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书生被阳刃和冯通揍得鼻青脸肿,纵然他们说的话驴头不对马嘴,此时他也不敢反驳了。
阳刃见他不说话,于是便问道:“你说你们这帮小说家到底是怎么想的?方先生大德无双,为秦国保境安民。
他出使魏国,暴虐的魏王便同意与秦国和谈,奉还在崤山之战被俘虏的秦军将士。
他出使赵国,自大的赵王对他礼让有加,愿意与秦人订立盟约,还亲自率军撤出秦国境内。
他游历到了楚国,就将楚墨学派与法家势脉的关系调和,令他们放弃过往的成见,同心协力造福百姓。
他到了宋国,宋国的国君便下令释放乐同与向正两位贤大夫,还准备拜方先生为上卿,想要与他共谋国事。
但纵然品德高洁、才华出众的如同方先生这样的人物,都免不了遭到你们小说家的诋毁。
你说你们这些人还有半点良心吗?”
尘世书生听了大喊冤枉:“我不是说了吗?那本《戏说方自流》并不是我所创作的。
我同样钦佩方先生的为人,每每想到先生出使列国,于各国朝堂慷慨陈词之际,我也随之激动不已。”
阳刃瞪眼道:“那为什么还会有诋毁方先生的著作存在呢?”
尘世书生道:“您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正是因为方先生品德高洁,所以才会有人愿意去诋毁他啊!
倘若方先生也如同寻常人物那般钻营世利,那反倒并不会有人关心他的事迹了。”
冯通听得怒气盈脑,他斥责道:“你这是什么歪理?”
尘世书生道:“从前蜀地有三个商人,他们都在市上卖药为生。
其中一个专收购好药材出卖,计算着收入和支出相当,不卖虚价,也不过多地谋取盈利。
另一个商人把好药、坏药都收购来卖,价格的贵贱,只根据买者的需要,用好药和坏药同时来应付顾客。
第三个商人不收购好药,只卖坏药。但他多购多卖,降低药的价格,顾客请求添点就添点,从不计较,于是人们都争着去买他的药。
他家店铺的门槛,一个月就得更换一次,过了一年,他就发了大财。
那个好药、坏药都卖的商人,买药的顾客稍少些,但过了两年也富了起来。
而那个专卖好药的商人,他的药店里,每天中午都静如夜晚,吃了早饭而到了晚饭就无米下锅了。”
阳刃听了勃然大怒:“你是在编故事以此嘲笑世人不分好坏吗?天下间怎么会有如此离奇的事情?”
尘世书生怕他又要动手,赶忙说道:“虽然这是我写的故事,但却是有事实依据的。三个商人的原型是楚国的三个官员。不信的话,你去楚国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冯通疑惑道:“既然是有原型故事,那你为什么不按照原型叙述,而非要用三个商人来指代他们呢?”
尘世书生听到这里,愤愤不平的骂道:“如果我按原型去写的话,恐怕楚国人就不会再允许我在他们的地界上说书了。”
冯通追问道:“这是为何呢?”
尘世书生见他如此想要追寻真相,于是便干脆把原型故事说了一遍。
“楚国边远的三县,有三个县官。
其中一个,为官清廉,却不被上级官僚所喜欢,当他离任的时候,连一只船都租赁不起,人们都讥笑他,认为他“痴呆”。
另一个,选择一切可能的时机,索取钱财,人们却不怨恨他,反而称赞他“贤能”。
再一个,则有利就沾,无所不贪,他用索取的钱财,结交上司,他待吏卒如子,把富豪当做宾客敬奉。
于是不到三年,他就被推举担任了掌管纲纪的要职,即使平民百姓也称颂他好,这难道不是像三个商人那样很奇怪的事么!”
阳刃和冯通听完这个故事,顿时明白了为什么尘世书生会对故事稍加改编。
如果他按照原型叙述,这不就等于是在打楚王以及楚国所有官员的脸,质疑他们只会选用小人,而远离真正的贤人吗?
杨素听完这个故事,突然开口说道:“您大概就是那个为官清廉,但却陷入穷困,不被上级所喜欢的官员吧?”
尘世书生听到这话先是一愣,随后红着脸点了点头:“您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杨素道:“故事里的三个官员都在楚国的边远地区任职,所以他们的事迹除了当地百姓应该鲜为人知。
而官员离任却穷的坐不起船这种事,恐怕也只有当事人才清楚明白。所以说,我才猜测您大概就是那个生活困窘的官员。”
尘世书生叹气道:“唉……先生真是明晰事理。”
杨素看他这副样子,忽然又扭头冲着阳刃和冯通说道。
“他既然能做到为官清廉,即便为众人所不容,也不愿更改自己的志向。
这样的人,大概是不会去诋毁方先生的。你们就不要继续在他的身上动心思了。”
尘世书生听了这话,开口问道:“听你们诸位的意思,方先生难道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杨素点头道:“方先生早晚突然被宋君请入宫中,至今没有归家。他们担心方先生可能被宋君误会成了商丘闹鬼的罪魁祸首,所以才会找您这样的小说家麻烦。”
“原来如此。”
尘世书生恍然大悟:“我虽然从未诋毁过方先生,不过之前倒的确有人出钱让我在为方先生创作的故事里添油加醋。
不过我自己就是因为遭人诋毁所以才愤而辞官的,我怎么可能为了生活便将自己曾遭受过的事情,再加害在方先生的身上呢?”
阳刃听到这里,赶忙俯身向他致歉。
“看来之前是我误会先生您了。没有问清青红皂白便对您拳脚相加,这是我的不对。您如果想要打回来的话,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的。”
冯通也赶忙俯身施礼:“我也一样。”
尘世书生笑着还礼道:“子夏曰:小人之过也必文。
(小人犯了过错一定会加以掩饰。)
如今二位虽然存在过错,但却能够勇于承认。
你们这样的人,我想要结交都来不及呢,又怎么会责怪二位的过错呢?
况且二位之所以对我拳脚相加,是因为方先生正饱受世人的非议,承受了不实的指责。
而我仅仅是受了点皮肉之苦。
对于君子来说,在道义上受人指责的痛苦要远大于肉体上被人摧残的痛苦。
所以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找出那个隐藏在幕后诋毁方先生的小人!”
阳刃恭谨的回答道:“您还记得那个出钱让您诋毁方先生的人的相貌吗?”
尘世书生回忆着那时的场景,嘴里念叨着。
“我只记得那是在傍晚,天色半黑,有人将我拉到了路边的小巷子里……”
……
宫城之内,方源正与宋君盘膝对坐。
今天一大早,方源便把他拉到大殿正坐,除了吃饭时间外,方源无时无刻不在给他熏染关于仁义道德的至理名言。
如果寻常儒生能得到方源的教导,一定会欣喜若狂。
但宋君可不好这一口,他听见仁义道德就头大,更别说让他在这高强度上一天的道德课了。
他一早就想翘课,但张鸿之前却警告过他。
如果宋君不能把方源陪的满意,或者因为监视不利让方源溜出宫城,最终惹出什么乱子来,张鸿及其背后的魏国概不负责。
宋君这次之所以能够在面对亲楚派臣子时,表现的如此硬气,全都是因为魏国给了他胆气。
所以哪怕他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也必须亲自监视方源,确保这位天下风云人物安安分分的留在宫城。
方源对此洞若观火,所以也才会想出给宋君上课的法子来折磨他,逼迫宋君放他出宫。
方源望着对面昏昏欲睡的宋君,突然提高音调说道。
“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质朴胜过了文饰,就会显得粗野,文饰胜过了质朴,就会显得虚浮。只有质朴和文饰配合适当,才可能成为君子。)
宋君被突如其来的高音吓得浑身一哆嗦。
他苦笑着求饶道:“方先生,算是寡人求你。你能不能别念了?”
方源正色道:“君侯如果不想听,随时可以离开,我绝不阻拦。”
宋君满脸苦色,他问道:“要不先生你看这样如何。只要先生住嘴,待到事成之后,我愿意划出五十里土地赠送给您,作为您的封邑。
到时候,您可以对着方圆五十里以内的民众宣讲您的君子之道。这岂不比对着我这个昏人讲学更有成就感?”
方源哼了一声,拿出戒尺猛敲桌板。
“当初曾子穿着破旧的衣服耕地,鲁国国君派人找到他,想要把当地的土地送给曾子作封邑。
鲁君说:就用这封邑的收入让您穿上贵重点的衣服吧。
曾子不接受。
鲁君派人反复又去,但曾子还是不接受。
出使的人没办法,于是只能说:这土地不是先生你求别人的,而是别人献给你的,为什么不接受呢?
曾子说:我听说过这句话,接受别人东西的人会感到对人家有亏欠,给予别人东西的人会对人家傲慢,纵然你们给予我东西而不对我傲慢,可我自己能不觉得对别人有亏欠吗?
所以,最终曾子也没有接受土地。
孔子听说了这件事,说:曾参的话足以保全他的气节了。
如今我虽然在才学上远不如曾子,但依旧想要保全如同曾子一样的气节。
君侯您就不要异想天开的拿五十里土地来羞辱我了。”
宋君一手扶额,满脸头疼的表情:“那先生要如何才肯住口呢。”
方源看了他一眼,随后说道:“既然大王不喜欢听至理名言,那要么我给你讲讲故事吧。”
宋君在经过一整天的道德轰炸后,脑子都快要裂开了。
眼下方源虽然不愿意住嘴,但改讲故事,宋君同样可以接受。
他连连点头道:“只要方先生不讲《论语》、《周礼》、《周易》、《孟子》、《荀子》这些枯燥的儒家典籍,其他您说什么都好商量。”
方源满意的点头道:“好!那我就给君侯您讲些生动有趣的故事。
从前卫国的先君卫灵公身边有个宠臣,名叫弥子瑕,君侯您知道这个人吗?”
宋君听到弥子瑕这个名字,瞬间来了兴趣。
他说道:“我当然知道,他可是卫国有名的嬖大夫,大家都说他和卫灵公之间保持着超越君臣关系的‘友谊’。
按照卫国的律法,私自窃用国君的座驾,要受到刖刑的惩罚。
但有一次弥子瑕的母亲生病,他私自挪用了国君的马车回去看望母亲。
卫灵公得知后不仅没有惩罚他,反而夸奖他说:你真是一个孝子啊!为了替母亲求医治病,竟然连断足之刑也无所畏惧了。
还有一次,弥子瑕曾陪卫灵公到果园游览。
当时正值蜜桃成熟的季节,满园的桃树结满了白里透红的果实。
弥子瑕见状,伸手就摘了一个又大又红的桃子,一口咬下去又香又甜。
当他吃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身边的卫灵公。
于是弥子瑕就把吃剩了一半的桃子递给卫王,让他一起分享。
谁知道卫灵公不仅不怪罪弥子瑕,反而还夸奖他说:你忍着馋劲把可口的蜜桃让给我吃,这真是爱我啊!
但后来弥子瑕年老色衰了,卫灵公就不再宠爱他了。
不止如此,他还经常数落弥子瑕以前的不是。
卫灵公说:这家伙从前曾假传君令,擅自动用我的车子。还目无君威地把没吃完的桃子给我吃。寡人宽宏大量赦免了他,但他仍然不改旧习,居然还在做着冒犯我的事!真是该死!”
宋君说完这段话,自己笑得乐不可支,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方源正在用嫌弃的眼神看着他。
于是他赶忙咳嗽了两声,希望以此缓解尴尬的气氛。
方源道:“谈起仁义礼乐来,您一问三不知。说起这些怪谈野史,您倒是挺博学多才的。君侯,您说您让我说您什么好呢?”
宋君尴尬的摸着后脑勺问道:“方先生想要说的难道不是我刚才说的这些事?”
方源摇头道:“当然不是。”
“那您想说的是什么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