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源在兵士们的护送下上了马车,他们穿越宋国宽敞的街道,一路来到宫城。
刚刚抵达宫城,便有一队卫士引领着方源前往一处偏僻的宫殿。
一脸焦急的宋君此时正在那里等候着他。
方源赶忙上前见礼:“方源拜见君侯。只是不知君侯突然召唤,是有何事?”
宋君上前搀扶着方源起身,望着他欲言又止,随后叹了口气。
“寡人向来相信以先生的一颗仁心,应当不会干出那般荼毒百姓的事情。只是如今商丘城中流言四起,但凡撞邪之人,皆言乃是先生所为。
寡人愚钝,不能领会其中玄机,所以才将先生请到宫城解惑,还望您不要见怪。”
宋君原本在国内就风评不佳,如今商丘城中又突然兴起许多怪事,商丘鬼事的各种矛头都指向方源,如果他不抓方源而又无法给出合理解释,势必无法向国人交代。
抓了乐正与向同,让他惹恼了国内的卿大夫势力。
而如果连国人也唾弃他,那么宋君只能再次星夜驾车出奔二百里而至齐了。
如今宋君已经首鼠两端,偌大的宋国也不知道该去找谁商量对策,思来想去还是只能把方源给请了过来。
方源看破了宋君的矛盾心理。
他一方面想把自己抓了给宋人一个交代,一方面又担心抓了他方自流惹出一堆乱子。
于是,他开口宽慰道:“国君不必过分自责。
当初魏国的庞葱要陪太子到邯郸去做人质。
临行前,庞葱对魏王说:现在,如果有一个人说市集上有老虎,大王相信吗?
魏王说:不相信。
庞葱说:如果两个人说市集上有虎,大王相信吗?
魏王说:那我就要疑惑了。
庞葱又说:如果三个人说市集上有虎,大王相信吗?
魏王说:我会相信。八壹中文網
庞葱说:大街上不会有老虎那是很清楚的,但是三个人说有老虎,就像好真的有老虎了。如今邯郸到大梁的距离,比我们到街市远得多,而毁谤我的人一定会超过三个人。希望您到时候能明察秋毫。
魏王说:我知道该怎么办。
于是庞葱告辞而去,而毁谤他的话也很快传到了魏王那里。
后来太子结束了人质的生活,庞葱也回到了魏国,但魏王却再也没有召见他了。
庞葱是魏国有名的贤大夫,临行前也曾用三人成虎的故事警示魏王,然而当毁谤他的人超过三人时,魏王就再也不亲近他了。
这是庞葱或者魏王的过错吗?
这是人性啊!
如今您是宋国的君侯,我却并不是您所信任的贤大夫,而仅仅是个身份卑贱的外臣而已。
商丘城中诽谤我的谣言也远比魏王身边诽谤庞葱的人要多。
如此一来,您怎么可能不怀疑我呢?
您不要担心,就算您因此把我抓起来,我也不会因为这件事而责怪您的。”
宋君听完这段话,感激的朝着方源拜了拜:“先生深明事理,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有了您这段话,我更加觉得,这件事应当并非先生所为。
只是,现在那群意图污浊您名声的宵小之辈躲藏在暗中,不知道您有揪出他们的方法可以教授我吗?”
方源想了想,回答道:“虽然我是个儒家弟子,但对于这种小人,不能以猜测君子心理的方法去揣度他们。
所以,我请求献上纵横之法,用利益来追溯事件的源头。”
宋君道:“先生请讲。”
方源道:“如今商丘城内遍布关于我的谣言,如果任由他们传播下去,会造成怎样的影响呢?”
宋君思考了一会儿,回答道:“先生的名誉将被污损,商丘的民心将会离散。”
方源回答道:“我的名誉受损,谁会得到利益,谁又会损失利益呢?”
“自然是先生的仇人得到利益,而您受到了损害。”
方源微微点头,又问道:“那么商丘民心离散,谁又将得到利益,而谁又将失去利益呢?”
宋君迟疑了一下,回答道:“寡人失去了民心,百姓失去了安宁,所以应该是寡人与宋国都失去了利益。而仇恨寡人或者仇恨宋国的人得到利益。”
方源微微点头:“那么您为了不让您和宋国失去利益,又需要如何去做呢?”
宋君琢磨了一会,慢慢回过味来了。
“要么找出真凶,要么拿先生您抵罪。”
方源微笑道:“如果找出真凶自然皆大欢喜,如果找不出真凶,您又拿我去抵罪,最后会发生什么呢?”
宋君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
虽然商丘城内的流言多是针对方源,但经过方源的这番引导,宋君越看越像是冲着他来的。
如果不是国内意图不轨的臣子所为,那便是有外部势力在宋国搅局。
想到这里,宋君忽然拍案而起,大声呼喊殿外守卫。
“来人!派一队人去传召子援前来见我,待子援启程前往宫城后,马上给我搜查他的宅邸!”
方源也被宋君的反应吓了一跳。
他回味着宋君话语中的意思,忽然有所明悟。
看来宋君和子援的关系,似乎并非是表面上的亲亲兄弟,两个人还是存在着对于宋国君位的继承之争。
方源开始回忆起两年前楚墨学派攻击宋国的事件。
楚墨学派之所以攻击宋国,明面上是宋君加税,背地里则是身为附属国的宋国对盟主楚国阳奉阴违,并且有背叛楚国倒向魏国的风险。
楚墨学派将宋君赶出宋国后,原本打算拥立宋君的弟弟子援继位。
只是后来由于齐王及时介入,这件事才没有办成,宋君也得以回国。
不过从这个事件可以看出,子援的立场应当偏向于楚国,所以才会楚墨学派才会打算拥立他为新君。
经过楚墨学派这一战后,宋国元气大伤。
自那以后,宋君便不再敢背离楚国的立场,楚国说往东宋国就不往西,楚国让他撵鸭他不敢抓鸡。
就这样,宋君当了两年的模范狗腿子,也不敢在内政问题上与亲楚派的卿大夫们发生摩擦。
可为什么两年间对卿大夫百依百顺的宋君,偏偏就挑今年闹起了幺蛾子,死活提出要加税呢?
你说宋君就真的缺一座露台,少一座宫殿吗?
方源觉得并不可信。
想到这里,方源望向宋君的眼神愈发意味难明。
他肯定有什么东西瞒着没说。
他突然开口道:“君侯,您恐怕没有和我交实底吧?”
宋君闻言,微微抿了抿嘴唇,咧着嘴笑道:“先生胡说什么呢?寡人对先生可谓是推心置腹,怎敢欺瞒先生?”
方源道:“《礼记》有言:君子不动而敬,不言而信。
(君子就是在没做什么事的时候也是恭敬的,就是在没有对人说什么的时候也是信实的。)
现在您身为一国之君,您的一言一行将成为整个宋国的表率,您为何要言不由衷呢?”
宋君闻言,先是叹了口气,随后朝着方源拜了一拜。
“看来是瞒不过先生您了。既然您都已经知道了,那我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了。张先生,出来吧。”
宋君身后的屏风中踏出一只靴子,随后便是那张让方源感到无比熟悉的脸。
没错,来者正是万众爱戴的国之口舌,戏弄赵王的罪魁祸首,秦国崤山战败的最大成因,将方源以郊游方式偷运至大梁的物流奇才,最近几年所有中原恶仗的主打人——张鸿。
张鸿轻笑着走到方源面前,躬身施礼道:“方先生,好久不见,近来可好啊?”
方源一口气顶到心门口,差点被噎死过去。
他深吸一口气:“见到了张先生,如何能算作是好啊?”
方源刚刚就已经有所猜测这事或许与魏楚两国争夺宋国的控制权有关,但他没想到,魏国这边派到宋国进行技术指导的居然是张鸿这厮。
方源黑着脸问道:“这么说来,君侯一个月前突然动身前往猎场围猎,应当是为了避开朝中卿大夫的视线,方便与张先生您会面吧?”
张鸿忍不住为方源鼓了个掌:“先生果然聪慧,您虽然是位儒生,但却能将纵横之学运用的出神入化。
不论是那日猎场中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劝谏,还是今日一番对于利害关系的论断,都让张鸿佩服的五体投地。
虽然之前被您拒绝过很多次,但我还是忍不住再问一次,您真的不考虑转投我纵横学派吗?”
方源道:“我的才学,哪里能及张先生万一?我只是根据您的布局稍加猜测,但这么庞大的一盘棋,却全都是您精心布置。
这般琐碎阴狠的心思,纵横学派的道义精髓,我怕是学不会啊!”
张鸿早就习惯了方源对他说话的语气,对此也是见怪不怪了。
他回道:“欸,先生您这就不对了。《鬼谷子》有言:智用于众人之所不能知,而能用于众人之所不能见。
(智慧要用在常人不知道的地方,而能力要用在常人做不到的地方。)
如今您的能力已经得到彰显,为何不像我张鸿一样,再多运用一下智慧呢?
况且宋国走到现在这个境地,也不是我一人所为啊!
我原本奉大王之命出使齐国,试图效法方先生故事,于齐国朝堂慷慨陈词、彰明大义,使我大魏与齐国重归于好,弭兵会盟。
然而路过宋国时,却正巧遇到君侯深陷水火之中。
君侯向我伸出援手,我张鸿岂能坐视不理?
我虽不是君子,但当初方先生身体力行,教会了我张鸿仁义礼智,基本道理我还是懂一些的。
现如今,君侯有燃眉之急,我怎能弃他于水火呢?
方先生,您说我说的这个道理,对不对啊?”
如果是半年多以前的方源,肯定这会已经被张鸿把鼻子都气歪了。
但兼修了这么久的儒术,读了那么多的诸子典籍,方源的修养自然提高了许多。
他现在已经可以做到面不改色的在心中破口大骂了。
方源望着张鸿那张欠揍的脸,心平气和的给他讲了个笑话。
“说从前在昆仑山上,有个智者居住在那里,不论寒暑冬夏,他的脸上始终保持笑容。
一天,有个年轻人上山向他请教:智者,您快乐的秘诀是什么呢?
智者回答:不要和愚者争论。
年轻人反驳道:我不同意您的看法。
张先生,您猜猜智者是怎么回答他的吗?”
张鸿笑得灿烂:“智者怎么回答的我不知道。但我想知道,您认为我说的道理对不对呢?”
方源冷笑一声:“对,你说的都对。”
张鸿并不傻,方源话一出口他就知道不对。
他似笑非笑的用手指指着方源:“方先生,您这样可就不对了。现在就连虞节那小子也不那么说话了,您怎么还学上了呢?”
方源连忙向他道歉:“可如果我不这么说话的话,我怕您听不懂啊!”
宋君就站在看着方源和张鸿你来我往一人一句,虽不是战场,但唇枪舌剑、刀光剑影依然看得宋君连连叫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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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源说到这里,也没心思与张鸿继续闲扯淡了。
他单刀直入的问道:“商丘城中的谣言,是先生您派人传的吗?”
张鸿摇头道:“您这可就冤枉我了。您与我,即便不算是至交,也可以算是辩友了。拿朋友的名声去实现自己的目的,这种事情我目前还做不出来。”
方源眉毛一挑:“目前做不出来?那意思是以后有机会?”
张鸿咳嗽一声,继续说道:“我不仅没有传播您的污名,我还发现了毒害您名声的歹人。先生可知道那些谣言的源头来自何处?”
“不知。”
张鸿笑着说道:“茶楼酒肆,勾栏瓦舍。现在,先生能明白了吗?如果您还是不懂的话,我这里还有一份小礼物打算赠送给您。”
说着,张鸿从宽袍大袖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放在了方源的手中。
方源低头看去,册子上用小篆写着一行小字——戏说方自流。
他忙不迭翻开书页,只见第一页写着——第一回,方自流法场化厉鬼,薛东陵因果孽缠身。
方源缓缓合上书本,握着小册子的手猛地攥紧。
“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