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卓道:“当然,您若是想现在退出也可以。虽然这样会让我很不痛快,可您毕竟是秦国的使者。我这雷虽然劈不死您,但挨得多了,还是容易留下病根,弄不好就得卧床几月不起。这事若是传扬出去,天下人还以为我赵国不懂得待客的礼数呢。”
方源笑道:“这不正合了您的意?您不是一直很觊觎我雄辩的名声,打算借我成名吗?我今日给你这个机会,但倘若你拿不走,可就莫要怪罪天下人将你视为笑柄了。”
郑卓闻言眼睛一眯,他没想到方源挨了一雷还能如此硬气。
往常与他辩论的人,在承受一次雷击之后,要么心生畏惧导致不敢多做言语,要么陡然暴怒口不择言。
而方源竟然能如此冷静,甚至还有余力来挑衅他。
这让自诩赵国第一辩士的郑卓心有不悦。
而且,正如方源说的那样,他的确对于方源雄辩的盛名觊觎已久。
他的名家修为已经处于瓶颈期很久了,如果要想再做突破,就必须在辩论中击败一位能言善辩的饱学之士。
而方源,恰好就符合这个条件。
如果能把方源踩在脚下,那他便可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成就五行博士之位。
等到那个时候,他就不必屈身于邵离的手下做一小小食客,而是能够在诸国之中博取高位。
郑卓凝视方源,心中贪念无限膨胀。
既然你找死,那就别怪我郑卓不客气了!
他缓缓念道:“方先生身为儒生,本不该与我辩驳白马非马的论题。”
方源问道:“此话怎讲?”
郑卓笑道:“因为贵派祖师孔子也是白马非马的忠实拥趸。”
方源冷道:“真乃笑话!郑先生乃是名家离坚白派传人,贵派祖师公孙龙子提出白马论时,孔圣早已归墟,他怎么可能赞同白马非马的理论呢?”
郑卓听到方源的话,心中一顿窃喜。
这小子,果然中计了!
他不慌不忙的说道:“当年楚王曾带着神器繁弱之弓与忘归之箭,前往楚国的云梦泽射杀蛟龙等奇珍异兽。但打猎过程中,却不慎把弓弄丢了。随从们想要去把神器找回来,但却被楚王阻止了。楚王说:‘楚国的王丢了弓,也是楚国的人拾到的,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贵派的孔子听说这件事后,评论道:‘楚王这么做,看似是仁义之举,但说的话却不到位!直接说人丢了弓,人拾到就是了,何必非要限定是楚国人呢?’
这么看来,孔子也是认同要把‘楚人’与‘人’区别开来的!现在您身为儒生,日夜学习儒家的道理,钻研孔子的思想。但却偏偏要来反对我的白马之论,这岂不是离经叛道、背离祖师的教诲吗?”
方源刚想张口解释,然而郑卓却不给他还嘴的机会,他继续说道。
“当然,方先生可能会说,您虽然是儒生,但却兼取百家学说。就像您在魏王面前陈述的那样,天下的道理,只要是正确的,您都会不惜一切的去学习。
也正是因为您不拘泥于一家之言,所以才能得到墨子的认可,获得墨守的能力,从而在魏国的威胁下保全秦国。
可您现在为了逞口舌之能,便不分是非黑白,硬要反对我名家的白马之辩,这岂不是背离了您追求天下真理的初心?”
郑卓一语既出,天空立刻凝为一片墨色,闪电交错齐鸣,接连不断的轰击在方源的身上。
郑卓望着方源那副浑身焦黑,不复往日风度的惨相,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如何?方先生还想硬撑吗?”
方源咬着牙闭上眼,沉默了片刻,试图平复下身上的剧烈痛感。
随后,他淡淡问道:“你说完了没有?”
郑卓被他问的一愣:“说、说完了。”
“既然说完了,那就轮到我了。”
方源深吸一口气,猛地睁开眼:“我的回合!”
郑卓被他气势所慑,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你、你想干什么?”
方源朗声道:“诚如您方才所说,我虽是儒生,但向来兼学百家学说。您方才提到了楚王失弓的故事,其实除了我派先贤孔圣之外,道家先师老子也曾对此事做过评价。
老子听说孔子对于楚王失弓的评价后,点评道:‘不应该说楚人失弓,楚人得之。也不应该说人失弓,人得之。而应该把人给去掉,直接说失弓,得之。’敢问郑先生,老子话语中的含义,您听懂了吗?”
郑卓刚想回答没听懂,忽然抬头看见天边一道闪电正在酝酿。
这吓得他赶忙改口道:“听懂了。”
方源笑问:“那请问您听懂了什么?”
“我……”郑卓头冒冷汗:“贵派先贤孔子认为楚人与人不同,而老子认为楚人、人其实都有局限性,因为弓不仅可以被人捡走,也可以被动物叼走,所以此处应该隐去不做表述。”
郑卓此言一出,立马引来晴空霹雳。
只不过,他引来的并不是一道,而是三道。
三道闪电齐声而下,将他电的连连哀嚎。
方源笑道:“您果然没有理解其中含义。您说我反对白马之辩,便是反对孔子,这是巧言令色的诡辩之法。
您只注意到孔子将楚人与人分别开来,却没有注意到孔子这句话的重点,其实是注重万民平等。他赞赏楚王的仁慈之举,但却又不满楚王的仁慈仅限于楚国人民,所以才有了那句评论。
至于老子,他的思想则更为超脱一些。他之所以要求将人字去掉,是因为他认为天地之间,不止万民平等,就连万事万物也是平等的。楚王应该不止将他的仁慈推广到万民之间,还应该播撒到万物之间。
孔子认为万民平等,老子认为万物平等。两位先贤持有这样的立场,您居然还认为他二人会赞成您的白马非马,认为他们会觉得白马与其他马有所不同,这难道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方源言毕,天空电闪雷鸣,水桶般的紫电倾盆而下,几乎将郑卓笼罩其中。
雷声几乎将郑卓的哀嚎完全掩盖,但方源可不打算就此罢休。
他等到雷声停止,又朝着郑卓发问。
“贵派祖师公孙龙子之所以提出白马之辩,他的目的是什么,您还记得吗?”
郑卓浑身皲裂焦黑,满头满脑皆是带血的伤口。
他本不想回答方源,可看见天空中凝聚不散的云团,却只能硬着头皮回道。
“公孙龙子,疾名实之散乱,因资材之所长,为“守白”之论。假物取譬,以“守白”辩,谓白马为非马也。”
(公孙龙子痛恨当时事物名称与实际相脱离的混乱现象。鉴于君主根据成见“取士”而名不符实的“守白”之论。他主张根据才能有专长而选择人才,所以假借事物来作比喻说明,与“守白”的偏见抗辩,提出了“白马非马”的命题。)
方源又问:“那敢问郑先生,公孙龙子所痛恨的‘守白’理论,应该怎么解释。”
郑卓浑身发抖,颤颤巍巍的说道:“所谓守白,包含了道家‘知黑守白’的观点,即明知道一件事情是错误的,也不特意去纠正它,而是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了。
当时的君主招揽人才,明明招揽的人才擅长治理内政,君主却因为听说他勇武过人,就派他去前线作战。明明人才有领兵的才能,君王却因为他是儒家出身,所以就派他去著书立传。
这样任用人才,他们得到的官职与能力不相符,就是所谓的名与实不能统一。我派祖师公孙龙子所反对,正是这样名不副实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