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逢雨季,大梁的雨下了一整夜,直到翌日清晨,仍旧飘着霏霏细雨。
今日的大梁城门前,漆黑的秦国军旗再次飘扬。
九千锐士手持长戈身披扎甲整装待发,崤山战败的颓丧已经从他们的脸上一扫而空。
过往的过错已经不能弥补。
今日,他们将掀过这一页,转而接受一项新的任务。
护送本国大儒方源先生重返秦都咸阳!
大梁城的儒生都自发的来到城门前为方源送行,张鸿也来到了送行的队列中。
他来到方源的马车前,准备同他拜别。
“方先生此去秦国,咱们下一次见面,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方源咳嗽了两声。
虽然墨子圣念没有伤害他的根本,但孱弱的身体承接圣念三日之久,还是让他大病一场。
“我与张先生,还是不见为好啊!每次见到张先生,总碰不上什么好事。”
张鸿佯装生气:“方先生您这话说的,弄得我像是个扫把星似的。”
方源同他开着玩笑:“张先生的威力,扫把星可是拍马都赶不上啊!”
两人互视一眼,随即哈哈大笑。
方源忽然问道:“我这次来到魏国,没能按您的心愿在魏国出仕,您失望吗?”
张鸿摇头道:“我一点都不失望。”
方源疑道:“张先生不辞辛苦的把我从咸阳带到大梁,不就是为了让我在魏国出仕吗?现在事情没有成功,您为何不失望呢?”
张鸿问:“敢问方先生,您第一次见到我时,是什么看法?”
方源照直回答:“纵横捭阖,口蜜腹剑,真小人也!”
张鸿拱手道:“那您当时讨厌我吗?”
方源点头:“自然是讨厌的。”
张鸿道:“那您现在对我有何看法?”
方源回道:“依旧如故。”
张鸿笑问:“那您现在讨厌我吗?”
方源轻笑摇头:“谈不上讨厌吧。”
张鸿闻言,哈哈大笑。
“有先生这句话,足矣!”
随后,他向后退了一步,躬身拱手向方源拜别。
“张鸿,拜别先生!”
大梁儒生们也齐声高呼行礼:“吾等,拜别方先生!”
方源同样朝着他们遥遥一拜,随后在甲士的搀扶下登上马车。
百里闵骑着高头大马,握着马鞭地朝着西方用力挥下。
“往咸阳方向,进军!!!”
张鸿目送方源一行人离开,直到方源的马车消失在地平线上,他才转身离开。
在回府的马车上,他凝视着如酥油般细腻的小雨,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陪伴他的魏群见自家老师不语,便开口问道。
“您在想什么?”
张鸿轻轻一笑。
“我在想,未来秦国的大政,大概会落在方先生的手中吧?”
魏群闻言,若有所思。
马车就在这样安宁的氛围中抵达了张鸿的府邸。
张鸿下了车,正想迈步走进府中,却发现府邸门前撑着一把泛黄的油纸伞。
油纸伞下,站着的是一位风度翩翩的绝世公子。
肌肤洁白地宛如昆仑美玉,不沾一点瑕疵。
那般超凡脱俗的绝尘气质,即便是张鸿,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他怔怔的询问那公子:“您等候在我家门前,是想要拜访我吗?”
那公子闻言,悠悠的转过身来,微微冲着张鸿点了点头。
“师兄,我来向您学习舔痔疮了。”
“你……”
张鸿眼睛暴睁,上前盯着那张脸仔细打量。
半刻后,他方才震惊道:“你是虞节?”
他稍一琢磨,立刻明白了自家师弟为何会宛如脱胎换骨。
张鸿惊声道:“你自废了满身道家修为?!”
虞节淡然道:“既然已经决定出世,那么必然要有所取舍。归隐的志向已经消没,又何必强求道家的清静无为呢?”
张鸿惋惜道:“世事并不是非黑即白,你何必如此倔强呢?”
虞节躬身道:“这正是我想向您学习的地方啊。”
“唉。”
张鸿长叹一声,惋惜的同时又有些欣慰。
“罢了。就像你曾对方先生说的那样: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后悔又有什么用呢?来吧,先随我进去吧。师兄告诉你,这舔痔疮,也是一门相当高深的学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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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都,咸阳。
未央宫内,朝会正在进行。
“恭喜大王!贺喜大王!魏国传信,已经允诺与我国和谈。只要我国答应和谈,魏国可以立刻派出使者订立和约。”
秦月容眉头一皱,心中没有半点喜悦。
“条件如何?”
那朝臣满脸笑容:“相比上次的条件,这次简直不能再优渥了!魏国答应,与我国依照现在占领区域划界,不再索求河西之地。
而且魏国为了表示诚意,已经率先将原先部署在洛水之畔的六万步卒悉数撤出。如今洛水之畔,已经再无魏国一兵一卒。”
满朝臣子齐齐惊呼。
“不索求河西之地?!”
“率先撤军?!”
“魏王是被谁灌了迷魂汤?怎么突然决定做出这么大让步?”
“难不成是魏国内部发生了什么变故?”
朝臣们议论纷纷,三侯的表现也各不相同。
平阳侯端着他的肚子,困意浓浓的打了个哈欠。
南郑侯还是那副老态龙钟闭目养神的老样子。
只有东陵侯微微沉思。
他想了片刻,上前建议道:“大王,此事实属蹊跷,不如暂且不要回信,先静观其变。”
那负责禀报的朝臣不屑的瞥了一眼东陵侯,慢悠悠的说道。
“侯爷完全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魏国想要和谈没有任何蹊跷之处,魏王之所以答应和谈,完全是因为方源先生的功劳。”
说完,他便把方源如何在魏国痛斥魏王,引来墨子圣念,以及大梁儒墨合流拯救方源的事一一道来。
他这番话说完,刚才还有异议的朝臣们也纷纷闭上了嘴。
其中一些力挺方源的朝臣,更是以愤慨的目光死死盯着东陵侯。
在他们想来,东陵侯势力庞大,情报网遍布天下,不可能不知道大梁发生的事情。
他之所以要这么说,完全是想隐没方源的功劳,害怕方源因功晋升威胁到他的声望与地位。
如今的东陵侯虽然仍旧权柄庞大,但与从前那个如日中天的东陵侯已经不能同日而语。
崤山战败,使他声望大跌,不仅罚了十年俸禄,还丢失了新军的指挥权。
方源法场圣念赐福,使得他遭到千夫所指,被百姓骂做乱臣贼子,身上还融入了那神秘莫测的黑色因子。
之后方源在墨家机关城遭劫,更是被民间谣传为东陵侯与魏国使者张鸿串通造成的。
此事之后,之前一直由东陵侯负责的咸阳守备权,也被秦月容重新收回手中。
更惨的是,他与商君阁截杀方源的计划最终也失败了。
他派出去的那几支小队,不是无功而返,就是撞上了前来接应张鸿的魏军。他豢养多年的忠诚门客和死士也因此死伤惨重。
虽然计划失败,但先前他允诺商君阁的城池却不得不拱手让出。
现在的他,如果再失去商君阁这个重要盟友,那么他的下场简直难以想象。
在实力大不如前后,不少曾经迫于他权势选择屈从于他的朝臣,已经开始和东陵侯划清界限。
而那些见风使舵的小人,也有不少人开始积极寻找下家。他们当中的大多数,都已经投入到了平阳侯与南郑侯的名下。
东陵侯几乎已经快到了山穷水尽孤注一掷的时候了。
这时候,即便他面对满朝文武的冷嘲热讽,也只能暂且忍气吞声退到一旁不敢多言。
秦月容安坐王位之上,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方源没事,这是这些天来,她收到的最好的消息。
只不过,就像是东陵侯说的那样,这件事的确有些奇怪。
按照她上辈子的记忆,秦魏两国之所以能和谈,是因为她派出使者向楚国许以重利搬来了救兵。而齐韩两国见到楚国伐魏,也纷纷派出兵马准备趁火打劫。
三国进逼,这才迫使魏国不得不与秦国讲和。
楚国作为秦魏的邻国,这些年一直在与越国争夺南方霸权。
在楚国收拾完越国之前,不论是秦灭魏,还是魏灭秦,都不是楚国希望看到的。
楚国可不希望自己的北方突然出现一个称雄天下的超级大国。
这也是秦月容上辈子能说服楚国的根本原因。
可现在楚国没有出兵,魏国就率先表现出和谈的意向。
难道魏王真的是被方卿说动了?
方源的才华秦月容从不怀疑。
但她不认为魏王那种粗鄙之人会懂得欣赏文人雅士。
如果方源这次是去劝说齐王,秦月容都不会想太多,可偏偏方源这次去的是魏国。
每个国家的王都有其性格,而魏王就属于秉性比较恶劣的那种。
好大喜功,贪勇好胜,唯利是图,这就是秦月容给魏王魏无疆贴上的标签。
秦月容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摇了摇头道。
“罢了。不管怎样,魏国愿意和谈总归是件好事,也省得寡人拿钱拿地去贿赂楚国了。你去通知魏国,寡人答应魏国的和谈条件,让他们派出使者吧。”
朝臣忽然又道:“大王,下臣还有一件事要禀报。”
“说。”
“魏国虽然愿意和谈,但赵国却不愿罢兵。除非,大王答应按照上次张鸿提出的条件,将赵国应得的土地划给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