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月余,燕王栾平易府内倒是冷清了许多。
一来是叶裳青十多日前说霖州书院中有事,匆匆和南相、燕王道别,便转京州江陵水路回霖州去了。
二是南相在燕王府待了一阵,但来拜访南相的官员,商谈政事者络绎不绝,几乎踏破了燕王府的门槛,自觉在此多有打扰,便将王夫人和孩子留在燕王府中,自己回相府去住了,燕王让燕福多照看点,也就不再劝阻。
三来顾南枝三日前也醒了,不过身体虚弱至极,连喝粥都成了问题,栾平易觉得徽州顾家人皆修炼神玄道,顾家应该有更好之法帮助他恢复,便差了一小队阎罗卫率护送,水路自金陵入徽州。
四来呢,朝内如今都知道燕王失了一身修为,偌大的权势也成了大风鼓的一张皮,虽说燕王在大栾民间还是颇具威望,但这往日求之不得的燕王府,如今门可罗雀起来。
昔日热闹的燕来亭,转瞬间冷冷清清。
清晨的亭中风不似从前清冷,算算已经是深春了,亭下柳枝枯了,梅花败了,换来一园子的姹紫嫣红。
可远不似那点点白白绿绿动人。
栾平易颓废一段时间后也振奋了起来,每日鸡鸣时便起床舞剑。
虽说前朝历代都无能以文武两道成就散仙者,但却有以剑道而非玄道成仙者。
两道相斥,双道成仙难度难上加难。
但栾平易从来没怕过,没有先例,栾平易也想试试做那第一。
执剑者,当得有这样心气。
至于叶裳青所言设局之事,叶裳青没同自己说,自己也就不问。
不过栾平易总觉得叶裳青八成没走,没准就在京城那个梨园里坐着,喝着小酒听着曲,边观这城内风云。
这种自己都看得出来的局,这幕后之人会上当吗?
正思索着,屋里传来孩子的哭声,随后便是燕王妃柔声细语哄孩子的声音。
栾平易淡淡一笑,当年和自己马上杀敌无数的黎将军,如今也成了贤妻良母。
不过小安宁自出生以来便灾厄不断,发烧感冒就无一日停过,连宫里的御医都请了好几次。小佑黎与常人不同,除了饿了时假哭两声,得了奶娘喂食后便喜笑颜开,之后便一直瞪大眼睛,看看这儿,看看那儿,一点都不哭闹。
“一家子奇人!”燕王暗自道。
练完了剑,又陪两位夫人用完膳,正想着下午去何处蹉跎时。
门外家丁走到跟前,说宫里来了位公公。也不待燕王说见与不见,一个老太监便径直进了府门,见燕王也不行礼,只躬身淡淡道:
“燕王爷,陛下宣你入宫觐见!”
“哦?高公公今日可是春风得意呢!怎么和往日不太相同,莫不是攀上了哪位王爷的高枝,在本王的面前摆起谱来了?”
老太监脸色一变,沉默了片刻,腰更弯了几分,恭敬道:
“老奴不敢,老奴今日腿上风寒又发了,跪不下来,求王爷念在老奴年岁已高,又常伴陛下左右,饶恕老奴之罪!”
“哦?你是拿年岁压我,还是拿陛下压我呢?若高公公腿脚不好,本王也略懂医道,不妨帮公公看看,这腿还能要不要?”燕王语气平淡,但透着杀意。
老太监一听话中怒气,又想起这王爷从前的滔天威势,忙跪了下来,叩头道:
“诶呦,我的王爷,老奴该死,老奴该死啊!”
栾平易不答话,让那老太监跪了半柱香,才缓缓道:
“陛下宣我何事?”
“御史许大人弹劾小将军在陇南胡作非为,掳掠民女。”
“许如镜?掳掠民女?欲加之罪,倒是什么都告得出来!”燕王猛一瞪眼,“栾平坚如今封了齐王,又觉得我如今没了修为,就可以任意欺侮了吗?”
燕王执剑斜睥,一如昔日那个十万军中斩了玉竹军元帅楚江的“阎王爷”!
老太监想燕王从前的威势,这可是在南楚止小儿夜啼的杀神,顿时吓得不轻,连连磕头说道:
“王爷,此事不关我的事啊,全是许大人在朝堂上所言,老奴不曾掺和其中!”
栾平易沉默片刻,暗中权衡利弊,也知道此时不宜迁怒,便淡淡道:
“你先回宫,我更衣后便入宫。”
“遵王爷命。”老太监颤巍巍的退下。
行到廊前,燕王渺茫的声音胜过刀剑,
“当狗便好好当,别想着借人的势骑到人的头上!”
栾平易带着怒意,让玉减帮换了金色鸾袍,同一般大栾王爷朝服不同,肩上绣着两只玄色飞燕,服上刺绣纹路也和寻常亲王朝服略微不同。
整理好玉带衣摆,龙骧虎步,栾平易踏出厢房。
燕王妃默默跟了出来,走到栾平易身旁替他将锦带系紧,把已经有些宽松的朝服整理平整,抚平背后鸾袍的褶皱。红着眼睛,柔柔地问道:
“王爷,叶先生那……”
栾平易认真看着这个一袭男装,此刻却楚楚可怜的燕王妃,看了良久轻声说道:
“我知道叶先生说的有道理,可你也懂我,若忍气吞声,我便不是栾平易!我……我不想让你们受苦。”
摸了摸燕王妃的头,栾平易笑了笑。
“没事的,你家的王爷你又不是不知道,哪怕没了修为,这天下又有几人能让你夫君认栽的,便容我任性再闹一次!让这帮宵小知道,针对我栾平易没事,动我的家人,我便是拿不起剑也要咬他一块肉下来!我不能连安平那小子都不如吧!”
今日,朝堂上恐怕要起一番风雨。
还是那句话,若一时忍气吞声,便要一辈子忍气吞声。
为栾安平计,为燕王妃计,为燕王府阖府计,他今日都不可退缩,若让人任意栽赃诬陷,以后这京城中还有燕王府人立锥之地吗?
若无修为便要迎奉权贵,让家人被人任意栽赃凌辱,委曲而求全,他栾平易,做不到!
燕王妃差人寻了燕福回来,让王爷入宫带上燕福,朝堂之上,倒不怕朝官颠倒黑白,就怕阴险小人暗地里使鬼蜮伎俩。
燕福马厩牵了两匹青鬃马,玄黑如墨,劲俊似燕。
燕王将青冥剑递给燕福,中气十足的说道:
“燕福,今日你便随本王一同入宫,你替本王执剑!”
“遵王爷命。”
“怕死吗?”
“老奴在王府六十年,服侍两代王爷,也随过王爷在南楚征战数年,今日便是死了,又当如何?”
“好!”
栾平易跨上追风马,威严地说道:
“今日执剑!上殿!拿出我燕王府的气势来!”
两匹骏马长嘶,燕王府本就离西宫门宣武门不远。
燕王燕福进了宣武门,到大殿前方才下马。
大殿两侧军士站立,两阶一人,各执剑戟,长戟林立,煞是森严。
台阶下两名侍卫牵过马匹,顺手要拿去燕福手中的青冥剑。
“也不问问本王,便要持本王的剑,这剑斩过南楚仙人十数,你们可接得住这剑?”
栾平易也不看那两名持戟侍卫,只盯着远处金碧辉煌的凤翥殿冷冷道。
语气虽平,却让两名亲卫如坠冰窟,一时间拿剑也不是,不拿剑也不是。
“今日!持剑上朝!不得阻拦!”
亲卫们目瞪口呆,持剑上朝!这是闻所未闻的事情,燕王也不给他们反驳的时间,和燕福两人转瞬间便登上凤翥殿前的阶梯。
留下长阶上目瞪口呆的兵士。
至殿门前,燕王整理了下鸾服,同一旁的司礼监小太监道:
“报吧,把本王的官职爵位报全了,少了一个官名爵位。”燕王看了他一眼,接着淡淡道:“我便和栾拾得说。”
小太监听了“栾拾得”的名字,吓了一跳,冷汗直淋,忙细细思索起来,不一会,对着大殿内高喊:
“大栾……栾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南疆兵马大元帅…剑南陇右道黜陟使兵部尚书燕亲王栾…栾平易觐见!”
紧张之下喊的十分结巴,燕王也不再看他,兀自整了整朝冠。
“宣!”
栾平易昂首阔步,跨过大殿高高的门槛,踏在大殿冰冷的凤栖石地砖上。
燕福双手捧着燕王青冥剑,弯腰躬身,把剑抬到自己头顶上方,紧随着燕王进殿。
大殿内,四周高梁上皆挂凤旗,迎风招展,磅礴大气。
一见燕王持剑进殿,殿中四下便炸开了锅,一时间各种“忤逆”,“无礼”甚至“谋反”的罪名都安到栾平易头上。
不管四下臣子们的议论,栾平易踏着虎步走到玉阶之下,扣头便拜,向“百鸟朝凤”牌匾下的栾帝施礼。
栾帝看上去十分年轻,丹凤眼,柳叶眉,不似栾平易般有阳刚气概,倒病恹恹的像个柔弱书生。
“拜见陛下!”
“兄长请起!”
不知陛下急着宣我,不知有何要事?”
不待陛下回话,堂下一老者颤巍巍站了出来,双手持一枚白笏,身上穿着一身紫色官服,胸口绣一只飞鹰。
他不紧不慢的道:
“燕王,老臣状告燕王养子栾安平,深负天恩。上任不足十日,任性恣意,胡作非为,收受各地官商贿赂,甚至指示麾下强抢民女,致使陇右剑南两道民怨沸腾,几近民变!”
话音未落,老者旁又站出一人,高声道:
“陛下,臣也状告燕王,恃宠而骄,领圣旨出城,尚未完成皇命便擅回京师!身为太祖皇帝宗嗣,有负太祖陛下训言!”
“臣也状告燕王,栾楚两国战事平息多年,王爷无视我大栾法度,公然违背太宗皇帝陛下所立《栾楚南漠之约》,在南楚玉都同数名散仙交战,欲将我大栾再拖入大战泥沼,这是置我大栾南疆数州百姓于不顾,置陛下于不仁不义之境地,臣请旨,治燕王栾平易之罪!”
“臣也状告!”
“臣也状告!”
“臣请治燕王之罪!”
“臣附议!”
栾平易冷冷的看着海浪般迭起的附议之声,冷笑了一声,继而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好好好!都要治本王之罪!”
转过身来,栾平易负手对着满朝文武,戏谑说道:
“好一副群狗乱吠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