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那两团虚幻的影子没有消失,只是看模样更加微弱苍白,躯干透着的松树木干也愈加清晰分明,应该是这份执念所化的魂魄将要消散。
可她们的执念是什么呢?
栾安宁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能看见方才那些东西,可他确定眼前左边的短发少女便是关在箱中看着自己的女孩,自己刚才经历的应该是十几年前这些女孩死去前的景象。
咬了咬下唇,栾安宁摆了摆手,示意南佑黎自己没什么事,他脑袋深处有些刺痛,可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挣扎着拽着明深的直裰琵琶袖子起身,对着那两团虚影轻声问道:
“小妹妹,你们能听见……能听见我说话吗?”
南佑黎见栾安宁还是那副奇怪的模样,又是对着那团鬼火神神叨叨,又是失神良久一句话不说,小声同小燕奴问了句:
“莫不真是中邪了吧?”
小燕奴摇了摇头,但脸上也满是担忧。
林中寂静,栾安宁把这话听得明白,脸色微变,并不理会,仍然仔细盯着面前的女孩,温柔地笑笑,他刚才恍神间见的事情真真切切就在眼前,不像假的,久居王府,栾安宁从没真正见过苍山负雪的景色,丹青手的工笔画或能描摹出天地的一丝神韵,可终究只是画,不是真正的“天地造化,自然景色”,梁时画道仙人“圣笔裁景”萧子如画龙点睛之后,那水墨巨龙腾飞七日依旧要伏回那三尺画卷上,若不是什么幻境,那一定是自己身上出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变故,体质?宝物?或者与这十二缘起佛果有关,栾安宁不得其解。
但眼下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了结了这事之后
那虚影轻轻点了点头,又连张嘴说了几句话,可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栾安宁冲那女孩摇了摇头,心里已经将事情猜了个大概,轻声问道:
“小姑娘,哥哥问你问题,你点头摇头便好,好吗?”
两个身影一同点了点头,那个躲在树木后的长发女孩也怯怯地穿过一丛湛紫点点的桑葚,缓缓走了出来,躯干还是一片模糊,看不清楚。
“你们……你们留在这里,就是为了提醒别人,不让别人上山?”
栾安宁开口轻声问道,他并不知道最后这两位小小的姑娘经历了什么,又遭受了什么非人的折磨,按自己所见所闻来看,这两位女孩恐怕……,恐怕……
他小心整理着自己的言语,自己的表情,只能竭力不触及她们往日的伤口,让她们想起那些悲伤的回忆。
短发姑娘迟疑了一阵,微微点了点头,不再开口。
众人见那两团鬼火随着栾安宁的问题在夜风里轻轻摇动,都感到此事似乎不同寻常,栾安宁好像真能在这团白火上看见“鬼魂”,明深都肃穆下来,认真听着栾安宁的话,南佑黎虽然害怕,还是强忍着内心惊惧,咬着牙不使自己发出叫声。
栾安宁得到了回答,也把所有事情串了起来,何相公应该就是那两个贼人口中的“瓢把子”,这些年来一直将这座“露晞山”作为人口贩卖的一个据点,按刚才那些贼人的话说,很有可能是在这里处理掉那些不能作为凤羽阁货物的孩子,把这座后山变成一座“屠宰场”,这两个女孩十几年前就死在了山上,却化成鬼魂提醒着想登山的路人,于是便成了这后山闹鬼之事的开始。
鬼魂是不会成长的,他们的年龄和记忆被定格在死的那一刻,一切心意思绪执念都决定了鬼魂的所作所为,十余年来,两个还不到金钗年岁的小姑娘,秉持着心中的善意,作为鬼魂在山道间用石子驱赶上山之客,于是成了和清庄百姓口中的“闹鬼”,他人只道是阴冷诡异的邪祟,躲避尚且不急,可她们从不求别人理解,只任由别人把他们当做恶鬼,不让人登上这山顶,白白成了恶人的刀下亡魂,亦或是,她们根本想不到这点,只想着别让更多的人丧命。
人躲着鬼,可鬼却让人躲着人。
栾安宁心头一颤,鼻子一酸,忍住泪水,内心讥讽了句:
“这世道煞是……可笑呢!”
他纠结了许久,蓦然心中振动,想伸出手去摸摸两个小姑娘的头发,却陡然想起她们都只是孤魂野鬼,没有实体的执念罢了,斟酌了良久,栾安宁才强装着笑颜说道:
“辛苦你们了!”
他抬起头,咬了咬嘴唇又咧了咧嘴,笑道:
“接下来的事情,交给哥哥姐姐们吧!”
看着那虚化得快要成为白烟的两个魂魄,栾安宁也看出了她们脸上的焦急。
“别……别去……”
长发女孩也竭尽心力喊了一声,那声音似透过阴阳两隔的界限,挣脱因果的束缚,微弱却有力的落在栾安宁耳边,他站起身来,盯着那风雨停歇后半隐半现着的惨淡月光,指了指身后站着的南佑黎一行人,轻轻摇了摇头说道:
“不用担心,这几个哥哥姐姐都是很强的!打得过那些坏人的,哥哥我也是很强的!”
栾安宁弯起臂膀,冲两个女孩亮了亮,却发现自己那干枯瘦弱的手臂连衣服都撑不起来,讪讪笑了笑,郑重地同那两个稚嫩的影子说道:
“我替你们报仇!”
他转身过来,长出了一口冷气,又提起刚才放置一旁的火炬,高举起来,用微弱的光亮照着四周沉重的昏暗,对着南佑黎和明深说道:
“走吧,上山!”
他声音沉稳下来,透着股异于平常的坚定,仿佛在说一件书上有载的故事那般理所当然。
明深不清楚所有的事情,但内心也有所感应,他亲近佛法,又启了佛心,也隐隐明悟了些什么,道一声“阿弥陀佛”便紧跟着栾安宁的脚步踏上山路。
南佑黎不明就里,只是心里还是有些害怕,脚上跟着,嘴里还是忍不住嘟囔道:
“这山上真的闹鬼吗?”
栾安宁听了这话,停了脚步,转过头来,轻声说道:
“有比鬼更恶的东西!”
南佑黎撇了撇嘴,翻个白眼,又抓紧小燕奴的衣袖,不再多言,攥紧手里的微雨燕,脚步也不肯落下。
两个小小的白色影子远远落在身后,看着栾安宁远去的方向,似乎还在尽力喊着些什么。
在密林里走了许久,栾安宁一直在想着方才之事,到没感觉走了多少山路,那黄沙土路在一处缓坡处终止,取而代之的是沿着坡道铺就的青石板路,每隔两步草垛间便是一块粗糙的石板,鳞次栉比,直通到看不见的夜幕里去。
栾安宁举起火把朝上面望了望,依旧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鸟声停歇了,虫声也不响了,石板路充斥着莫名的诡异恐怖,像是一条没有归途的死路。
栾安宁定了定神,坚定地抬起了左脚,轻轻叩上石板路,路旁陡然出现两个虚影,如同火炬似的列在两侧。
“鬼!”
南佑黎又哑着嗓子喊了一声,栾安宁瞅着这两个虚幻的影子,这是一老一少,白发老者牵着那少年,孤零零地站在路旁,只是模样更惨淡了,像是风中残烛,随时会消散一般,仅仅是站在那里,没有神情,也没有动作,静默得像一副水墨画。八壹中文網
“别怕,佑黎,走!”
定了心神,栾安宁看着这老人,也看了眼那小小的孩童,又迈起步子叩了青石板一声。
又一步落下,两侧又亮起四五团白色光芒,给众人照亮前路,这是四个更小些的女孩,一动不动地盯着栾安宁远去的背影,没有动作,没有言语,只有稚嫩的脸上落下的泪水象征她们曾经活过。
又两步,三四步远又亮起白影,这是一个年轻书生,襦袍儒冠,在石板路的树旁朝着栾安宁微微作揖还礼,替山上的众生还礼,不曾说话。
每走一步,五人身边便陡然出现几团凄冷的白色火焰,可在栾安宁看来,那都是五官清晰的鬼魂,都是从前活生生的人。
“别去……”
那劝告的声音不断从一个个不屈灵魂上响起,可始终没有阻止下栾安宁的步伐。
每听了一声沉重得撕心裂肺的喊叫,栾安宁便冲那白色虚影微微作揖,然后继续高持着手中火炬,用粗麻布鞋再叩下一块石板。
再叩,再亮!四五位中年的汉子!
再走,再亮!八九名妙龄的少女!
那无数冤魂身上发着微弱的光芒,似淡淡萤火,却布满那条青石板路,接天而去,一直亮在前方的暗处。
惨淡淡似百鬼夜行,明晃晃是万盏灯火,“白灯笼”亮着一路,那石板路既是前路,也是他们的归途。
栾安宁沐浴着那惨白的光,心里却不再害怕。
这世上远有比鬼更恐怖的东西,可栾安宁已经有了勇气,既是南佑黎、小燕奴给的,是明深和英子姑娘给的,也是这接连亮起的冤死孤魂给他的,他要去直面那恐怖!
不知走了多久,那萤火亮光也不知亮了多久,不少身后的魂魄黯灭下来,成为林子里的一缕清风,向树木遮挡之外的广阔天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