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京城里风平浪静,燕王呆在家里都快发了霉,一个从前的绝代剑仙整天里拿着剪刀修剪园内花草,扫扫亭间落叶。
现在无修为,还有了夫人孩子,也只能呆在家里。
栾平易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多了些中年人的烦恼,不再是从前那个想去瓜州看古佛壁画,就偷府内一匹马,修一封书信,叫三五个狐朋狗友便去的惨绿少年。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叶裳青则每日大大咧咧的,把他“当下月,莫空负”的豪言壮志践行到极致,整天里访友观景,不得一日空闲。
“我说你是没夫人吗?”燕王持着把剪刀,手无力的垂着。
“有啊,我每日都去信说想她!”叶裳青笑着说道。
“我说你跟怀玉真的是,一个把媳妇丢在大老远的霖州,把书院那一摊子事全撂给她,天天只写些肉麻情话哄骗人家,自己却到处游山玩水,打别人秋风。一个说心中有社稷,孩子出生没几日便搬回去住了,估计自己还麻烦照顾,全丢给了我,你们两个无情无义的混账男人!”
栾平易愤愤的把园里长的正好的几株虞美人一通乱剪,剪得不成花形。
叶裳青大笑起来,前仰后合,笑道:
“我说平易,羡慕呢,你就说羡慕,在这儿是明贬暗褒呢,还是想说给王妃听又不敢,来我面前耍横呢?”
狠笑了一阵子,叶裳青捂着肚子又道:
“还说我无情无义,你才得了小安宁多久,我记得前几日不也是片刻不离吗?怎么新鲜感过了,就来这儿嫌弃我游山玩水了!也是个混账男人罢了,怎如此的没羞没臊!”
栾平易也不发怒,悄悄走到叶裳青边上,把住他的臂弯道:
“我说,裳清!叶先生!诶,叶仙人!我知道您有法子,想一个妙计把我带出去赏赏春光,喝几杯小酒如何?”
叶裳青看燕王惺惺作态,嘴角一扬,坏笑道:
“想喝酒啊?
“嗯嗯,叶先生救我!”
干净利落,叶裳青将栾平易搭过来的手甩开,道:
“早这么求我,我不就想法子带你出去了么?现在啊,免谈!”
说罢,叶裳青身形一晃,便往王府外走去,留下一脸愤懑的栾平易站在原地。
身形还没出王府,玉减火急火燎的跑了进来,带着泪痕,抽泣道:
“王爷,翠岩在宫中被几个公公刁难,还了几句嘴,那几个公公说要把翠岩吊起来!求求王爷,救救翠岩吧!”玉减说罢,便直直跪下重重的磕头。
燕王放下手中剪刀,轻轻把丫鬟扶起,心疼地问道:
“玉减,你只慢慢说,本王自会替你做主。”
那小姑娘哭花了妆,涕泪纵横的道:
“这个月不是两个小公子降生吗?……然后……然后府内吃穿用度不太足够…,燕管家便让,便让我和翠岩去宫中取去年王爷的年俸……,然后…然后内侍省的几个公公,非说……非说眼下内帑亏空……还要等江南的税银粮米…清点入库,才能发王爷的俸禄……,可齐王家丁……去取,他们一两不少……全给发了,翠岩气不过,便和那几个公公闹,最后那几个公公说他在宫中胡闹,要动用鞭刑,我一看……一看情况不对就跑回来找王爷了……王爷快救救翠岩吧!。”
燕府的丫鬟家丁俱是南疆军将士的军属,有些父亲死于战场,母亲或改志或病亡的,孤苦伶仃,无人抚养。燕王和王妃便将这些孩子收养入府,虽说名义上是丫鬟家丁,但却从未将他们视为下人。
燕王摸摸小姑娘的头,递了自己的手帕给玉减,让她擦泪。
退了两步,转过身来对着正在燕归堂内沏茶的老仆大喝一声:
“燕福,取老子的剑来!”
叶裳青忙退回来,拦住燕王,正色道:
“平易!这下人今日去取俸银,又刚巧碰上齐王差人去取俸银,如此蹊跷之事,恐怕是有心之人的试探!此事需要从长计议啊!”
燕福从内堂出来,伸手递上燕王那柄浴过血的青冥剑。
栾平易接过宝剑,怒道:
“我再说一遍,他们不是下人!你叫我怎么从长计议得了!”
他脸色冰寒,目眦欲裂,手上长剑微微发抖。
“王爷!王爷前几日方才答应过我,寻常会多多忍让!”
燕王爷看了眼叶裳青,面色更寒,刺骨的冷意冰得庭院里都冷了几分,春寒乍起,宛如冬日。
“忍让!你让我忍让,我答应你,可祸不及家人,他欺我辱我,我都可以忍,可他欺辱到我家人头上,裳清!你叫我怎么忍!”
燕王指着一旁啼哭不止的玉减高喝,身体伫立在寒风里宛如欲坠的枯树,颤抖的道:
“这个哭着的姑娘,叫玉减,他父亲玉寒消死于清凉关之战,以两千栾军敌四万楚军铁甲,为我大栾的侧翼死守三日,坚持到侧翼的援军,立了大功!那个被打的姑娘翠岩,他父亲安尧卿是我的偏将,栾楚云城决战为我负六箭而亡,他们是我栾平易的恩人,是我大栾的恩人,朝廷负了他们,可我栾平易不能负了他们!今日,有人欺侮他们的子女,我栾平易退了,忍了,让了!他们的在天之灵能心安吗?
泪水转圜,却始终没有滴落下来。
“我死之后,如何到九泉之下面见他们!”
那长剑抖动的厉害,柔软的剑身在空中上下摇摆着,发出悲鸣似的声响,栾平易左手用力按住持剑的右手,想让剑抖动停下来,但是徒劳无功。
“裳清,我一生也读过些圣贤书,虽不如你道理通透,人情练达,但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也是世间至理!我栾平易一生未曾让人欺侮,如今人家欺侮我,我脸皮厚,没事!可他们欺侮我的孩子,欺辱我的家人,就算是废人我也忍让不了!”
“可……”叶裳青还想说些什么,可望着栾平易眼眶边打转的泪珠,终究不忍开口。
满亭的萧瑟寒风胜过刀剑,直刺到叶裳青心口上。
“王爷莫急,我先去把小姑娘救下来,其他再从长计议!”
叶裳青仍不依不饶的劝着,此刻王爷快意恩仇,但绝对谈不上理智!
但当理智和本心相左,选谁都不能说有错。
正僵持着,廊轩里传来声音:
“此事我去替王爷办吧!”
穿着一袭黑白深衣的南相从廊轩和内院相接的几级台阶上走下。
“几时来的?”
“小姑娘回来的时候我便在廊上观望了,事情我也全然听到了。”
南相走到栾平易身旁,握住栾平易的右手,把剑缓缓取下,道:
“此事我替王爷办吧,怀玉混迹宦海多年,王爷也应该相信我的手段。”
燕王妃也从厢房中出来,王夫人跟在身后,燕王妃红着眼眶,语气也柔弱了几分,心疼道:
“王爷,相爷会替你把此事办好的,便交给相爷办吧。”
栾平易沉默了很久,似是在挣扎。
良久之后,苦笑了两声,满带着不甘,把剑递给了南怀玉。
南相将剑递还给燕福,燕福小心把剑收进剑鞘。
“你打算如何办?”叶裳青问道。
“读书人有读书人的办法,明日这几个小太监便会被主事太监发现盗窃宫中珍宝,然后刺字发配六千里,王爷意下如何?”
“刺什么字?”前朝大魏因罪发配者才在脸上刻下刺配何州的标记,此法栾太祖朝便废除了,顾才有叶裳青一问。
“刺…刺一个阉人,如何?”
南怀玉脸上毫无表情,只仿佛说了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一般。
但叶裳青知道,他在出气!在替王爷出气!八壹中文網
“你这可比杀人狠辣!”
“没事,他们当得!顺便再裸着关进囚车,权当游街!”
叶裳青一阵胆寒,眼前的南怀玉哪里像那个心系天下苍生的贤相,这是个恶鬼!
不折不扣的恶鬼!
南怀玉也不耽搁,宽慰了燕王两句,同燕王和叶裳青道了别便去着办此事了。
看南怀玉远去的身影,叶裳青抿了抿嘴唇,这浮沉宦海的也不是善辈。
又转身看着燕王有些苍老的身影,那个铁骨铮铮的灵魂,叶裳青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乏了,我回屋睡会。”燕王语气毫无波澜,转身向房里走去。
“我去买些酒,晚上我陪王爷小酌一下吧!王妃,可行啊?”
燕王妃也咬着嘴唇点了点头,脸色有些苍白。
有战功?那又如何,饶你功高盖世,朝堂权争像吃人不吐骨头的恶兽,你若失了依仗,那便要变成人尽可欺的鱼肉。
可偏偏栾平易他不能叫人欺负,若是他都让人欺负到头上来了,那这阖府的姑娘老人,甚至他的骨肉血亲还能依靠谁呢?
他想哭,哭自己不再是从前意气风发的大栾燕王,哭自己再不能仗手中长剑,问天下谁有不平之事。
可他不能哭,也哭不出来,他是个汉子,是个丈夫,是个父亲,是这阖府人的王爷。
哪怕千夫所指,他也只能横眉冷对!
被利剑刺穿,也只能挡在这一群妇孺面前,站着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