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源一张巧嘴,将宋君说的没了脾气。
方源劝谏与乐同、向正等人大有不同。
乐同、向正的劝谏大多直来直去,而方源则将宋君因为抚恤儒生和百姓而变贫穷的行为当作美德来赞颂。
虽然宋君还没有下定决心将财物献出,可方源这话一出口,还由得宋君不同意吗?
方源说话光拣好听的说。
他只说体恤百姓变得贫穷是可以称之为‘立德’的高尚行为。
那因为私心抱着财物不愿与民同乐的行为,可不自然而然就变成昏庸无道了吗?
宋君虽然爱财,但说到底他也是宋国的君王,多少还是要点脸的。
人家已经夸完了,宋君要是反悔,打的可就是自己的脸了。
因此,宋君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虽然肉痛,也只能按照方源说的去做了。
“方先生高屋建瓴,此番言论真是令寡人大开眼界。既然如此,寡人定当为民立德,区区财物何足挂齿?”
话刚说完,宋君一想起自己的小金库很快就要瘦上几圈,还是免不了心脏猛跳。
宋君心里嘀咕着:“就算花钱买个名声吧。”
此时的他,也只能在心中如此安慰自己了。
方源笑着俯身拜道:“宋国能够拥有您这样一位爱民如子的君王,真是宋人的福气。”
对于方源的吹捧,宋君同样以吹捧回应。
“天下能出您这样一位贤人,这又何尝不是天下人的福气呢?”
乐同和向正没想到一向吝啬的宋君居然少有的大方了一会。
尤其是向正,他来的路上,就一直在心中打着腹稿,从一骂宋君到九骂宋君的流程都制定好了,结果没想到,准备了半天,居然连一个都没用上。
他向来以坦荡为人闻名,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此时脸上的表情简直就是一个大写的尴尬。
宋君虽然经常干些没溜儿的事情,但人还是聪明的,他一眼就看出了向正内心的窘迫。
常年累月处于国内几位执政卿压迫下的宋君,心中竟然升起了一种扳回一局的错觉。
能让向正吃瘪,这钱花的挺值!
这么一想,宋君忽然觉得好像没有那么肉痛,心情也变得好了起来。
方源也注意到了几人的小动作,他笑着问道:“我不日就将离开宋国,启程前往下个目的地。不过这几天与君侯相处下来,我感觉与您还算投缘。
不知道在离开之前,君侯愿不愿意再与我私下畅谈几句?”
方源先前给宋君上了整整一天的道德课,把他弄得一个头两个大,几乎已经达到心理阴影的程度了。
所以如果换做平时,方源给他发消息,宋君肯定是已读不回。
至于什么私下单聊,那更是想都别想,不把你拉进黑名单已经是看在你方自流的面子上了。
但现在宋君心情大好,看方源自然没有从前那么讨厌了。
而且和方源聊天还可以彰显他本人的明君风范,从而进一步说明,寡人听不进意见不是寡人不行,而是提意见的人不行。
你看,要不然怎么人家方先生提意见,寡人从来都是有求必应呢?
归根结底还是你向正不会说话嘛!
所以说,人不行不要怨大环境。
你向正是破坏大环境的人呐?
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当然,这些话宋君也就敢搁在肚子里暗爽,真让他说,就换成另一套腔调了。
“如果二位大夫没什么事的话,就先行退下吧。能得方先生指点的机会少之又少,寡人也不敢浪费先生的时间啊!”
乐同和向正听完这话,整个人都惊了。
皇天后土在上,这还是我国的君侯吗?
街头巷尾都传说方先生可能被小说家的术法调了包,现在看来,被调包的莫不是我国的君侯吧?
短短几天的时间不见,怎么还学会充大尾巴狼礼贤下士了?
这是被哪只恶鬼夺舍了?
乐同识相的向宋君请辞。
向正胡子抖了抖,想要开喷,可又不知道从何喷起,最后也只能开口告别。
“既然如此,我等就不打扰君侯了。希望您能够兑现诺言,给国内百姓一个交代。”
宋君听完这话,登时不乐意了。
他大声嚷嚷着:“君无戏言,寡人答应了就不会反悔。二位都是我宋国的贤大夫,向来享有清誉。既然如此,这次抚恤百姓的事情就交给二位去做吧。
来人呐,带二位大夫去寡人的宝库点取宝物,充当抚恤之用!”
宋君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向正也没什么好反驳的了。
方源站在一旁目送着两位大夫出门,余光忽然瞥见宋君长出一口气,他的脸上写满了志得意满的表情。
“爽!”
宋君嘴都笑歪了,转过头才发现方源正似笑非笑的望着他,这才发现自己失态。
他尴尬的咳嗽了一声:“方先生不会见怪吧?”
方源笑着说道:“见怪?当然不会见怪。您认为当明君很爽,不知道宋国的臣子们会有多么欢欣鼓舞,我又怎么会怪罪您呢?
再说了,人有七情六欲,就算是天子都不能免俗,更遑论您这位国君了。”
宋君听了很高兴,他回道:“寡人从前只觉得收敛财物很开心,但没想到,原来散财居然比敛财更让人开心,这真是奇妙啊!”
方源道:“这就是所谓的,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啊!”
宋君心情大好,于是便追问道:“什么叫做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呢?”
方源道:“从前齐宣王的近臣庄暴进见孟子。
他说:我被大王召见,大王告诉我,他喜好音乐的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依您看,一国的君王喜好音乐怎么样啊?
孟子说:大王如果非常喜好音乐,那齐国恐怕就治理得很不错了!
几天后,孟子在觐见齐王时问道:大王您曾经和庄暴谈论过爱好音乐,有这回事吗?
齐王脸色一变,不好意思地说:我并不是喜好先王那种清静典雅的音乐,只不过喜好当下世俗流行的音乐罢了。
按照儒家通常的学说,音乐也分三六九等。
周礼中提倡的雅乐是儒家所尊崇的,而世俗百姓所喜欢的流行音乐,则是被看低的。
因此齐王很担心孟子会批评他违礼。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孟子竟然说:大王如果非常喜好音乐,那齐国恐怕就治理的很不错了!至于现在的俗乐其实与古代的雅乐是差不多的。
齐王听了很高兴,于是说:能让我知道是什么道理吗?
孟子说:独自一人欣赏音乐快乐,与他人一起欣赏音乐快乐,二者比起来,哪个更快乐呢?
齐王说:独自一人欣赏音乐不如与他人一起欣赏音乐更快乐。
孟子说:少数人一起欣赏音乐快乐,多数人一起欣赏音乐快乐,哪个更快乐?
齐王说:不如与多数人一起欣赏音乐更快乐。
孟子说:请让我给大王讲讲什么是真正的快乐吧!
假如大王在奏乐,百姓们听到大王鸣钟击鼓、吹箫奏笛的音声,都愁眉苦脸地相互诉苦说:‘我们大王喜好音乐,为什么要使我们这般穷困呢?父亲和儿子不能相见,兄弟和妻儿分离流散。’
假如大王在围猎,百姓们听到大王车马的喧嚣,见到华丽的仪仗,都愁眉苦脸地相互诉苦说:‘我们大王喜好围猎,为什么要使我们这般穷困呢,父亲和儿子不能相见,兄弟和妻儿分离流散。’
这没有别的原因,是由于不和民众一起娱乐的缘故。
假如大王在演奏音乐,百姓们听到大王鸣钟击鼓、吹萧奏笛的音声,都眉开眼笑地相互告诉说:‘我们大王大概没有疾病吧,要不怎么能奏乐呢?’
假如大王在围猎,百姓们听到大王车马的喧嚣,见到旗帜的华丽,都眉开眼笑地相互告诉说:‘我们大王大概没有疾病吧,要不怎么能打猎呢?’
这没有别的原因,是由于和民众一起娱乐的缘故。
况且即便是天下最贤能的人,也总会需要些享乐,更别说一般的百姓了。
人们要是得不到享乐,就会埋怨他们的国君。
虽然得不到享乐就埋怨国君是不对的,可是作为百姓的君王不与民同乐也是不对的。
国君以百姓的快乐为快乐,百姓也会以国君的快乐为快乐。
国君以老百姓的忧愁为忧愁,老百姓也会以国君的忧愁为忧愁。
以天下人的快乐为快乐,以天下人的忧愁为忧愁,这样做不能够使天下归服的,还从来没有过。”
宋君听完,明悟道:“以前提起齐宣王,我只能想起他的王后乃是丑女钟离春(即钟无艳),没想到他与孟子居然还有这么一段过往。”
方源笑容一僵,忽然叹气道:“君侯您又来了。再说了,您为何只记得钟离春相貌丑陋,却忘了这同样是一位才华与品德毫无挑剔的女子呢?
齐宣王刚继位时,成天沉溺酒色,声色犬马不理国政,钟离春于是来到齐都临淄去求见宣王。
她对守宫门的侍卫说:我是齐国没人要的女子,因为相貌丑陋始终没有出嫁。因为听说了大王的圣德,所以愿意充当后宫打扫劳作的宫女,希望大王能够恩准。
侍卫向宣王禀报了这件事,宣王左右的人大笑不止。
他们说:这是天下极丑的女人,让她进入后宫难道不是很奇怪吗?
齐宣王也觉得这事儿很有意思,于是就召见了钟离春。
钟离春见到宣王后,忽然举目、张口、挥手,然后指着膝盖高喊:危险啊危险啊!
如此做了四次。
宣王百思不得其解,因此就追问她含义。
钟离春说:如今大王统治的国家,西边有推行连横政策的秦国,南边被强大的楚国觊觎,外部有这两个国家的隐患。
内部聚集了许多奸臣,众人都不拥戴您。
您已经四十岁了,却迟迟不立太子,不关注百姓,却关注妃嫔。
推崇自己喜欢的东西,忽视自己厌恶的东西。
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您的祖庙会崩塌,国家会陷入动乱,这是第一个危险。
您筑起五层高的渐台,用黄金、白玉、琅玕、笼疏、翡翠、珠玑以及各种布匹装饰,百姓都已疲惫不堪,然而您却浑然不觉,这是第二个危险。
贤能的人隐居在山林,阿谀奉承的人伴随身边,邪恶虚伪的人在朝堂任职,进献忠言的人无法被选用,这是第三个危险。
沉醉于美酒,日夜不停,舞女、乐师、艺人错杂在一起大笑。对外不搞好诸侯间的关系,对内不关心治理国家的方法,这是第四个危险。
所以我才说危险了危险了。
齐宣王听了大受感动,他慨叹道:如果不是你及时来到这里提醒我,我哪会知道自己的过错啊!
于是齐宣王听从了钟离春的建议,拆除了渐台,罢除女乐,退去谄谀之臣,除去浮华的雕琢装饰,选用兵马,充实府库,打开宫院四个大门,招揽人们来进献直言。
又占卜选择吉日,立定太子,请示母亲,拜钟离春为王后。”
宋君听完这段话,忍不住赞叹道:“钟离春冒死进谏,可以称得上是位智勇双全的奇女子了。齐宣王从善如流,也算是一位知错能改的贤明君主了。”
方源忽然开口问道:“那如果钟离春用同样的方式向您进言,您可以听进去吗?”
宋君想了想。
如果一个相貌奇丑无比的女子求见他,大概连宫门都未必进的来,更别提劝谏了。
就算进来了,宋君恐怕没等她张嘴,就要开始赶人了。
于是他汗颜道:“大概听不进去吧。”
方源道:“臣子向君王劝谏并不难,然而要让君王采信却不容易。伍子胥善于谋划而吴王杀了他,孔子善于游说而匡人围攻他,管仲确实贤能而鲁国囚禁他。
伍子胥是兵家的亚圣,孔子是儒家的至圣,管仲是轻重家的始祖。他们三位难道不贤能吗?既然贤能,又为何会陷入如此窘迫的境地呢?
这是因为法则虽然正确,却未必会被听取。道理虽然完美,却未必被采用。
君王如果认为这些话不可信,轻则看成是毁谤,重则使进言者遭到灾祸、死亡。
况且合情合理的话通常是逆耳冲撞的,有利于国家的话通常是让人难以接受的。
古往今来,除了贤圣之人没人能听进去。
所以说,您作为君王,在听取大臣谏言时,又怎么可以不谨慎的思考,小心的甄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