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正板着脸大声斥责公孙豹后,也不理会他的苦苦哀求,便带着方源等人阔步进入宫廷。
刚刚来到正殿,还未等进门,方源便听见殿内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
其中一个声音是宋君,至于另外一位则是个拿着毛笔戴着帽子的史官。
宋君指着案前墨迹未干的纪录,破口大骂道:“你写的这些都是什么东西?寡人何时祸乱国家了?儒生们围攻宫城,寡人什么时候下令对他们放箭了?这一切都是公孙豹自作主张,与寡人何干?”
史官平静的躬身回复道:“我听说,凶恶的猎犬,没有主人的授意,不会去撕咬猎物。卑鄙的小人,没有主君的纵容,无法去行凶作乱。
公孙豹身为君侯您的臣子,当初百姓对您群起而攻之时,他都不敢背离您的利益,而是想尽办法帮您出逃。
如果他没有您的默许,又怎么敢于向围攻宫城的儒生们射击呢?
现在您下令向儒生们射击是事实,如实纪录您所做过的事情,虽然您的暴虐会遭到民众的批判,但也保全了您的信誉。
而如果我迫于您的压力曲笔更改,那么您失去的就不仅仅只是仁德,还有在国家间的信誉了。
况且我收取了国家的俸禄,担任史官的职务,就应该尽到我的职责,如实的纪录在宋国发生的各种大事,以此来回报您对我的信任。”
宋君怒道:“那你就不怕死吗?”
史官脱下帽子跪在地上向宋君谢罪道:“我虽然怕死,但我又怎么敢因为畏惧死亡,而使得您失信于天下呢?
如果您执意要这么做,那就请杀了我吧,我是不会对您有任何怨言的。能够尽到一名史家弟子的职责,我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宋君被气得连喘粗气,他骂道:“你们这帮乱臣,真是气煞寡人!来人呐!”
方源见状,赶忙三步作两步走入大殿。
他劝阻道:“君侯您这是干什么?”
宋君抬头看见方源,气势上先弱了三分,又看见紧跟在方源身后的向正与乐同,更是赶忙把脑袋一缩。
“几位先生,别来无恙啊?”
向正看见宋君的所作所为,气的吹胡子瞪眼,重重的哼了一声。
乐同则是连连叹息。
宋君本来被这豪华的全明星阵容吓得缩手缩尾,可看见向、乐二人的态度,他又联想起之前被他们骂的狗血喷头时的场景。
急火攻心之下,他竟然又硬气了一回。
宋君喊道:“来人呐!给我把史官推出去!”
方源见势不妙,赶忙问道:“君侯是想杀掉史官吗?”
宋君点头:“污蔑国君,普天之下,没有比这更大的罪过了。现在他执意要毁损我的名声,扭曲我说过的话语,难道寡人不应该杀了他吗?”
方源笑着问道:“那如果杀掉现在的史官,下一位史官还是这么纪录的话。君侯您打算怎么办呢?”
宋君火气上涌:“那就再杀!”
“如果下一位依然还是这么纪录呢?”
宋君气的满脸通红,吐沫星子直冒。
“那就继续杀!杀到出现一位让我满意的史官为止!我就不信,天底下难道还就有那么多不怕死的吗!”
说完这话,他还恶狠狠的看了一眼乐同与向正。
方源知道他怨恨史官和两位大夫,于是就笑着说道。
“如果是这样的话,恐怕要让您失望了。这世上怕死的人很多,但在很多情况下,不怕死的人同样有很多。”
宋君皱眉道:“方先生此话何解?”
方源回道:“齐庄公时,棠公的妻子很美丽,棠公死后,崔杼娶了她。
庄公与她通奸,多次去崔杼家,还偷来崔杼的帽子赏赐给别人。
庄公的侍从说:不能这样辱没一位臣子。
但齐庄公不听他的劝告,依然如故。
崔杼得知庄公的所作所为后十分恼怒,所以就借着庄公伐晋的时机,想与晋国合谋袭击庄公,但最后没能成功。
一计不成,崔杼又生一计。
当初庄公曾经鞭打宦官贾举,贾举在宫中做内侍,因为怨恨庄公,所以他就替崔杼寻找庄公的漏隙来报仇。
五月,莒国国君朝见齐君,齐庄公在甲戌日宴请莒君。
崔杼谎称有病不去上朝。
乙亥日,庄公来探望崔杼病情,顺便追着崔杼的妻子调戏。
崔妻跑进室内,和崔杼一起把屋门关上不出来,庄公感觉无聊,就在前堂抱着柱子唱歌。
这时宦官贾举把庄公的侍从拦在外面而自己进入院子,把院门从里边关上。
崔杼的侍从手执兵器一拥而上,想要杀死庄公。
庄公登上高台请求和解,众人不答应,庄公又请求盟誓定约,众人也不答应,庄公最后请求让他到祖庙里去自杀,众人仍不允许。
大家说:国君之臣崔杼病重,不能听你吩咐。这里离宫廷很近,我们只管捉拿秽乱之徒,没接到其他命令。
庄公跳墙想逃,被人射中大腿,反坠墙里,于是被杀。
晏子站在崔杼家的院门外,说:国君为社稷而死,则臣子应为他殉死。国君为社稷而逃亡,则臣子应随他流亡。国君为自己私利而死而逃,除了他的宠幸私臣,别人不会为此殉死逃亡的。
于是晏子等大门打开后进入院内,把庄公的尸体枕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抚尸而哭,起来后三次顿足以示哀痛,然后平静的走出院子。
别人对崔杼说:一定杀死晏婴!
崔杼说:他深得众望,放过他,我们会争取民心。
丁丑日,崔杼立起庄公异母弟杵臼为君,是为齐景公。
景公即位后,让崔杼当右相,庆封当左相。
二位国相怕国内动乱不稳,就与国人盟誓说:谁不跟从崔、庆,谁就别活!
晏子不肯参加盟誓,他仰天长叹说:我做不到,我只跟从忠君利国的人!
庆封想杀晏子,崔杼劝阻说:他是忠臣,放过他。
后来,齐国的太史在简策上记载“崔杼杀庄公”,于是崔杼就把太史杀了,让他的弟弟继承太史的职务。
但太史的弟弟又记载“崔杼杀庄公”,崔杼又杀了他,让太史的小弟继承职务。
太史的小弟还是记载“崔杼杀庄公”。
各国的史官知道这个消息后,担心崔杼会把太史的小弟也杀了。
因为太史的小弟是太史家中仅存的男丁,如果他也死了,就没有人能记录“崔杼杀庄公”的事实了。
于是史官们纷纷准备动身前往齐国,准备接替太史小弟的工作,继续记录“崔杼杀庄公”。
崔杼知道这个消息后,只能放过了太史的小弟。”
方源说完后,笑着望向宋君:“人皆生而畏死,但如果您不能让史官们如实记录,他们大抵是不怕死的。
况且您就算杀了史官,他的继任者们也会前赴后继,难道您也要等到各国史家弟子准备启程前往宋国时才打算醒悟吗?”
宋君闻言默默不语。
方源见状,继续缓缓道:“庄公死时,晏子说:国君为社稷而死,则臣子应为他殉死。国君为社稷而逃亡,则臣子应随他流亡。国君为自己私利而死而逃,除了他的宠幸私臣,别人不会为此殉死逃亡的。
我相信以您的智慧,自然能明白,哪些臣子是能够为国家赴死的,而哪些臣子又是能为您的私事赴死的。
既然如此,您为何要继续怨恨二位大夫呢?
他们并非不愿为您尽忠,而是因为您不愿为社稷赴死啊!
可即便是庄公这样的国君,他死后,晏子依然会抱着他的尸体哭泣,不愿与祸乱国家的臣子同流合污,哪怕用死亡威胁他,也不能让他从命。
这样的臣子,真的是您想要怨恨的对象吗?
我身为外臣,自知人微言轻,但还是希望您能够谨慎的思考一下您的行为。”
宋君听完了方源的话,沉默了一阵子,最后长长的叹了口气。
他先是向方源施礼,随后搀扶着跪伏在地的史官起身,最后走到了二位大夫面前亲自向他们谢罪。
“寡人庸碌无能,听信小人谗言,险些葬送祖宗社稷,使得国家倾覆。承蒙二位先生不弃,这才拨乱反正,使得国内政事恢复清明。先前的事,是、是……寡人错了。”
乐同闻言,欣慰的点头,他俯身还礼:“今日之举,全都仰赖方先生一人。我不过从旁辅助,又怎敢居功呢?”
但向正却依然板着脸,他对宋君的行为不是很感冒。
向正道:“现在大局未定,您怎敢轻言国内政事已经恢复清明了呢?”
宋君今天求锤得锤,对于向正的话也不敢多加驳斥,于是便顺着他问道。
“向先生有什么看法吗?”
向正道:“公孙豹下令向儒生射击,如果这件事传扬出去,必定举国哗然,君侯您打算如何处置呢?”
宋君虽然嘴上说公孙豹下令射击是他自作主张,但实际上却是存在他的默许。
当初他流亡齐国,公孙豹一直对他不离不弃,面对各种危难,又屡屡替他出来挡枪。
对于这样一位臣子,宋君哪里下得去手?
宋君小心的问道:“依您的看法,如何才能平息舆论呢?”
向正板正的回答道:“只有杀掉公孙豹来向国人谢罪了。”
宋君犹豫多时,不忍心的问道:“有没有更轻一点的方法呢?”
向正哼了一声:“我只知道比这更重的,不知比这更轻的方法了。”
向正如此硬骨头,着实让宋君无话可说,不过他也算是司空见惯了。
比较过去这十几年,他都是这么过来的。
于是他转而向乐同求助。
“乐先生?”
一直主管内政的乐同,性子自然还是比主管刑罚的向正温和些。
他说道:“如果您想要保全公孙豹的性命,我有一个办法,不过有两个前提条件。”
宋君一门心思想要保下公孙豹的性命,对于乐同的条件自然满口答应。
“您请讲。”
乐同道:“首先,您必须能得到方先生的认可,只有他愿意出手帮忙,才能成功。”
宋君可怜兮兮的望向方源:“方先生,您看?”
方源看他这一副落魄的模样,知道这家伙今天算是吃尽了苦头,而且他现在好歹是宋国的国君,如果把他逼急了,说不准又能干出什么狗急跳墙的事情来。
所以,方源只能点头答应:“只要国君可以仁爱百姓,那我自然愿意帮忙。”
宋君知道方源是在提醒他之前想要加税的事,于是乎赶忙承诺道:“您请放心。经过这些波折,寡人日后定当勤政爱民,时刻谨记先生教诲。”
乐同见方源点头,接着说道:“第二,我需要您拿出您的私藏财物,来安抚那些受伤的儒生与百姓。”
宋君闻言,差点没跳脚。
他脱口而出道:“什么?!按这意思,这一来一回,合着我税也没加成,完了还得往外搭点?受伤的人这么多,我不得赔的裤子都没了?”
可话刚出口,他便感觉到了几道凛冽的视线,于是赶忙住嘴。
方源见状,上前笑着道:“祝贺您。”
宋君还以为方源是来挖苦他的,苦着脸说道:“这有什么好祝贺的?”
方源道:“从前晋国的栾武子没有百顷的田产,家里置备不齐祭祀的礼器,可是他能宣扬德行,遵循法制,使名声传播到各诸侯国,于是诸侯都亲近他,戎、狄归附他,他依靠这点治好了晋国,执行法令没有弊病,所以避免了灾难。
等传到他儿子桓子,骄傲奢侈,贪得无厌,违法乱纪,任意妄为,借贷牟利,囤积财物,他本该遭到祸难,可却依赖了他父亲武子的余德,才得以善终。
到了怀子时,他改变了桓子的行为,发扬武子的美德,本可以凭此免除祸难,但是受到他父亲桓子罪恶的连累,因而逃亡到楚国去了。
晋国的郤昭子,他的财富抵得上晋国王室的一半,他家的人在三军将帅中占了一半,依仗着他的财富和宠荣,在晋国骄横跋扈。
结果他自己被杀,在朝廷陈尸示众,他的宗族也在绛城被灭绝。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郤氏八人,有五个做大夫,三个做卿,他们的财富和权力都足够大了,可是一旦被消灭,没有谁来同情他们,这就是因为他们没有德行啊!
如今君侯您因为仁爱百姓,变得像栾武子那样清贫,所以您也将具备他的美德,所以我才向您道贺。
如果您不去忧虑自己不能立德,而只为财物不足而发愁,我恐怕哀悼还来不及,又有什么可以祝贺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