖春终临,怎凑不成一词,依我看倒是恰到好处!”
又是一顿吹捧,燕王喝多了,便把自己十四岁登天下十绝,二十四岁成就散仙的旧事反复念叨。
不多时,燕王醉了,醉的畅快,伏在桌上,用最响亮的声音高喊着:
“仙人,哈哈!仙人何难,我栾平易愿再借手中长剑,平天下不平之事,还世间清明!”
南怀玉素日里不苟言笑的面容,此刻却如和煦春风,通红的脸上满是褶皱显得滑稽,听着燕王醉酒后的话语,笑道:
“我倒没什么理想,只愿不忘初心,天下百姓皆有饭吃,皆有衣穿,这人世浮沉便不算白历!”
“那我只愿不负当下月!不负眼前人!”
栾安平一直坐在一旁,双手撑着下巴,看着醉意十足的三人,如小孩一般说着不着边际的豪言壮语,十分感慨。
人生一场大梦,世事几度秋凉,可秋凉之后呢?
柳枝轻摇,微风渐过,又是一年春来!
这世间美景终归是襁褓里那两个公子的,终归是栾安平的,一代新人换旧人,但今夕何夕,依然是燕来亭上拿玉箸敲碗,和音而歌,吹着牛逼喝着酒的几个中年人,不,几个老小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