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邯郸，王宫前街道上。

朝会时刻，守卫宫城的士兵远远地便看见一辆打着‘秦’字旗的马车缓缓驶来。

等到马车近了，车上下了一个全副武装的男人。

男人下了车后，昂首阔步大摇大摆地朝着宫城走去。

守卫急忙将他拦下：“你是何人？胆敢擅闯宫城！”

还不等那男人回话，负责驾驶马车的御者便横眉竖目斥责道：“居然敢说我家先生大胆！赵人就是这么对待来访使节的吗？”

“来访使节？”

守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上下打量着这个披着战甲的男子，怎么看都觉得他是个随时准备奔赴战场的将军，而不是能言善辩的使者。

守卫问道：“请问您是哪国的使节？”

男子应道：“在下大秦使节，方源。”

守卫惊道：“您就是方先生？”

方源瞥了他一眼，反问道：“我不能是吗？”

守卫尴尬道：“我听说您是位儒生，所以想当然的认为您的形象应该是羽扇纶巾。可没想到，您今日会是这副扮相。”

方源问道：“贵国难道还对使节的着装有要求？”

守卫连连摆手：“那倒没有。您快请进吧，大王已经等候您多时了。”

今天一大清早，他就听说了方源大闹相国府的事情，知道面前这位远近闻名的大儒方自流可不是个善茬。

要是把他扣在这里，惹得他一个不高兴，弄不好又得生出事端。

与其让他这个小小的守卫烦恼，不如直接把这个麻烦丢给自家大王。

他赶忙为方源让开道路，巴不得他赶紧离去。

可方源却好像是知道他的心思一般，每一步都走的缓慢且坚实。

这倒不是方源有意折磨守卫，而是他错估了铠甲的重量。

这副铠甲是他向负责护卫他的秦军百人将借的，铠甲通体由精铁打造，总重量估计在三十公斤左右。

方源穿着这身铠甲，就相当于扛着袋大米在走路。

他这副身体本就孱弱，平时也不怎么锻炼，突然一下子让他穿着这身铠甲走完八百米长的宫道，再爬上九十九级台阶，着实是为难他了。

可铠甲是方源自己要的，路也是他自己选的，就算咬着牙硬撑也得走完。

方源花了一炷香的时间，总算扛着‘大米’爬完了九十九级台阶，来到了宫殿二楼。

而宫殿内安坐的赵王，正愣愣的望着他，思考着方源的迷惑行为。

“方先生，您今天怎么突发奇想，弄了这身打扮来见寡人呀？”

方源问道：“大王不喜欢吗？大王如果觉得不妥，我可以现在换一身。”

他说着，作势就要脱裤子。

赵王赶忙出声阻止：“大可不必，大可不必！方先生您是客人，您想怎么穿就怎么穿。不过，您明明是位儒生，却打扮的像个兵家学子，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吗？”

方源回道：“当然有了。”

“哦？”赵王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方源朗声道：“我虽然是个儒生，但我听说大王您不爱仁义理智，专好杀人攻城之类的军旅之事，所以我才穿着这身铠甲来面见您。”

赵王闻言红脸道：“方先生您一定是误听谣传，寡人并不爱好军旅之事。”

方源大笑道：“臣以见占隐，以往察来，主君何言与心违？”

（我从表面现象推测您的意图，从您过去的言行观察您将来的抱负，您为什么要言不由衷呢？）

“您一年到头四处游猎，到了夏天便带着骑兵驰骋草原围猎马群，到了冬天就引领步卒潜入山林追逐鹿熊。

您把打猎得来的皮革，用来包裹车驾，就连车轮车毂也加以覆盖。这样的马车，既不漂亮，坐着去打猎也不方便，我不知道您到底是想用它去做什么。”

赵王一年四季到处游猎，为的就是锻炼手下的军队，让他们提前熟悉各种战术，使他们成为一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队伍。

眼下他被方源道破了心事，只得尴尬的咳嗽两声。

“方先生误会了，打猎不过是寡人的爱好之一。除了军事以外，寡人同样很喜欢你们儒家的仁义啊！”

方源笑问：“大王真的喜欢仁义吗？”

赵王点头：“当然了，先生为何会质疑寡人的真心呢？”

方源道：“吴子有言：僵尸而哀之，无逮于仁矣。当敌而不进，无逮于义矣。”

（看着阵亡将士的尸体而悲伤，这说不上是仁。面对敌人而不敢进战，这说不上是义。）

“赵国为了帮助魏国夺取秦国的土地，已经损失了相当多的勇士，而您却连一滴泪都未曾为他们流过，而是心心念念的想着从中博取利益。

想要从我秦人手中拿到土地，就必须继续与秦国为敌。但您现在又担心损失扩大，想要选择谈判的方式来及时止损。

请大王恕我方源才疏学浅，我钻研儒学这么多年，还未曾见过像您这样，用这种方式来喜好仁义的君王。”

赵国朝堂一片肃静，安静到地上掉了一根针都可以清楚听见的程度。

而在这片肃静之中，赵王倒抽凉气的呼吸声显得格外响亮。

他总算明白了，为何邵离今天一早就来找他，并告诉他千万不要在方源面前多嘴了。

可明显这方源也猜到了他的想法，所以今天特意穿了一身铠甲来引他发问。

赵王算来算去，终究是没有算到自己的好奇心啊！

赵王一眼扫过朝堂，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的盯着他。

如果他这时候像魏王那样大发雷霆，那礼贤下士的名声可就保不住了。

因此，他只能耐着性子给方源赔笑脸。

“这……方先生所言极是。我常年偏安一隅，生活在苦寒的北方，从未听过像您这样有学之士的教导。今日见到方先生，我才真正知晓了仁义的真实含义啊！”

他嘴上这么说着，话语里包含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方先生，嘴下留情啊！

方源理解他的话中话，可他依旧选择装傻充愣。

“承蒙大王看得起我。既然如此，不知道大王愿不愿意听听我对于您出兵秦国的看法呢？”

赵王满脸苦色，都这个时候了，他哪里能说出半个不字。

“方先生请讲。”

方源道：“昔之图国家者，必先教百姓而亲万民。有四不和：不和于国，不可以出军；不和于军，不可以出陈；不和于陈，不可以进战；不和于战，不可以决胜。”

（从前谋求治好国家的君主，必先教育百姓亲近万民。在四种不协调的情况下，不宜出兵：国内意志不统一，不可以出兵。军队内部不团结，不可以上阵。临战阵势不整齐，不可以进战。战时行动不协调，不可能取得胜利。）

赵王本以为方源会搬出儒家那一套来教训他，可没想到他居然拿出的是自己感兴趣的兵家理论。

因此听完方源的话，赵王不仅没有反驳，反倒若有所思，就连心中的抵触情绪也减轻了不少。

方源继续道：“是以有道之主，将用其民，先和而造大事。不敢信其私谋，必告于祖庙，启于元龟，参之天时，吉乃后举。

民知君之爱其命，惜其死，若此之至，而与之临难，则士以死为荣，退生为辱矣。”八壹中文網

（因此，英明的君主，准备用他的民众去作战的时候，必先搞好团结然后才进行战争。即便如此，他还不敢保证他谋划的正确性。所以必须祭告祖庙，占卜凶吉，参看天时，得到吉兆然后行动。

民众因此知道国君爱护他们的生命，怜惜他们的死亡，做到这样周到的地步，然后再率领他们去打仗，他们就会以尽力效死为光荣，以后退偷生为耻辱了。）

“现在大王您劳民伤财侵略秦国，耽误了国内务农的时节，老百姓难道没有反对之声吗？您助纣为虐，用赵国百姓的性命去帮助残暴不仁的魏国，这一点会得到先祖的认同吗？您执意出兵秦国，劳师远征，是受到了上天的启示吗？

现在您三点都不具备，那您有什么理由认为，您一定会战胜上下一心誓死为崤山死难同胞复仇的秦国将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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