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九，无相山半腰。

晓雾将歇，猿鸟乱鸣。

猿声是不如巴蜀深山里的凄厉的，声音也促，只在鸟声里叫一两声，耳朵不好，很难听清。

山中树木深，再有溪泉，总能藏得住雨，哪怕只是旬日前下过一裁，清晨的半山古道依旧听得见滴滴答答的雨声。

初春的山里都一个模样，无相山也没什么特别的，树是绿的，藤是绿的，草是绿的，带着破晓时传来几声意味深长的绿色钟声，连盖着棉的天也带着绿意，骚人怎么说的？“碧空”是也。

弯折的山道上。

栾安宁和萍雨一边一个，抬一般扛着栾洛云往山上去。

栾洛云嘴里嚷着些“累了！不走了！破庙！破路！”类的牢骚话，断断续续，没曾停过。

本来是想坐软轿，让人抬上山的，最不济也得在京城里找个滑竿，找两个抬得来滑竿的挑夫，这种道路要走得平稳也不是易事。

可毕竟是求姻缘，栾洛云想了想好像还是和栾安宁一同走上去心诚，姻缘重要，这才将偷懒的心思作罢。

南佑黎不知哪里捡了根竹藤，担在肩上，不时舞弄两下，打打山侧的绿树，敲敲崖畔的孤石，青叶同露水一同落下，竹藤沉闷的声响在崖下的山谷里回荡。

南佑黎这看看，那窜窜，像个猴子，三下两下就窜得没影了。

小燕奴跟在身后不远处，落下了几阶，远远的护着栾安宁。

山路一阶接着一阶，一尺来高，不平整，歪歪斜斜的很是难走。

石阶路颜色斑驳，不是用一色的石砖制成之后再运上来固定的，但凡名声大一点的山门，都好排场，让人在山底制好规格相同的石阶，再差数百个玄修力士担上山铺就好，恢弘大气，但往往少了些清净味道。

无相山山道相当随意，是多少年前立寺的老和尚们直接在山体上凿就的，坑坑洼洼，种类不一，彩缎坊似的，红的，白的，黑的，什么色都有，却接天而去，在山当口处沿着山体打了个弯，又朝看不见的高处去了。

又走了几级石阶，栾洛云把萍雨肩上担着的披帛一取，往身前崖边的松石上一铺，径直坐下，冲栾安宁嚷着：

“歇会儿！走不动了！安宁哥，腿酸，歇会儿！”

萍雨半蹲下来，抬起洛云公主的小腿，轻轻捶了起来。

栾安宁也喘了几声，点了点头，久在家中呆着，一出来就爬这么高的山，也算是难为他了。

“这么难爬的山！西边那座住着仙人的‘落剑山’我也去过，都说奇绝艰险，我看还没这‘无相山’难爬！叫什么‘无相山’？我看叫‘难爬山’得了！”

栾安宁笑了笑，用袖袍擦去了头上细密的汗，关切地回身看了看小燕奴。

小燕奴没事一样，见了栾安宁目光，只摆了摆手。

点了点头，栾安宁撑着台阶也随意坐了下来，对众人笑着说：

“这无相山原本也不叫这名字，洛云，算起来还是皇爷爷给改的名字。”

“皇爷爷？之前这儿不叫‘无相山’吗？那这山叫什么？”

洛云公主接过萍雨递来的青花瓷扁壶，饮了一口，不假思索地递给栾安宁。

栾安宁摆摆手，给小燕奴递了两颗山旁摘的桑葚，自己用衣袖擦擦吃了一个，接着说道：

“反正不叫‘难爬山’！京城地势特殊，北山南河两平原，烈烈暖风吹不还。南边的道源山脉得名于勃州那座道家圣所‘道源山’，而此山是山脉主干的起始，梁朝之后便被唤做‘道始山’，一直到太宗陛下时才把这山改名叫‘无相山’。”

“为什么要改呢？道始山不也挺好听的吗？”

洛云有些不解，偏头问道，就因为这无相寺的缘故就改了千年传承的名字吗？

“主要原因还就是这座无相寺！此寺其实时间也不长，齐代灭佛之后，旧时东城珈蓝宝地的遗迹如今都不得见，只留下残垣断壁上的寥寥数笔前朝偈语，又怎会允这京城北边遥遥山上立一座寺呢！”八壹中文網

栾安宁踩了踩身下的石阶，南佑黎也拿着木藤，蹦蹦跳跳的落在众人身边，笑道：

“你们真是不行，安宁身子弱也就算了，捡来的和惯坏的怎么都这般虚弱，才走了多久？我还没流汗呢？”

“谁比得你啊？你可是杀过一品的高手！跟我们比什么？”

小燕奴呛了句，南佑黎却把木藤一杵，脸皮子耷拉下来。

“快别说了，当时杀了感觉没什么事，昨晚想起来却觉得直犯恶心！夜里风声跟那老猪狗的鬼魂吼叫似的，一夜都没睡好！”

栾安宁笑了笑说道：

“还以为你是个铁石心肠的汉子呢，佑黎，怎么也这么畏畏缩缩起来？”

“别提了，又不是你杀的人！”

“你要觉得不舒服，这山上的无相寺不就是个好去处？刚好找个通佛法的大和尚给你拜忏！”

小燕奴替他开解道。

“有什么忏可拜的，不过杀了个该杀的人罢了，我可没什么罪业！就是……就是觉得脏了手。”

栾安宁给南佑黎也递了一颗桑葚，南佑黎却在口袋里抓出一大把更大的桑葚来，径直往栾安宁手里一塞，栾安宁也不客气，接过吃了几颗道：

“不提了，也确实没什么忏可拜的，多行不义必自毙，咱们还是接着赶路！早些去也心诚些，赶上下午那些贵人，还有考完了试在京中晃荡的那些世族公子，倒玷污了佛门清净。”

栾洛云说了声“好”，也扶着石头起身来，萍雨收了栾洛云垫屁股用的披帛，搀着栾洛云起身。

三人又走了一阵，没多久，便远远的看见石阶尽头多了块石碑，歪歪斜斜刻着“无相寺”，像是随意刻成，敷衍至极。

石碑旁立着个小气的石门楼子，不高，一丈余，便宜的花岗石，缀着更廉价的青瓦。

“这无相寺真是香火鼎盛的寺庙？怎么连山门石牌都如此寒酸？”

栾洛云有些奇怪，这无相寺他也从没来过，只听京中贵人都说这里灵验，每年京中富商捐的香火也不算少了，怎么也不用来修个大气的门面？

最起码刻着名字的得是块仙石吧，最不济得是玉石的吧！

南佑黎眼睛尖，见门楼上不远处站着个白白净净的小沙弥，双手合十，低头念叨着什么。

栾安宁也远远看见了一点影子，看见那海清色的衣服，也猜到是个僧人。

摸了摸怀里带着的小木盒，他心思更多。

他不知道该不该把这木盒拿出来，毕竟“佛道第一奇药”的诱惑力不小，向佛之人也不能尽信。

但心里总犯嘀咕，鬼使神差的还是带了这木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