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引着方源回到客厅入座,阳刃等人也纷纷跟了进来。
没过多久,便看见门外走进一位身着白袍、面相和善的中年人。
不消多说,这位便是主宰天下商会多年的会长白肃。
方源连忙起身拜见:“方源,拜见白先生。”
白肃笑着躬身请方源重新入座。
“方先生只言片语便使得君侯下令释放乐同与向正两位夫子,按理说,应该是我拜谢先生才是。您为何要如此客气呢?”
方源谦虚道:“纵然我不出马,有您坐镇宋国,难道两位夫子还会有性命之虞吗?”
白肃大笑摇头:“即便两位夫子性命无虞,但若是没有您力谏之功,二位夫子又哪里会那么快官复原职呢?”
方源闻言,略显讶异。
他感叹道:“我本以为君侯能够将二位夫子释放便已是万幸,倒是没有想到他居然还愿意让这两位官复原职。
看来君侯虽然有时会闹脾气,但总得来说还不能算作是个昏庸的主君啊。”
白肃笑着点头:“君侯虽然贪财好利,但脑子并不笨。如今有您出马,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楚的。
只不过,现如今有您在,他是让步的。可等到您离开宋国,不知他何时又会故态复萌啊!
君侯之所以坚持加税,是因为国内存在着附和他主张的奸佞小人。
如果他不听劝告,继续亲信那些奸佞的话,那宋国距离灭亡恐怕也就不远了。”
方源劝慰道:“我与您的意见不同。在我看来,宋国的国祚恐怕还会延续很长时间啊!”
白肃问道:“喔?这是什么缘故呢?”
方源道:“当初张仪与惠施同时在魏国为官。
张仪想凭借朝堂中亲近秦、韩的势力去征伐齐、楚两国,惠施则想与齐、楚罢兵言和。
两人争执不下。
而魏国群臣近侍却都帮张仪说话,认为攻打齐、楚有利,而没有人帮惠施说话。
于是魏王就听从了张仪的主张,而认为惠施的主张不行。
攻打齐、楚的事已经确定之后,惠子私下里去拜见魏王。
魏王说:您不要说了。攻打齐、楚的事情确实有利,全国人都这样认为。
惠施趁机进言:这种情况不能不明察。如果攻打齐、楚这件事确实有利,全国都认为有利,那国内的聪明人未免太多了吧!
如果攻打齐、楚这件事确实不利,全国都认为有利,那国内愚蠢的人也太多了!
我听说凡要谋划大事,必须要保持怀疑。
有疑问的事,如果确实是疑惑不定的,那么就会有一半人认为可行,一半人认为不可行。
现在全国都认为可行,这说明大王您失去了一半人的意见啊!
人们常说的那些被挟持的君主,也正是失去了半数意见的君主啊!”
说到这里方源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普天之下,怎么可能全都是品行高洁的贤士呢?既然不可能所有的人都是贤士,那自然有小人的存在。
现在君侯虽然亲近小人,但他的耳中依然还能响起两位夫子这样忠义之士的声音,这说明宋国还没有被小人所挟持。
至于之后宋国会走向什么方向,就要看以两位夫子为首的君子们怎么努力了。”
白肃闻言,欣然点头:“苦读三日,不如闻先生一言。与您座谈,真是如沐春风,令人豁然开朗。
《诗经》中说: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这形容的大概就是您这样的人吧?”
方源谦虚拜道:“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人人皆有常处,您在向我学习,可我又何尝不是在向先生您学习呢?”
白肃哈哈大笑:“方先生真是个妙人。既然如此,不知道您想要向我学习什么呢?只要您肯开口,我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方源道:“您知道我自秦国而来。如今秦国疲弱不堪、久经战火,国库早已空虚无比。而您精通轻重之法,所以我想要向您讨教使国家富裕的方法。”
秦月容之所以重用韩是,无非是因为秦国早已不堪重负。虽然法家学说存在种种弊端,但不得不说,它仍然是乱世中富国强兵的绝佳答案。
方源如果想要夺得秦国的执政权,他就必须要先解决这个问题。
方源这个问题一经提出,白肃便笑着问他:“既然方先生想要知道富裕国家的方法,不知道您自己是否曾经思考过呢?”
方源点头道:“自然是思量过。”
要想充实国库,千算万算都逃不过一个‘税’字。
但哪怕是宋国这样富裕的国家,宋君想要提升税收都是千难万难。
如今秦国百姓饱受战火摧残,即便他们同意加税,方源又怎么忍心继续加重他们的负担呢?
他也曾思考过韩是对于这个问题的解法,韩是主政秦国后,并没有大幅增加百姓的赋税,而是选择增大秦国的纳税人口。
他颁布各项法案,鼓励各国移民前往秦国定居。
但即便如此,新来的移民也同样挤占了秦国百姓的生存空间,迫使他们不得不向荒野迁移,开垦新的土地。
之前秦国朝堂之所以闹得沸沸扬扬,除了几股势力在朝中暗中角力外,也有国内矛盾激化的因素存在。
白肃问道:“那不知道方先生想出的结果是什么呢?”
方源之前思考过各种方案,参考了历朝历代的成功经验后,他最终还是决定在富裕阶层的身上动刀。
方源回答道:“我想要征收房屋征税,对占地大的建筑按照面积征收赋税。”
谁知白肃听了,只是笑着摇头:“不行,这等于让被征收赋税的人群去毁坏房屋。
况且以秦国现在的能力,真的可以确保完全丈量清楚每个人的居所吗?
而您又如何保证秦国的官吏不会与当地的豪族相互包庇,从而导致面积统计上出现误差呢?”
方源的方案被否定,一时间陷入沉默。
这时,旁边的冯通开口道:“那就征收人口税,人人纳税,公平公正。”
白肃亦是否决:“也不行,这等于让人们抑制情欲。尤其是在秦国这样亟需增加人口的国家,更是昏招。”
阳刃问道:“那征收牲畜税呢?”
白肃还是摇头:“不行,这等于叫人们宰杀没有劳动能力的幼畜。”
杨素憋不住问道:“那征收树木税。”
白肃回答:“不行,这等于叫人们砍伐还未长成的幼树。”
一时之间,屋内一片寂静。
方源问道:“那么,我征收什么税才行呢。”
白肃笑着回答:“其实这个问题,当年桓公也曾问过管子。管子的建议是向鬼神征税。”
“向鬼神征税?”
方源一下听愣了,他脑海里顿时浮现了昊天上帝、天命玄鸟等神明头上顶着光圈到秦国排队纳税的画面。
他哭笑不得道:“您莫非是在说笑吗?且不论鬼神是否存在,就算存在,又如何通知他们到秦国纳税呢?”
白肃笑着摆手:“您误会我的意思了。《管子》有言:厌宜乘势,事之利得也。计议因权,事之囿大也。王者乘势,圣人乘幼,与物皆宜。”
(行事合宜而乘势,就可以得到好处;谋事利用权术,就可以得到大助。王者善于运用时势,圣人善于运用神秘,使万事各得其宜。)
“向鬼神征税并不是真的让您带着账本去找昊天上帝结账,而是让您对祭祀他们的仪式征收赋税。
管子曾向桓公建议说:从前尧有五个功臣,现在无人祭祀,请君上您建立五个死者的祭祀制度,让人们来祭祀尧的五个功臣。
春天敬献兰花,秋天收新谷为祭。用生鱼做成色干祭品,用小鱼做成菜肴祭品。
这样,国家的鱼税收入可以比从前增加百倍,那就无需敛取罚款和征收人口税了。
这样既举行了鬼神祭祀,推行了礼仪教化,又得到了赋税收入。既然已经满足了财政需要,又何必再继续向百姓求索呢?”
方源听到这里,心中豁然开朗。
说到底,这是直接税与间接税的问题啊!
直接税会落在每一个百姓的头上,但间接税却只有在发生交易活动时才会触发。
如果百姓的生活贫苦,那他的日常支出基本也就是用来购买一些五谷杂粮糊口。
买生鱼祭祀鬼神这种事,只有家境殷实的小富之家才会考虑。
而那些豪强家族,为了彰显家中财力,自然也会格外重视礼仪教化。哪怕多花上一点钱也会将各种祭祀仪式办的隆重盛大,以彰显自己家族在当地的地位。
所以对鬼神征税,既没有家中普通百姓的负担,还达到了均衡贫富差距,填充国库的效果。
大富之家虽然每年多出了一笔费用,但是却并不会感到痛苦,反而会感到脸上有光,可谓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这就好像是前世的奢侈品,人人都知道它本身并不值那个价格,但奢侈品的销量却逐年上升。
大部分富裕阶层之所以购置奢侈品,不是因为他们傻,而是因为他们想要挣个面子,好对着周围的人炫耀罢了。
奢侈品与鬼神祭祀,虽然听起来风马牛不相及,但二者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方源心中有所明悟,不过转瞬,他又提出了另外的问题。
“诚然对鬼神征税可以提高国家收入,但以秦国之疲敝,单是这一点,恐怕还不足以扭转颓势。请问还有其他让秦国富裕的办法吗?”
白肃回道:“不知道您所谓的富裕是用什么标准来界定的呢?在您看来,什么样的国家才能被称为富裕呢?”
方源回道:“齐国、楚国、宋国都是富裕的国家。”
白肃回答道:“齐国、楚国之所以富裕,是因为他们占据了天下各国所欠缺的资源。
楚国有汝河、汉水出产的黄金,齐国有渠展开采的盐矿。坐拥资源之利,自然也就容易变得富裕。
秦国同样是地大物博的国家,如果悉心寻找的话,应该同样可以得到令天下人垂涎的资源。
不过仅仅拥有资源,如果经营不好,运用不当,依然会陷入贫穷困顿。
燕国同样有辽东出产的盐矿,然而他们的富裕程度却不及齐国,这就验证了这个道理啊!”
方源问道:“那么应当如何经营呢?”
白肃回道:“当初管子主政齐国,他下令组织人手砍柴煮盐,然后由国家征收而积存起来。
初春一到,农事开始时,就规定各大夫家里不得修坟、修屋、建台榭和砌墙垣。
同时规定北海沿岸的人们不得再聚众雇人煮盐。
这样的操作下,盐价瞬间上涨十倍。
而魏、赵、宋、卫等地没有盐矿,都是靠输入食盐过活的。
如果人不吃盐,就会变得浮肿,继而无法守卫自己国家。
而燕国地处偏远,运输成本极高。
所以哪怕齐国盐价上涨,他们也只能高价买入齐国的食盐。
这样一来,仅仅一年的时间,齐国便因此获利黄金一万一千多斤。
之后,管子又规定,凡向齐国朝贺献礼或者交纳捐税的都必须使用黄金。
所以,黄金价格又上涨了百倍之多。
然后,他再运用黄金的高价收入,来收购其他国家的各种物资,齐国就这样成了天下最富裕的国家。
这就是所谓的使用财富如同从河海中取水一样丰富,又像不断地送来计算钱数的筹码一般。
运用大地资源富裕国家的道理就蕴含在其中啊!”
方源听完连连拍手称赞:“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
(要是没有管仲,我们都会披散头发,左开衣襟,成为野蛮人了。)
怪不得管子能得孔子称赞,此番举措,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方源称赞轻重家的开山祖师,白肃自然也是分外开心。
他说道:“齐、楚之所以富裕,是因为地域广博、资源丰富。而宋国之所以富裕,则是因为坐拥交通之利,鼓励商业发展。
您虽然可以效仿宋国的施政政策,但同时也要提防鼓励商业会导致的弊端啊!”
方源闻言一怔:“您所谓的弊端,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