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内幽暗晦涩,龙塌上的文延帝骨瘦嶙峋,紧闭着双眼,静默的宛如枯黄虬枝,深深扎藏在一方内殿。
与之相较的虞皇后美艳高贵,冷冷凝视着他的丈夫,这大岐的帝王。
她坐了许久,而后轻唤几声陛下,见床上之人无所反应,她才起身走出内殿。
“用尽一切办法,也要吊着陛下一口气。”虞皇后坐到文延帝昔日的位置上,低声对着下面颤颤巍巍的太医吩咐。
太医抹了额头的汗,磕头保证一定会拼尽全力。
待太医离开后,甘露寺殿外走进两人。
“陛下心心念念都是太子殿下的归期,娘娘不妨传旨召殿下回来。你说呢,晏尚书?”
晏汝错微微一笑,手上转着长串说道:“太子殿下替陛下守卫边疆,就算战死沙场也依旧是人人称颂的英雄...”
虞皇后抬手制止了他接下去想要说的话,“谨言慎行,如今的太子还动不得。”
“娘娘忧虑过甚了,太子远在鸿雁十五州,少不了一场战事,况且太子回京不过一载,少有根基所在,若是待他羽翼丰满必将难以撼动。”
殿内的细语声不足引人注意,孕育阴谋风雨的前夕往往悄无声息。
良久后,晏汝错直视着皇后说道:“娘娘,祝公所言并非绝无可能,太子殿下不容小觑,先是整治榴阳,又反击覃王。甚至还有谢兰致的鼎力相助。”
殊不知这殿内三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竟能于此商讨有关谋逆的大事。
祝苍梧听到了他这个外甥女的名字便嗤鼻,“谢兰致又能如何?如今不也是见局势紧张而逃之夭夭,将内阁交于她才是最可笑的事。”
他对谢兰致的偏见像是无处蔓延的的野草,在虞皇后的吹风鼓动下,肆意飞扬无处可藏。
祝苍梧自诩满身才华,却要低小丫头片子一等,他不服,更是心生嫉妒。
晏汝错眼中透露着目的达成的得意感,不以为然道:“祝公坦荡心怀不忍这般畏缩之举也是情理之中,且不说谢大人的提携之恩,也还有舅甥之情呢。”
祝苍梧冷哼一声,咬紧牙关不再说话。
这时内殿传出剧烈的咳嗽声,虞皇后眉间划过一丝不耐,但还是加快步子进去,装出了一副关心则乱的模样。
皇上咳嗽起来要命的很,直到声音沙哑才渐渐停息下来,应当咳的没什么力气了。
门外候着的太医一窝蜂涌进,提着药箱跪倒一片,留太医院总署上前摸脉。
“照实...实说,朕的...身体,究竟...究竟如何...了?”皇上面色可怖,直勾勾的看着太医。
太医整个身子抖如筛糠,但摸脉的那只手还是纹丝不动。
皇上愈加微弱的脉象让他更加心慌,一个激灵收回手后吞吐道:“陛下身子无大碍...”
“混账!”皇上的声音浑浊不堪,猛地一巴掌打在太医脸上,然后喘着粗气,“庸医...朕...如何是...无大碍...?再...再敢隐瞒...朕...朕,抄你...九族。”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微臣说,微臣说...”太医惊慌失措,下意识看向皇后。
皇上是身体有碍,但脑子无碍,太医这个眼神他心中一清二楚,“说!”
“是...”太医吞咽了几口口水,将鼻尖的汗珠擦去后说道:“陛下身子,回天…乏术...”
皇上身上七七八八的毛病不少,真要让他一一说来实在是怕惊着皇上,只好总出四字以作交代。
殿内静默良久,本以为会是陛下劈头盖脸的数落和无妄之灾,毕竟陛下自从卧床以来总是脾气暴戾。
可实际上却是叫人出乎意料,陛下一声不吭,半撑着的身子无力倒下,双目中占据着疲态和淡然...
他老了。
他是人,抵不过天要收他的命。
就算他是帝王,也有生老病死......
半晌,殿内的人屏气敛声,一豆烛火在金丝罩中摇曳生姿,也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皇上喉结上下滑动,说话声比方才要清晰稳定些,“太子如何?”
皇后答道:“太子仍在鸿雁十五州,西域各国偃旗息鼓,似乎毫无战意。”
皇上想点点头,但半天只有一个微小的弧度,“兰致呢?”
“谢大人已经有数月不见踪影了,兴许是政事劳累,也还是小孩子呢。”皇后叹息。
“兰致...不怕...不怕吃苦,胆子...也大。”
皇后笑了笑,“也是,谢氏之女,非比寻常。”
皇上阖了一会儿眸子,哑声道:“让她来见我。”
“可...”找不到人。
皇后刚想这么说,但皇上已经将头别过,意思很明显,他要见人,必须找到。
于是,皇后亲自面见了怀澄。
“回禀皇后娘娘,属下也不知大人身在何处。”怀澄知道,但他听了那人的话,大人此时不宜出现。
但皇后并不放在心上,只是让腰奴领进一人。
“小汤大人?”
正是那个消失了许久的内阁录事,汤蕤。
许久不见他,汤蕤就跟柳叶抽条似的猛窜个儿,白白净净寡淡的模样竟有些神似一人...
究竟是谁呢?怀澄一定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汤蕤是个天资聪颖孩子,你一定也知道,还很得谢大人赏识,他与你一起找谢大人的踪迹,想必很快就会有结果。”皇后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后离开。
是了,皇后知道怀澄是盛京的独眼的事儿,派汤蕤盯着他吗?
但汤蕤何时成了皇后的人?
“好久不见。”汤蕤跟他打了招呼,怀澄回以微笑,懒得多问。
但没想到出了宫后,汤蕤简直寸步不离。
怀澄实在受不了了,“你非要跟着我吗?”
汤蕤点点头,泄气道:“我无处可去。”
怀澄才想起来从前汤蕤都是住在谢兰致给他安排的内阁院偏殿里,他从未离开过。
“哦...那,那你跟着我吧,别跟丢了啊,不然你哪儿也没去过,别被人骗走了。”怀澄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
汤蕤扬起嘴角,重重点头,跟到他旁边,“好,多谢怀澄哥。”
怀澄哥和阿姐一样好。
怀澄头一回被叫哥还是这样的赤诚无害,顿时心生欢喜,揽住汤蕤的肩膀,“找到大人之前,你就先跟我混了。”
他已经忘记汤蕤跟着他的目的了,不过不重要,汤蕤这小子他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