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晞山山脚,午夜时分,无星无月,和清庄这边暴雨停了,山阴面黢黑一色,无有灯火,只有山路旁的松柏怪木滴着积雨,一滴滴落在水凼里,一息一声,很有规律,似深宫里彻夜响着的滴漏。
栾安宁让众人隔着一二里便系了马,趁夜摸着山路走到山脚,五人只点着一束微微发亮火炬,油给的不多,稍稍浸了些,仅照得亮面前七八步的漆黑山路。
南佑黎心里有点发毛,见小燕奴怀里那猫也立着耳朵,有些不安地四处张望着,连猫叫声都不似往常响亮,身旁水落一滴,猫叫一声,南佑黎想起这山上闹鬼的传闻,凑紧到栾安宁的跟前问道:
“安宁,安宁……你连话也不说,一路闷头便往这里来了,你到底要做什么?”
自栾安宁听了周弘毅的话后,收拾东西,也不披蓑衣,策马疾驰一路闷头便回来这里,南佑黎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这会儿消停下来,终于出声发问。
栾安宁举了举手臂,让火炬照得稍远一些,轻声说道:
“佑黎,你还记得那天我去单独见过这位‘何相公’吗?”
“记得,你不说没什么异常吗?”
“那日我曾跟他谈起发财门路的事,他却只说二三十年未曾换过行当!其余的事情一丝一毫也不肯透漏。”
南佑黎眯起眼睛,跟着栾安宁往前走了几十步还没明白,抓了抓下巴问道:
“那……那又怎么了?”
明英似乎也有些害怕,紧抓着明深的手臂,把他推了过来,低声骂道:
“说你笨你还真是笨!刚才那爷爷说何相公在勃州做水产鱼货生意,在勃州啊!”
“勃州?勃州咋……”
南佑黎说了一半,如遭雷击,有些僵硬地扭了扭脖子,盯着栾安宁震惊地说道:
“你是说?在清平府时那个茶摊老板说的,今年勃州旱灾,渔获肉类一应不许外运?那为何……为何何相公还能赚那么多钱呢?若是在勃州做水产生意,今年不该是生意惨淡吗?”
“说明何相公压根就不是做这个生意的!”明英吐了吐舌头,没好气地说道。
“不是便不是呗!便是何相公做些见不得人的生意,那咱们直接到他府上一问便知,那安宁你为什么要到这……这闹鬼的山上来?”
栾安宁走到道旁一棵松树旁,用锐利的石头刻下个醒目的十字,接着说道:
“你记得那天吴家姐姐同我们说这山的事情吗?这山是什么时候开始闹鬼的?”
“不记得了?好像说是……十几年前?不是说是四五十年前有个女孩死在山上了吗?”
栾安宁摇了摇头,长出了一口气,似把心头的恐惧混在气里吐出,接着道:
“四五十年前死去的女孩,为什么最近十几年才闹起鬼来?此外最关键的在于,这位姐姐曾说过,这闹鬼之事没有多少庄中百姓知道,这其中问题便很大了!”
“这有什么问题?”
南佑黎问话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山路间回荡,山道曲折难行,只有一条狭窄的小道,紧贴着山崖往山腰而去,远处灯光死去的地方,迷迷蒙蒙闪着山石怪树的影子,诡异的鸟声和不知名鸣虫的声音每隔几息便响一阵,一会响在山顶上,一会又响在山脚下,一会响在近处,一会又响在天边,惹得南佑黎耳朵一缩一缩的,随着声音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夜色,一边听着栾安宁说话,一边还四处小心张望着。
栾安宁整理了思绪,把心中所想和盘托出:
“这庄子不过三百户人家,就算是各自有各自的营生,可每逢像何相公生辰这样的事情都会回来,而且家家户户都挂着近乎崭新的桃符,这说明庄里百姓故土情结很重,春节过年都会回乡,经常在庄里居住。朝夕相处,连外人都会告知的事情,不可能不在庄子里流传开来,这只能说明一件事,何相公告知过每个庄里百姓,不要外传此事!百姓受了何相公的恩情,又都是仁义良善人家,从何相公生辰就看得出来,他们很敬重这位何相公,所以庄中百姓便守口如瓶,为了何相公在意的庄子名声而不谈论这事!这也就是说,其实可能每个百姓都大致知道这后山闹鬼的事情,但彼此间交流时只跟亲近的人谈论一二,造成了吴家姐姐所说‘庄里百姓知道的很少’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可如此一来,便产生了一个问题!”
南佑黎感觉栾安宁的每个字,每句话他都听得明白,但为什么串在一起跟听天书一样,皱起眉头细细的思索了一阵也没明白这问题出在哪里。
明英点点头,昂首对着栾安宁问道:
“时间?”
栾安宁盯着眼前的漆黑夜色点了点头,那火炬迎着湿润空气,又暗淡了许多,在手上晃了两下,栾安宁让火光略微敞亮些,接着道:
“对,时间,这事情我之前一直没想明白,佑黎,其实两件事情的时间都很模糊,何相公是十二三年前回来的,而后山闹鬼也是十几年前,那你说这后山闹鬼的事情是何相公回来之前的事,还是回来之后的事情?”
南佑黎吸了口午夜雨后湿漉漉的空气,轻声说道:
“闹鬼的事情应该是之后的事情……”
“为什么?”
“不知道……”
南佑黎摇了摇头,刚才的回答并不是他理出来的结果,而是一种隐隐的感觉,事出反常必有妖,那股不合常理的怪异感在他心里也蔓延开来。
明英若有所思,她此时也把所有事情联系起来,说道:
“若是何相公来之前的话,这件事情就该是‘庄子里的人都知道了’,因为何相公回来之前,庄里猎户还靠着在后山打猎为生,这时候后山闹鬼的消息又没有何相公约束,后山闹鬼祟不能打猎,没吃的可是百姓一等一的大事,那便不会出现那位姐姐所说的‘庄中百姓少有人知’的情况。”
栾安宁深深地看了一眼明英,开口说道:
“因此这件事的结论只有一个,便是鬼祟之事恐怕和这位何相公脱不开关系,或者说鬼祟就是何相公‘带来的’!之前我曾想到过这层,只是一来何相公那里确实没有什么破绽,二来庄中百姓安居乐业,这后山上也不曾死过人,可能闹鬼只是凑巧碰在那时候罢了,可勃州渔获和何相公对自己的生意噤声这件事太过蹊跷,一切的问题单独看上去都是小问题,可全部联系起来,这里面名堂就大了!”
他脚步未曾停过,仔细踏着那松软的沙土,一步一步的往山顶走去,印象里这山虽然不高,但昨天远看的时候便见山腰黄沙道曲折回环,绕着那茂密的林子蜿蜒而上,栾安宁估摸着要到被密林遮住的山顶也得走一个多时辰。
南佑黎还是有些害怕,常常听了一两声凄清的鹧鸪声便停下脚步,他着实有些害怕,栾安宁脚步没停过,南佑黎一会跟在小燕奴后面,一会又快走几步跟着栾安宁,无头苍蝇似的,左手一直紧攥着微雨燕的剑柄,一刻也不肯松懈下来,半点没那个《麒麟望仙榜》上“仙人必登临”的俊彦风采。
要知道,咱们这位京城人人避之不及的南大公子,是个近十五岁夜里独睡还得点一盏明灯的“孩子”。
其实说起来怕鬼这事儿也不能全怪南佑黎,且不说人本就有七分怕鬼,自小南怀玉便不在他身边,记事之后,有时更是八九个月连人影都见不着,燕王府萧瑟冷清,除了满院子摇曳的树影,偌大的王府没有佣人,更显得阴气沉重,王夫人去之前还好,小小的南佑黎睡不着时,抱一个枕头往娘亲床上一钻便是,母亲的臂膀总能驱心中妖鬼,可夫人仙去之后,四五个个月里南佑黎只要入睡便会梦到母亲,到后来便是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常常睁着眼睛躺在王夫人从前房里那张冰凉的木塌上,炎炎夏夜也抱着那狐裘取暖,听着庭院里的飒飒风声彻夜无眠,倒也不哭,只是睁着眼睛,盯着灯罩里的火苗渐小,外面天光渐亮,轻嗅着那狐衾柔顺毛领上熟悉味道,自那事之后,南佑黎便怕极了鬼神事,但凡是夜里听到别人谈鬼说狐,总要竖立寒毛,可嘴上却是秉持他死鸭子嘴硬的性子,白天还喜欢编些鬼怪故事吓小燕奴,晚上在被窝里又给自己编排的恐怖故事吓得瑟瑟发抖。
前行处,山道绕到阳面,正映着和清庄底下的辉煌灯火,大红灯笼高挂了一街,单只灯笼不亮,可聚光成芒,照得山阳红了半边,跟傍晚盛着夕阳似的,山树一色,黄土变红土,杏花变桃花,山腰间五人脸上也映着红光。
栾安宁盯着山下的太平盛世,兀自失了神,按自己的推断,这何相公肯定有问题,可庄中百姓良善仁义,皆是拜何相公的恩典,并以他的为人为标榜规范自身,今夜若证实了何相公真有鬼,他真不知道自己的所为到底对是不对。
顿了片刻,栾安宁盯着手上还在微微发光发亮的火炬,转身看了看南佑黎,见他脸色发白,额头渗出一层细汗,冲南佑黎说道:
“佑黎,这后面又要绕到阴面去了,看样子这边是没路了,山阴面的小路估计能上到顶上的林子里,估计等会又是一团漆黑,佑黎你要是怕,你就……就在这里等着吧,向一阵火,我们过一会儿就回来。”
他不是不知道南佑黎怕鬼的原因,这山上闹鬼之事虽可能是何相公让人装神弄鬼的,可若真的是鬼祟之事,南佑黎别说能提剑应战,怕是连忙都帮不上。
南佑黎迟疑了一会,抬起握微雨燕剑柄的手,手指都有些微微发白,看了看小燕奴,又看了看栾安宁,良久才说道:
“别了,我也……一起上去,别你跟小燕奴死在那儿,我怕得做一辈子噩梦!”
他指了指一旁面无表情的明深,摇摇头说道:
“这和尚虽然也还算厉害,我还是不放心,不上去总难受,一起吧,不行,捡来的你就用包袱皮把我眼睛蒙着,在撕些布条把我耳朵堵着,牵着微雨燕领着我上去。”
山这边还算亮堂,南佑黎见了光,也没刚才那般惊惧,还是有几分油嘴滑舌,露出本性来。
小燕奴听他说的晦气话,恨不得朝南佑黎那屁股上猛踹上一脚,什么叫就死在那儿?气恼道:
“狗嘴里吐不出个象牙来,说的什么晦气话!等会到那边暗处,看你是个什么德行!”
南佑黎“哼”了一声,把嘴硬贯彻到底,大咧咧越过栾安宁的身形往前面山路走去,走到树荫处看着前面黑黢黢空洞似的山林,又止步停了下来,努嘴说道:
“你们先走!我……我给你们殿后!防着后面出来的……出来的东西。”
小燕奴转头啐了一声“胆小鬼”,便又跟着栾安宁一起又寻着微微光亮往前头摸去。
不一会儿,几人便又随着山道转道不见光亮的阴面,南佑黎又攥紧了剑柄,盯着那白猫绿宝石发着幽光的眼睛,自言自语轻声安慰着自己。
山道不再靠着山崖边,两侧林子茂密起来,顺着火炬的光亮,将将能分辨出近处乱生的怪树和碎叶乱枝间远处渺茫的夜幕,树枝把天幕撕了个裂缝,山道只剩下浅浅一道,脚边生着茂密繁盛的野草,杂草掩径,黄沙小道绿一块,黄一块,像许久都没曾有人清理,只依稀辨得方向。
黑幕里,远处一直似有野兽的嗥叫,远远的响着,传到近前又像风声,虫鸣鸟声清晰可闻,只是那小燕奴怀里的白猫却不叫了,伸着脖子用黑色的竖瞳盯着远处。
南佑黎的手臂都不自觉发起抖来,那种畏惧似深深的刻在心里,不是宽慰自己两句便能消散的。
一声声响蓦然响在鸟鸣间隙的沉寂里,栾安宁听来有些刺耳,不远处林叶落了几片,在空中飘荡了一阵便落在地上,草丛似被撩动,一小块碎石轻轻落在自己的面前。
明深提着明英迎上前来,他也清楚的看见那飞来的小块石头,问道:
“施主,没事吧?”
栾安宁把灯火转到那碎石飞来的方向,仔细寻找了一阵,可除了层层叠叠横竖交织的盘错树根和杂草,什么也看不见。
“没事,小师父,接着走吧!”
又走了几步,不远处的树林里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阴凉的风不知怎的绕过两边密集的树枝,盘旋在山道上,浮动野草,鸟鸣声停了,虫也不叫了,只有风声凄厉如泣,寂寂夜里呕哑嘲哳,刺耳难听,像是牛屁股上插着只唢呐,支支吾吾地漏着气。
南佑黎怕极了,学着明英的样子紧紧抓住小燕奴的手臂不放开,小燕奴白了他一眼,倒是没再出声,眼前的一切都透着些诡异。
“嗒!”
又一声打叶声响起,又是一粒碎石子飞了出来,这次径直落在了栾安宁的衣袖上,不过显然没多少劲力,这石子只轻轻落在衣袖上便滑落下来。
栾安宁心里有些害怕,但当机立断,紧跟着石子飞来的方向疾走了几步,他想知道到底是有人装神弄鬼还是真有邪祟!
“施主,小心些!”
明深见栾安宁动了,紧随其后往树林里走去。
栾安宁恍惚间只见了黢黑的树林间闪过两道虚幻的白色影子,好像是两个人影,个子不高,小小的,和之前在陈山村和和清庄钟楼上见到的虚幻影子似乎一样,一眨眼间便掠过林木,消失不见。
明深停在栾安宁身后,问道:
“看见是什么了吗?”
栾安宁摇了摇头,那虚幻的影子他到现在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只看见一道白色的影子,可能真的是鬼魂……”
“阿弥陀佛……”
明深低低念了一声,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悲无喜的淡然面容。
栾安宁提着火炬回来,见南佑黎就差把小燕奴的袖子扯下来了,颤颤巍巍,手臂都在微微抖动。
“佑黎,我估计……估计这山上真有邪祟,佑黎,要不你还是回山阳面呆会儿吧!和清庄里的灯笼彻夜不熄的。”
前人类似齐人《梦呓说鬼》之类描写鬼魂的志怪故事,甚至详细记载其实不少,但凡书上所载,都有云鬼魂力量不强,作为已死之人的执念,多数鬼魂之类很难干涉世间事物,连石子都难以拾起,这点倒是和天仙类似,故才有周时雪刀仙“上桑君”持刀三破天道而不登天仙,留下那句“天仙,为天道之上天道所缚,数百载行尸走肉,不得大自在,与鬼魂何异?”这样惊世骇俗之语,后世散仙难破天道,便常用这句名言给自己辩白,殊不知《周史刀仙世家》里还有载这位“上桑君”说过“天道想破就破,天劫想渡便渡,天仙之境,非吾愿耳,喝酒吃肉,赏花弄月,岂不自在?”这样豪气干云的话语。话说回来,鬼魂害人,便只剩借势这一条门路,故才有“为虎作伥”这样的志怪故事,可尽信书不如无书,鬼魂再弱,不过是书上之言,若是假的,收获了真知,丢了性命,真成了朝闻道夕死可矣了。
虽说如此,可真遇上鬼魂,南佑黎怕还是个累赘。
南佑黎牙关打颤,话语都说不利索:
“安宁……你……你非上去不可?”
栾安宁认真点了点头,如今一切未解的谜团都与这闹鬼的“露晞山”脱不开关系,“露晞山”这个名字总让他觉得跟十二缘起佛果的那滴露水有所联系。这山恐怕今日非上不可了。
南佑黎看了看一旁嘟着嘴却没什么动作的小燕奴,又看了看四下摇振的树木鬼影,脸上阴晴不定,喟然长叹了一声,似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盯着栾安宁说道:
“那……那我也得去,死也得死在一块儿!”
“啪!啪!”
小燕奴气急了,用着没被南佑黎抱住的那只右手往他头上劈头盖脸打了一通,边打边骂:
“你再说!你再说!你个幼稚鬼!说的都是什么……什么丧气话!”
南佑黎老老实实认了打,仍然抱着小燕奴的胳膊不放手,栾安宁盯着南佑黎这副样子,摇了摇头淡笑道:
“好,死也死在一块儿!”
“少爷!你也说!你怎么学这个幼稚鬼,别!别说了,我……我也怕!”
栾安宁对小燕奴笑了笑,不再闹腾,心里却安定了不少,持着火炬接着往前方走去。
往前走一步,前方便多亮一步,身后却暗下一步,灯火驱散眼前的黑暗,后面走过山路上夜幕又包抄过来,手上的火炬跟瞭望塔似的,挣扎着支撑着身旁的孤军。
又走了几十步,估摸着再走小半里路,便能到顶上的林子了,越往高处走,山路更窄,山林更密,遮天蔽日似千层剑戟。
栾安宁还没来得及回头同众人交代,只见树林里枝丫猛然摇动,不似风吹,十几粒石子打过林叶,雨脚似的砸在地上,树林里响着诡异的风声,飒飒风声里,一声话语似随风飘着。
“别!别……去……”
栾安宁脸色唰一下惨白下来,听着这孩童似稚嫩的声音寒毛直立,鸡皮疙瘩霎时布满全身,三月的春夜已不算太凉,栾安宁却不自觉打起寒惊。
“鬼!有鬼啊!”
南佑黎小声指着栾安宁身后,一手把着小燕奴,一手握着微雨燕,那剑鞘不断抖动着,打到南佑黎的腿上,他害怕得失了声,竭尽全力的喊声也没有多响亮。
栾安宁猛然回首看去,只见两树黑黢黢的松木后面陡然藏着两个虚幻的白影,那是两个孩子,一个短发少女牵着一个头发略微长些的女孩,个子矮矮的,有些害怕的躲在林木后面。
跟栾安宁在陈山村见的一样,两个小小身影的脑袋都透着后面幽深的树干,不像是真实存在的人,只是这两个影子更加模糊了,和气体一样,仿佛快要消散似的,仔细看去,衣服和躯干都模糊一片。
左边那女孩嘴唇微张,脸上的焦急清晰可见,像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声音:
“别……别去!”
栾安宁捏手成拳,咬紧牙关,想起那天陈山村南佑黎并看不见,也不扭头,盯着那虚幻白影子轻声问道:
“佑黎,你看得见吗?”
南佑黎口舌打结,踉跄道:
“两团白火!那不是鬼是什么?有鬼火的地方不就闹鬼?”
“鬼火?”
栾安宁心里讶异一声,又问道:
“你看不见人,这不是两个姑娘吗?”
“哪来的姑娘?你是起了色心还是……还是魔怔了?看两团火……都能看出姑娘来?莫不是什么鬼蜮伎俩?别去!安宁,我怕了,咱们还是……还是直接杀到何府去偷偷抓了那何相公了事吧!”
南佑黎玄气敏锐五感,按理来说应该看得比自己更清楚,可自己明明看到那白影上还算清晰的五官,分明是两个不到金钗年岁的清秀女孩。
小燕奴也只见了那两团白火,并没有栾安宁说的什么女孩模样,也觉得胸口发凉,抓紧了南佑黎的袖口,战栗起来,轻声说道:
“公……公子……,你是不是看错了?”
栾安宁往那两个小小虚影走了几步,明深提溜着明英紧紧跟在后面,也怕栾安宁出了什么意外。
走到那雀黑的松木荫下,便更觉得自己没看错,这就是两个女孩,可为什么自己看得见而南佑黎他们看不见呢?
“小师父,你看得见吗?”
明深双手合十,念一句“阿弥陀佛”,右臂上还吊着明英的胳膊,像垮着个篮子,听了栾安宁的问话,轻轻摇了摇头。
秋千似的明英一刻也不肯松下双手,但声音倒是淡然许多,听不出什么害怕的意味:
“我看着也是一团白火,郊野山岭,枯坟荒山多有鬼火,我和良人从前见过不少,百姓多说是鬼魂作祟点灯,只是这两团鬼火未免有点……太大了?”
神光兮熲熲,鬼火兮荧荧,几人都说是山间鬼火,栾安宁心里也没了底,紧了紧手里炬火,往那两个虚影走去,走到近前,更觉得自己没有看错,这虚影的五官清晰可见,甚至能看清这两位女孩粘在额头上散乱的头发,那长发女孩个子更矮,看模样年岁更小,手藏在松树旁一支斜长的桑树里,不断用细小的手拨弄着紫红的桑葚,那桑枝似没被拨动一般,穿过那女孩的手,桑葚先似乎停在这虚影少女的手边,颤动了两下,终究是没落下来,穿过她青葱般的手指。
短发少女朱唇微启,唇齿闭合,连说了几句话,可却半点声音都没发出来,她眼旁担着一滴泪水,像草木上因寒凉凝结的露珠,她攥了攥在虚影下更显惨白的拳头,虚影暗淡了几分,似竭尽全力地在黑夜里呼喊:
却依旧是微弱的声音传到栾安宁的耳边,还是那句没头没脑的话语:
“别……去!别去……”
这声音栾安宁听得真切,身旁草叶上担着的沉重露水似被声响扰动,眼泪般的晶莹落在地上,顷刻便碎了一地,无影无踪。
明深轻咦了一声,似乎也听见了什么,抬起头紧盯着那两团鬼火。
栾安宁只觉得眼前那两个虚幻的影子中隐隐泛着白光,他伸手触了触那少女的影子,只见光彩乍现,刺动栾安宁的眼睛,他伸手遮住光亮,周遭的一切突然间昏暗下来,朔风鼓动,林叶萧萧落下,周遭的野草顷刻间便枯黄衰败。
“朔风?”
栾安宁有些奇怪这春天正盛,何来的猎猎北风,又见四下里野草枯黄了,春花败了,叶子落了,青松灰暗下来,不再绿油油的,枝桠上盖着沉甸甸的雪。
“雪?”
回头望去,只见身后惟余莽莽,白茫茫山路一片,冰天雪地,似是隆冬世界。方才站在一旁的明深不见了,明英姑娘也不见了,原本远处瑟缩的小燕奴和南佑黎也不见了,天地间只独留下自己一人。
“佑黎?飘零?”
栾安宁又惊又急,不知道出了何种变故,焦急地呼喊了两声,只听得幽幽山林间响着回声,却无人应。
山路下面陡然出现两个黑衣身影,手上各自都抬着个通了孔的木箱,吱呀吱呀地踏雪而来,这木箱模样熟悉,栾安宁一眼便看出这通孔木箱是在凤羽阁门口见的一样,杉木箱子,做的很是粗糙。
栾安宁强忍住内心的惊惧,他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没有玄力护身,南佑黎和小燕奴也不知去了哪里,那两个黑衣汉子来得又急,看模样已经躲闪不开了,心里正编排着话术,却见那两个汉子全没瞧见自己似的,直接在山路旁站定下来,左边那男子凶狠的眼神瞟过这边,却全没反应。
那右边山路上边的男子径直把箱子丢在雪里,那木箱子里传来一声尖细的尖叫,栾安宁就着雪光,才见那箱子里似乎塞了个小小的女孩。
“瓢把子也是,没仙机便没仙机呗,如花似玉的小铃铛,卖到窑子里也弄些零毛碎琴!非让咱们插了,说什么怕出蛊儿,丧气!”
左边汉子笑了两声,也丢了木箱子,箱子砸在雪上,深嵌进去,碎了旁边半块木板下来,一只满是灰尘的小手颤巍巍从那缺了木板的小缝里伸了出来,似乎想抓住外面亮堂的光。
这贼汉子邪笑了两声,往前猛地踏了一步,用脚踩住那细小的手,深深地砸到地上又碾了碾,木箱的通孔里又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令栾安宁心脏骤然一缩的悲凉嘶吼。
“有甚难受,弄死之前不是还让你我兄弟好好爽爽?瓢把子挑的这些铃铛都长一副好脸蛋,够咱们快活!”
方才踩那小手的贼人收了脚,又意犹未尽地踢了两脚面前的箱子,听着箱子里愈来愈微弱的哭喊声,抽泣声,邪笑不止,玩完了,从怀里掏出一个饼子来,笑着道:
“囊不囊?吃个饼子,待会还等上去‘忙活’呢!这批货没多少,也死了不少了,可惜这回景州水灾不大,河堤崩了还能靠人命堵,玄士换普通人命,也就那个狗屁南丞相做得出来,挡了你我兄弟的发财路!断人财路,杀人父母,以后莫让我有机会逮到这鸟人,非把他骨头一根根碾碎了!”
这贼人啐了口浓痰,带着些许怒意接着道:
“这两只等会你我换着来,干完处理干净,听瓢把子说,老九他们过几天也过来,原来那场子不用了,以后就在这里落户!老九老十他们把那边场子扫干净就过来!”
另外的黑衣贼汉子接过饼子,兀自吃了两口,撕了一半往那木箱裂隙旁边一丢,低下身子轻声说道:
“饿不饿?吃点东西?”
那木箱半晌没有反应,良久那被踩出一条条血痕的小手才又摸索着伸了出来,在一团冰冷的雪里扒拉着,探寻着那块小小的饼子,她是真的饿。
两个贼人对视一眼,邪笑起来,方才丢饼的那汉子又把那渗血的小手踩住,又听着这撕心裂肺的声音,笑道:
“别说,老四,这踩着这软乎乎还挺舒坦,前不久我嫌老九那猫吵,生生把那猫踩死的时候,那猫叫着也差不多,听着都心里舒坦!”
那木箱子前部流下一条浅浅的水道,将周旁的雪化了去。
“诶诶!三哥!轻着点,等会抛山了都,老子可嫌脏嫌臭,这个你来!”
“嘿,我来就我来,咋了,干这行还嫌脏?这小铃铛就是浑身是山不也比窑子里那些黑不溜秋的库果好?”
那贼人缓缓收回了脚,又把雪地上那瓣沾了雪的饼子踢到一边,接着说道:
“走吧!接着走了,瓢把子在山头等呢!”
被叫做老四的贼汉子点了点头,把脚底踩着的那木箱子抱起来,看着周边白茫茫一片雪林子,问道:
“诶,你说这下面就是个庄子,老瓢把子也住在那块,他要是没拦住,让人上来了咋办?”
“上来了?”
催着走那个领头的贼人抬了抬眉毛,邪笑了一下,偏头道:
“男的杀了,女的晚些再杀,还用我教你?走!老四,搞快点,燥得很,把瓢把子糊弄过去,我裤带子都要撑裂了!”
“嘿嘿,走!”
栾安宁把每一句话都听了清楚,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贼人看不见自己,也不太清楚为什么这些在凤羽阁见过的统一制式的箱子会出现在这里,或许这个何相公便是给凤羽阁提供货物的人,但眼下若放任这些贼人上去,那这两个姑娘便是万劫不复,看着身旁不远处松木被压雪压塌,一束手腕粗的树干垂落下来,栾安宁似乎全让忘了自己没有玄力,不是眼前这两个贼人的对手,方才那幕让他有些忿恨,他不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个女孩死去。
他想做螳臂当车的事情。
轻缓向右边踏出一步,自出了变故之后,他一直站在原地,还没曾移动过分毫,一步踏出,却发现自己的脚径直透过了晶莹的积雪,没有留下脚印!
正讶异着,栾安宁还没缓过神来,那两个汉子已经抬着箱子掠过他身边。
那方才碎裂的缝隙处,正对着栾安宁的地方,漆黑的洞里蓦然现出一只发着光的眼睛来,一只清澈的眼睛,是那箱子里关着的女孩的眼睛,和方才那喊着“别去”的短发女孩眼睛一模一样的清澈见底。
是方才那虚影的女孩!
她眼神中没有悲伤,也没有害怕,像映着澄澄湖水,无喜无悲的盯着外面的宽阔天地看,盯着栾安宁看。
那目光什么都没有,又什么都有,明亮的眼睛旁滑落一滴露水似的眼泪。
“不!不要!”
栾安宁伸手向前面探去,却发现抓住了一撩海清直裰的衣角,抬头望去,却见周围景物又昏暗下来,那雪不见了,南佑黎虽然害怕,但还是迎了上去,看着一脸悲戚的栾安宁,问道:
“安宁,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