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君听完了方源的话,心中有所触动。
方源来到宋国不过区区数日,但几次劝谏却让他获益良多。
身为一位外臣,方源这么做不止没有半点好处,甚至还有可能触怒他,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然而方源却乐此不疲的向他谏言,一度救宋国于水火之中。
此时,宋君终于开始相信那些在天下广为流传的言论了。
方源,确实是一位君子。
他走下台阶来到方源面前,先后向他拜了三次。
“寡人资质驽钝,性情顽劣,以前从未听说过像是先生这样高屋建瓴的言论,以至于昏庸不明,使得宋国险些陷入刀兵水火。
《墨子》曰:镜于水见面之容,镜于人则知吉与凶。君子不镜于水而镜于人。
从前寡人听说您是位君子时,还不相信,认为您只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徒。但现在看来,您何止是位君子啊,您简直就是君子的镜子了。
今天能得到您的教导,实在是寡人的福气。您这样做,就像是拯救了整个宋国啊!
先生如果不嫌弃的话,请一定要考虑寡人先前的提议,接受宋国上卿的印绶。
以您的才华,已经足以充当宋国的镜子了。”
方源没想到宋君对自己的评价居然如此之高,他本来以为之前几次劝谏不激怒他就不错了。八壹中文網
可现在看来,宋君显然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
不过虽然感动于宋君的行为,但对于他的招揽,方源依旧选择委婉拒绝。
现在,还不到出仕的时候。
他笑着俯身回道:“能成为宋国的镜子当然很好,但是,如果只是想成为一国的镜子,我又何必离开秦国呢?”
宋君回味着方源的话,还未等想明白,便听见方源向他拜别。
方源恭敬的拜道:“拜谢君侯。”
随后便头也不回的转身出门。
宋君目送着方源的背影远去,忽然注意到身边的史官正捧着竹简全神贯注的奋笔疾书。
他好奇的凑上前去察看,只看见竹简上刻着几行小字。
——方子至宋,宋君欲揽之。
——宋君曰:君当为宋镜。
——方子曰:为宋镜,不若为天下镜。
宋君看到这里,追悔莫及的情绪油然而生。
他急切的大声喊道:“快,替寡人把方先生追回来!”
谁知史官却走到他的面前跪下。
宋君问道:“您这是干什么?”
史官摇头道:“君子之志,不可易也。”
宋君沉默良久。
四周的军士们看见他这样,小心翼翼的轻声发问道:“君侯,那咱们还追吗?”
宋君颓然的坐在地上,摆着手道:“罢了,放他离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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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源出了宫城后,才发现乐同与向正就在宫门外等着他。
三人一同上了马车。
刚刚坐定,乐同便开始向方源道谢。
“今日宋国能避免灾祸,全都仰赖先生一人所为。”
向正也点头附和道:“我们才能低浅,品德微末,屡屡劝谏君侯不止不能为国家避开祸患,反而为自己招来牢狱之灾。
而先生出马,则一瞬之间克乱定邦、逆转乾坤。由此看来,我们距离您的修养,还有很大的差距啊!”
但方源对二人的吹捧却不置可否,而是转而言道。
“所谓进谏的困难,不是难在用才智来向君主进谏,也不是难在用口才阐明意见,也不是难在毫无顾忌地把看法全部说出来。
大凡进言的困难主要在于了解进言对象的心理,以便用我的说法迎合他。
如果进言对象想要追求美名的,却用厚利去说服他,就会显得节操低下而得到卑贱待遇,这必然会遭到抛弃和疏远。
如果进言对象想要追求厚利的,却用美名去说服他,就会显得没有心计而又脱离实际,必定不会被接受和录用。
如果进言对象暗地追求厚利而表面追求美名的,用美名向他进说,他就会表面上录用而实际上疏远进说者。用厚利向他进说,他就会暗地采纳进说者的主张而表面疏远进说者。
这就是所谓的游说的三个准则,作为臣子是不能不明察的。
我的谏言之所以会被采用,而二位的谏言会遭到遗弃,这并不是我的德行修养、才华智慧比您二位高明,而是因为我了解了君侯的需求啊!
贵国的君侯,喜欢美好的名声,然而又顾忌自己利益的得失。
所以一味地用道德去指责他,非但不会被他采用,反而会惹得他愤怒,这就是您二位会被下狱的原因。
如果一味地保证他的利益,对于名声毫不在乎,虽然会被君侯亲近,但如果受到民意的压力,也会被他舍弃,这就像是公孙豹所做的那样。
而如果能帮他分辨出百姓的拥护与他的利益是二维一体的,失去了百姓的拥护,就等于失去了国家,那么他就会在表面和内心同时亲近您二位了。
建立商朝的商汤,他是何其圣明的君王。商汤的国相伊尹,又是何其智慧的臣子?
然而,即便智慧如伊尹,圣明如商汤,当伊尹游说商汤时,尚且多次进言不被采纳。
还需要伊尹亲自拿着炊具做厨师,等到亲近熟悉商汤后,商汤才知道伊尹贤能并重用了他。
而且我听说龙这种动物,驯服时可以戏弄着骑它。
但它喉下有一尺来长的逆鳞,如果有人动了这些逆鳞,龙就会杀死他。
君主也有逆鳞,进言者如果触动了君主的逆鳞,同样会遭到横死的下场。
所以进言者在亲近君主后,能不触动君主的逆鳞,那么您的进言就差不多会被采纳了。
这虽然是《韩非子》中的道理,但我作为儒生也时常学习采用。
您二位作为治国的大夫,掌握百姓生死存亡的国家栋梁,又如何能不仔细的思量呢?”
乐同闻言豁然开朗:“原来如此。”
向正则面有惭色道:“先生说得对。劝谏时屡屡提及君侯星夜驾车二百里至齐的故事,除了激怒他以外,的确起不到什么作用。”
二人谈话的工夫,马车便来到了天下商会门前。
还未等下车,方源便听见商会门前传来一阵话语声。
陶然站在商会门前,手里提着个钱袋,他的对面则站着个书生打扮的中年人。
陶然道:“这是先前答应您的酬金,还请您收下。”
谁知那中年人并没有接过钱袋,而是俯身施礼道:“我没有任何功劳,哪里敢索要报酬呢?况且我只是个小人,不能欺骗君子。这钱还是请您收回去吧。”
语罢,中年人便转头离开。
方源下了马车,好奇地问道:“那是谁?发生什么事了?”
陶然见方源回来了,笑着说道:“那是位商丘城内的说书人,原本是阳先生与冯先生请来救您的。但还没等他出力,您便被放出来了,所以他便不愿收下酬金。”
方源听完这话,慨叹道:“这是位君子啊!就像他说的那样,小人怎么能欺骗君子呢?既然答应了给他酬金,又怎么能反悔呢?我虽然不富裕,但既然答应了酬金,又怎么能不给呢?”
方源扭头冲着阳刃喊道:“子坚,你快拿上钱袋,一定要把酬金送到他的手中。”
“知道了。”
阳刃闻言,立刻拿了钱袋去追尘世书生。
方源则朝着陶然施礼道:“这笔钱算是我借天下商会的,等到我攒够了钱,一定会向您偿还的。”
陶然笑着道:“不急不急。普天之下想要借方先生钱的人不知有多少,能够做您的债主,可是我天下商会的荣幸啊!”
陶然这话倒不完全是吹捧,而是一句实在话。
当初张鸿出使秦国,千方百计招揽方源的故事早就传遍天下。
那可真是上赶着送钱,方源都不愿意收的那种。
且不说陶然借出去这笔钱本来数目就不大,就算再多借上十倍百倍,他也不会有半点怨言。
只要方源愿意出仕,他难道还会没钱吗?
前有秦国封君,后有魏国上卿,如果在宋国为官,一任国相也未必做不得。
能用这么点成本换方源一个人情,这简直就是一本万利的生意。
方源之后,乐同、向正也下了车,几人一同进到天下商会的大堂之内,白肃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几人一边喝着茶汤,一边谈论这几天的经历。
没过多久,阳刃便火急火燎地跑了回来。
他满脸大汗的朝方源说道:“先生,我没追上。”
“没追上?”方源疑惑道:“怎么能没追上呢?你修习过墨家的遁术,难道还跑不过一个文弱的书生吗?”
阳刃摇着头:“不是这样的。那书生离开商会后,直接坐着马车离开了商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