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阳刃和冯通特意起了个大早。
简单洗漱后,他们便立刻动身前往昨晚陶然提到的几处酒楼。
两人点了一壶茶水,几碟小菜,在酒楼里一边喝着茶汤,一边留意着周边的客人。
商丘交通便利,四通八达,往来客商数不胜数。
各国商队在此聚集,也在客观上促进了商丘的商业发展,带动了当地饮食产业与旅店行业的发展。
像这样的清晨,咸阳的大部分酒楼尚未营业,但商丘的酒楼却早已是人满为患。
无数商旅在这里一边用着早饭,一边交流着各地的贸易信息。
“陈三哥,你们最近是发了什么横财?我看你们车上装的满满当当,掀开一看全都是上好的吴越丝绸,九车丝绸,要是运到赵地和燕地售卖,最起码也能赚上八九倍的利润吧?”
“八九倍?哼哼,你的格局还是小了。
实话告诉你,因为今年楚越两国休战,再加上吴越地区风调雨顺,所以吴越地区养殖的蚕丝全都按时收剿。
这也直接导致今年蚕丝的出货量比往年大了三倍有余,蚕丝出货量一大,连带着把丝绸价格也给砸下来了。
我们这九车丝绸的进价只有往年的一半不到,如果运到燕赵售卖,最起码也是十倍往上的利润。
要不是哥哥手里的本钱不多,我高低也得再屯他几车。
等到楚越两国再起战端,再把边境一封锁,那丝绸价格还得往上涨。”
“这也太挣钱了!有这种好事,你陈三哥怎么不早点提醒小弟我啊!”
“你当我是阴阳家的学士还是能掐会算的儒生?之前楚越两国就差把脑浆打出来了,谁能想到居然会暂时休战?”
“对啊!这两国一向都是宿敌,怎么会突然握手言和呢?”
“还不是多亏了东陵侯薛松,要是没有他,我可发不了这笔财。”
“做生意就做生意,三哥你提个死人做什么?”
“你想啊,这些年楚越战争愈演愈烈,楚军连番出击,大有吞并越国的趋势。
楚国之所以同意与越国讲和,是为了派兵救援秦国。
如果他们不救秦国,秦国就会覆灭。秦国覆灭后,魏国肯定会将矛头指向楚国。
而秦国为什么就快要覆灭了呢?
是因为东陵侯在崤山大显身手,一战葬送了秦军主力。
所以你说我该不该感谢薛东陵?”
“好家伙!以前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发国难财,三哥你这一番话真是令我茅塞顿开啊!”
“管他什么财,发财就是发财。再说了,我又不是秦人,秦国死了多少人和我有什么关系?吃菜吃菜,今天这顿饭,哥哥我请了。”
隔壁桌的两队商人喜笑颜开的夹着菜,但阳刃和冯通听了他们的话却忍不住拍案起身,对着他们怒目而视。
二人都是身材魁梧凶神恶煞,两个商人被他们这么一瞪,吓得筷子都没握紧差点丢到地上。
“二、二位壮士,是有什么事吗?”
阳刃瞪眼道:“没事,我们就看看,不能看吗?”
“能看,当然能看。”
冯通拔出佩剑,啪的一声插在了桌上。
他警告道:“你们吃饭就吃饭,没事不要乱说话。再敢无礼,小心脑袋!”
两个商人听了赶忙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然后闷声不响地赶忙扒拉完碗里的饭食,随后一溜烟的结账走人。
阳刃目视着他们离开,直到商人消失在视线中,这才叹着气坐下。
“唉……国家不强,到了哪里都要遭人欺侮。崤山之战,死了那么多人,不止没人同情,反而还成了别人口中的谈资。”
冯通也愤愤骂道:“真是两个小人。”
谁知隔壁桌穿白袍的客人目睹了这一幕,居然笑着冲他们说道:“《六韬》有言:君子乐得其志,小人乐得其事。
(君子乐于实现自己的志向抱负,平凡人乐于做好自己愿意做的事情。)
您既然直到刚才的那两个商人是小人,那他们只关心自己经商的本业也不算有错,您二位何必要和他们动气呢?
而且在我看来,以您二位刚才的行径似乎也无法当得起君子二字。
如果您二位是想用君子的操守来约束自己的话,或许二位的修养还需要多加改善啊!”
阳刃听了这话,感觉面前这人并非泛泛之辈。
于是恭敬的向他询问道:“请您赐教。”
那客人笑着说道:“赐教不敢当。但我看《论语》中说: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君子的道德品质就好比是风,平民百姓的道德品质就好比是草,当风吹到草上面的时候,草就会跟着风的方向倒。)
您穿着儒生的衣服,希望以君子的标准匡正自己的行为,但如果根据论语中的标准来考量的话,您似乎距离君子还很遥远啊!”
冯通听到客人的论断,也大感惊奇。
他问道:“敢问您的高姓大名。”
客人哈哈一笑,从袖子里摸出一柄丝绸扇子,唰的一下在身前展开。
他一边扇着扇子,一边笑道:“小小名字不值一提,在下不过一个尘世小蒙童,酒楼石桥边说书讨生活的苦命人而已。”
阳刃正想继续追问,谁知道酒楼里的客人居然全都开始起哄了。
“开始了开始了!早就听说这金丘酒楼的漫谈传奇是一绝,今天这个早可算是没白起!”
“今天真是赚到了。早场居然是尘世书生来讲!”
早场评书?
尘世书生?
阳刃和冯通的眼神忽然变得古怪了起来。
他们互视一眼,将好奇心暂且按下,安安静静的坐回到了位子上。
尘世书生微笑着向满座的客人们点头示意后,跺着步子走到了酒楼中央临时搭建的舞台上。
收了扇子,甩开袍子,尘世书生清澈的嗓音响满整座酒楼。
“传说熹华之山原本是南方天帝的住处,那里有一种长着绀色羽毛的鸟,名字叫做绀羽鹊。
绀羽鹊孵化出的雏鸟跟任何鸟都不一样,以天下鸟类的外形与他类比,只有凤凰的外形与它相似。
于是它就按照凤凰的才德要求自己,以凤凰的志向为自己的目标,想发出像凤凰一样的叫声来惊动天下。
爽鸠知道这件事后就对它说:‘你知道凡人用木偶做神主和用泥偶做神主来祭祀神明的事情吗?
上古的圣贤帝王用木偶做神像来祭祀神明,后世的人改用泥偶做神像来祭祀神明。
木偶做成的神像与神明的外貌差距大,而用泥偶做成的神像与神明的外貌形象更为接近。
但这并不是说上古的人们不如现在的人考虑得周到,而是上古的人领会了祭祀神明的精髓之处。即祭祀时对神像的心要虔诚,而不是要求神像的外貌像不像。
可如今的人们在祭祀时却正相反,他们只求貌似,不求心诚。
现在你学习凤凰的行为,这就相当于是采用了古人的做法,而不去依照今人的行为。
这样做,就是离群了。
所以你不鸣叫还好,一鸣叫,就必定会招致罪名。’
但最后,绀羽鹊没有听从爽鸠的话,终于鸣叫了起来。
那叫声响亮、动听,掠过梧桐的枝条,响彻云霄,激荡洞穴并震动了山岩。
松、杉、柏、枫等良木,无不被震动起枝条,并随着绀羽鹊的叫声共鸣。
各种鸟兽也无不被绀羽鹊的叫声震惊,它们流露出蠢态和惊恐的样子。
骜鸟听到这个消息后大为恐惧,它害怕被绀羽鹊夺取自己的地位,便派鹨鸟在西王母的使者面前进谗言说:‘这绀羽鹊的叫声奇异,不吉祥。’
西王母于是派使臣每天去追赶绀羽鹊,一直把它驱逐到了遥远的天空。
后来绀羽鹊被逐到海边,羽毛脱落了,鶝鶔遇见了它,就用嘴中叼着的箭射向了它,正好击中它的脖颈。
绀羽鹊奄奄一息,就这样死在了海滩上。”
尘世书生说完这个楔子,还没等客人们回味,便轻轻一笑讲起了今天的正题。
“绀羽鹊的做法难道错了吗?普天下明事理的人都知道,绀羽鹊所追求的,才是真正正确的做法。
然而他却因为自身的志向与鸟群的追求不符,从而遭到了骜鸟的陷害,受到了百鸟的仇视。
就连西王母也被谗言蒙蔽,将绀羽鹊放逐到了海边,让它受到鶝鶔的攻击而死。
天上飞的小鸟尚且都能拥有成为凤凰这样的伟大志向,那我们这些行走在陆地上的人难道就没有像是绀羽鹊这样的人吗?
而他的未来又会被放逐到何方,以怎样的方式死在海滩上呢?
上回书,我们说到,方源出使赵国力促和谈,于杜平城下阵斩逆贼东陵侯……”
听到这里,阳刃终于不再犹豫,他高呼一声:“动手!”
冯通早已来到尘世书生不远处,阳刃一声令下,他立刻从身后掏出准备多时的麻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顺着尘世书生的脑袋套了下去。
当尘世书生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冯通装进麻袋扛在肩上。
为了防止他逃脱,冯通还顺着给麻袋打了个死结。
就这样,冯通连人带麻袋扛着一起跑路,阳刃在后面殿后提防追兵。
前后不到三个呼吸的时间,二人便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只留下酒楼中一群看呆了的客人们。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试着开口问道:“刚刚这个,是什么特别节目?”
“可能是大变活人?”
……
阳刃和冯通扛着麻袋一路小跑回了天下商会。
此时的杨素正在院子里晨练,看见他们两个一阵风似的闯进门,肩膀上还扛着个麻袋。
他顺理成章的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冯通也不回答,只是一剑斩开麻袋死结,提起麻袋的两角把尘世书生从里面像是倒垃圾一样倒了出来。
尘世书生在麻袋里憋了半天,此时刚刚喘了两口大气,便发现有一柄剑搭在了他的脖子上。
“说!你们如此构陷方先生,到底是受到何人指使,又有何种企图!”
尘世书生被他吓得一哆嗦,忙回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清楚啊!”
阳刃骂道:“不清楚?你靠着方先生的故事说书吃饭,你现在和我说不清楚?”
尘世书生缓过气来,望着阳刃和冯通的架势,他终于有点明白了。
“您二位是?”
二人异口同声:“我们是方源先生的追随者。”
“原来如此!”尘世书生赶忙俯身作揖:“失敬失敬。”
阳刃从袖子里掏出那本《戏说方自流》,啪的一下摔到他的面前。
“少套近乎,你给我解释解释,这本书是怎么回事?”
尘世书生捡起书册翻了两页,立马大叫冤枉:“这本书不是我写的啊!”
“不是你写的那难道还是别人写的?”
尘世书生点头道:“当然了。小说家之言多如牛毛,你们怎么能拿着别人的书来污蔑我的清白?
我虽然也靠着方先生吃饭,但我写书说书向来都是依据现实,怎么可能编出如此怪力乱神脱离实际的故事?
小说家虽然不在九流,但尚且位列十家行列,你们是在怀疑我的职业操守吗?”
冯通瞪眼道:“你们还有操守?”
此言一出,尘世书生立刻炸毛,他怒道:“当然了!改编不是乱编,一切当然要依据现实。”
阳刃问道:“那你敢拍着胸脯保证,向昊天上帝起誓,你关于方先生的所有故事,都是一点不差吗?”
“这……”尘世书生结巴都:“当、当然了。只不过,有时候为了吸引看客,还是需要进行一点小小的艺术加工。”
“给我打!”
冯通干净利落的将麻袋重新扔在了尘世书生的脑袋上,随后与阳刃一起对着尘世书生拳打脚踢。
“别打了,别打了!”
尘世书生吃痛,连连开口求饶。
阳刃和冯通住了手,又重新将麻袋从他脑门上摘了下来。
尘世书生歪歪斜斜的站起身,抹了把鼻血,哭诉道:“你说你们打也就打了,还非得再把麻袋套上干什么?”
阳刃听了,嘴里振振有词道:“之前方先生在楚国的陈到先生那里求学后,曾对我们说过。
在施政时,之所以要制定规则,是为了让百姓在得到好处后不知道感谢谁,在受到惩罚时不知道怨恨谁。
我们套你麻袋,自然也是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