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饭饱,燕王让玉减收拾了几间厢房给几位仙人休息。
叶裳青邀了栾平易、南怀玉饭后散步,赏月看景。
月初的峨眉月弯弯的挂在天上,亭里的春花又换了一茬,再晚些,这院里几丛淡黄的迎春花便要败了,换成庭院一角藤架上的荼蘼。
院里随意走动,远远看见燕来亭上坐着个披衣老者,也不点灯,就着星星点点的皎洁月光,手里拿着枝白毫细笔不紧不慢的写着什么。
微风起,吹皱白纸一角,被他侧手压了下去,接着仍在上面一笔一捺勾画着。
叶裳青笑道:
“走,王爷,咱抓贼去!”
领着栾平易和南怀玉便直朝那四方亭子里走去。
栾平易走到亭旁,借着手里微弱光芒才看清是濒湖子,笑了笑说道:
“濒湖先生怎么也不掌灯!这黑灯瞎火的多费眼睛!”
忙递了手中灯笼放到桌上,照出那厚厚一叠白纸上映出的几行娟秀小字。
“花部四零九七,珍品灵药,曰蛩根花,甘,平,无毒,性温养,主治:劳神,益色,背膊劳闷,通神益气。附方:其一,取新开之花捣碎取汁,加入竹沥,浸酒调服,可治咳嗽喘疾,痨病。其二:……”
南相看得真切,本就是常年累月劳形案牍的文官,瞬息之间便将濒湖子白纸上的小字看了个清楚。
咂摸了半晌味道,笑道:
“世人都说我南怀玉勤勉,不想这还有个偷月光的濒湖先生,可敬,可敬!”
濒湖子见众人来了,将手中的一朵小花丢到脚旁的竹箧里,放了手上的毛笔,对南相说道:
“不敢当,不敢当,只是在来时的路上偶然发现了几株花草,想到还没编纂进书,便想趁早将此花记下,怕到时候忘了,让诸位看笑话了!”
“这编纂医书,悬壶济世的事情,怎说得上笑话,濒湖先生太谦虚了!”
南相走入亭中,就着风月对濒湖子抬了抬手,躬身指着那他手下压着厚厚的纸,道:”可否一观?”
濒湖子略微颔首,南相便小心地将密密麻麻写满小字的信纸拿起来看。
看了扉页上濒湖子题下的《濒湖本草》,南相郑重的读着边正色问道:
“先生,怀玉不通医道,但也知前人编纂的《百草录》与《医仙病论》两本奇书,凡世间医者诊断开方都参照此二书,先生费心劳神又编新书,却是为何?”
叶裳青也探步上亭,说道:
“《百草录》只记世间有记的草药,对药性和如何入药所提甚少,《医仙病论》虽详列了世间病症,记下病状和可能病因,并收集总结了针对病症的药方,定了医道理、法、方、药的基础,但其针对的对象却是针对病症,以患者的表象和感受确定所患病证,对于用药用方却大多语焉不详,如今医家治病,一个简单的风寒之疾光是霖州便有几十种不同的方子。”
南相边听边通读了十几页,说道:
“如此说来,此书还真与那两本书不同,以入药草木的角度,去谈医道之理。”
沉吟了半晌,又道:
“以我浅显之见,病者,失调也,而医者,调和者也,病只是人内在失衡的表象,以人失衡的原因去分析,再用不同药性的草木入药,更能调和人体。这样来看,《医仙病论》定病症,《濒湖本草》定药方,比单列出几个通用的药方更为合适。浅薄之见,说出来供大家一笑!”
濒湖子站起身来,笑道:
“南相真是天纵奇才!老夫天赋平平,若南相能入医家,恐怕医道也不至于凋零至此,如今连个临仙人都没有!”
“此话我也说过,那时我便说过如果怀玉未启文心,恐怕如今都要成天仙了!”
众人大笑,濒湖子捋捋胡须说道:
“其实南相之言,实非本心,初心所在,说来简单,《百草录》虽数历编纂,但既不详尽,也谬误无数,我年少学医之时,遍历名山大川寻药,曾在西秦白麓山旁路过一个镇子,唤做明湖镇,去的时候还是繁华闹市,可等我在白麓山中采药一月归来,却发现昔日童稚黄发,尽成满山荒坟,真是令人唏嘘。”
“可是因为时疫啊?”南相问道。
“对,是因为时疫,可那场时疫症状轻微,与重风寒无异,只以医家必读的《医仙病论》来看,便有方子医治,倒也不是什么可怕的疫病!”
“那又是为何?”
“用药!西秦崇山峻岭,来往不便,疫病来得又急,镇中药房中几无存药,《医仙病论》里列下关于此种时疫的方子里,镇中药房只找到其中一方中的主药,便用了这个平常不用的方子。”
濒湖子叹了口气说道:
“朝开二两炙,帝休木三两洗去腥,祝馀二两切,以水一斗二升,先煮漆,减二升,内诸葯,煮取三升,去滓,温服一升。”
顿了半晌,叶裳青问道:
“朝开?”
“对,朝开花,此花一花两用,日出后摘下便是朝开花,日落前摘下就是暮落花,除了采摘时间之外,只有微弱的香味有所差别,但当此物入药,其药效却截然不同!”
“朝开祛疫,暮落杀人!”
南相倒吸口冷气,这其中缘由到此都能猜出大半。
“医者不通药理,错将药房中的暮落当朝开入药,又以大锅煎煮分发给小镇百姓,饮下此药者,断无生还机会。”
“那为何不在药柜上注明标记好呢?”
“朝开暮落花,只产于南楚,要经大栾再转运入西秦,三地语言文字都有差异,商贾也多不通药理,这才酿成如此惨剧!”
众人咋舌,都被这“一念误杀一镇人”的故事震惊。
“自那时起,我便立誓,要写一书,穷尽天下花草种木,甚至金石鸟兽,详尽药理,写清入药之法,编纂出天下通用的数字标记妥当。医者救人,也可杀人,但终不忍让医者仁心蒙受冤屈,这也是编纂此书的初心!”
南相垂手不言,将手上的一叠纸小心翼翼的码放整齐,轻放在身边的桌上,轻声道:
“濒湖先生若要寻珍罕草药,只管找我南怀玉,我定想尽办法为先生求药!”
他与濒湖子都是一类人,心系百姓的人。
但为良相,无论如何勤勉,终究只是造福一时百姓。
便是拟定新法,利国利民,也不过十代百代。
而编纂医书,却功在千秋,泽被万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