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台风撞碎了玻璃,花莲觉得他们三人也许永远都醒不过来了。角川是如何在手脚都被捆住的情况下,打开煤气放倒了他们,谁也不知道。花莲只记得自己抱着生疼的脑袋跌跌撞撞走到厨房的时候,里面已经空无一人。
此刻,三个人坐在车里,如同他们第一次会面时一样。桃园开车,新竹坐在副驾位,花莲独自在后排。车子疾驰在夜色中的过道上,大灯照亮了前方的路牌,牌子上赫然写着“福州方向260公里”。
桃园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使劲掐了掐依旧有些混沌的脑袋。因为是在熟睡状态下吸入了煤气,他的中毒程度最深。中间的过程他一无所知,只记得自己仿佛在一条黑暗的隧道中漫无目标地前行,直到听见远处有个声音传来:“能回家了!”
说这句话的是新竹。彼时他刚刚被花莲用凉水浇醒,挣扎着扑到窗口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忽然,那部被他吊在房顶找信号的老式手机响了。撤退的命令业已下达,但他们却失去了全身而退的机会。来厦州之前,长官曾经许诺,任务完成回到家里,立刻给他授奖,职务晋升一级。和同期其他人相比,这就是青云直上的跃升。可现在,他不仅从云端跌了下来,还一下坠入了深渊,很可能永无翻身之日。
新竹不甘心啊,搭不上这趟云,至少要活在地面上吧。黄德铭的死是个意外,而角川的出逃,绝对不能说出去。他快速想出了一套说辞——角川企图放煤气熏死他们,情急之下他们就把角川杀了。
说好这套谎话并不容易,回去之后,他们三人会经受多轮背靠背的单独讯问。三人的口供必须严丝合缝,否则监狱就是他们下半辈子的家了。背靠背的讯问模式新竹清楚,此时他微微转头,“审讯”着后座上的花莲。
“你们怎么知道那个日本人死了?”
“他在皮带里偷偷藏了刀片,把绳子割断,放开煤气,想呛死我们。”花莲抱着肩膀,小声回答道。
“他藏了刀片,你们也不知道?”
“知道的时候他要跑,我当时身子发软,站不起来,就拼命地叫,后来就看见他摔在地上,血流了一地。”
新竹转向身旁的桃园问道:“谁对日本人动的手,是你吗?”
桃园沉默地目视前方,皱着眉头轻轻咳嗽了两声,仿佛根本没听见新竹的问话。这副样子让新竹更加焦躁,他尽量压制着心中的怒火,慢慢说道:“还有五个小时的路。必须把每个人要说的话对清楚,一个字都不能错。等上了船,到了马祖岛,回了家,说错一个字,咱们都得进监狱。”
半晌,桃园才终于开口:“我觉得,应该说实话。说假话,万一被识破,就完了。”
“你以为现在没完蛋吗?”新竹气急败坏地喊道,“叫你来抓人,人呢?叫你带活的,莫名其妙就死了!谁他妈知道日本人也会卷进来,刀片藏了你不知道,放开煤气也不知道,屁大的事都办不好,要我们回去干什么?你以为我想冒险撒谎,好玩啊?天天起来写那些破诗,写傻了你!”
桃园心头一颤,昨夜新竹看守的时候,他答应花莲,只要能平安回到家,就给她写一首诗。新竹听到这句话了吗?一阵眩晕向他袭来,桃园慢慢停下了车。他必须下去透口气,前面的路太难走,要好好想想。
“干什么?”桃园背后传来新竹的喊声。
“尿尿。”桃园边说边走向路边,车里传来新竹的叫骂声:“干你娘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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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南新村小区的一套小房子里,丁美兮的同事黄老师一边在厨房里忙碌着,一边操着东北腔唠叨:“我就是头老绵羊,你妈来你弟弟来你们家亲戚全来薅一遍,拼了命挣点钱全没了,你连个屁也不敢放。你是个哑巴吗?”
餐桌旁的丈夫闷不吭声地低头吃面,一句话也不说。因为话少,街坊邻居确实都管他叫哑巴。他也不恼,人家这样叫他,他还点点头,好像这外号让他十分受用。
面对妻子的数落,哑巴也不以为意,只是有些奇怪,她怎么会有这么多说不完的话。以前有人跟他说,很多老师因为讲课费嗓子,回到家一句话也不愿多说。可他家黄老师简直长了一把金刚不坏的嗓子,恨不得二十四小时都在说。于是哑巴的话就更少了——都留给黄老师说吧,如果这样能让她心里痛快点的话。
但黄老师心里很难痛快,只见她举着空空的盐罐子冲出厨房指着哑巴说:“一家子想吃屎跟着你都赶不上热乎的。叫你办别的什么都不会,天天买啤酒你倒是行。外面的交警都瞎了,抓不住你个酒驾的?我叫你买的盐是不是又忘了?”
哑巴还是不吭声,他端起碗喝光了碗底的面汤,拿起靠背上一件黑乎乎的工作服和桌上的车钥匙,转身出了家门,留下黄老师在屋里拍桌子打板凳地骂着:“天天就让你一个人上夜班,守着个破厂子,怎么还不倒闭?”
工作服背后印着的“红星汽车修理厂”几个字,本来是白色的,但因为沾满了油污,字迹已经变成了灰黄色。哑巴满不在乎地把衣服穿在身上,钻进了一辆老款捷达。钥匙一拧,发动机的声音简直像拖拉机。哑巴看了一眼时间,慢慢开车出了小区。
修车厂的大门半开着,哑巴把车开到一扇自动卷闸门跟前。卷闸门慢慢抬起,车子开进去后,卷闸门又自动落了下来。从外面看,仿佛没人来过一般。但在门里面,声控灯已经把这间又大又深的车间照亮了。
哑巴从车上下来,径直走到车间深处的一个小屋里。他拉开桌子上的一个抽屉,里面乱糟糟地放了不少东西——电子烟、加油卡、几个车牌,还有一些美金钞票。哑巴在里面扒拉了一会儿,在美金下面拿出了一把摩托车的钥匙。
当墙上的大镜子中再次映照出哑巴的身影时,他已经换上了一身极酷的车手服,眼神也变得笃定而阴冷。之后他拿着一个黑色头盔走到墙边,掀开一块篷布,露出了一辆锃亮的摩托车。
在路灯的照耀下,摩托车和头盔闪闪发亮。哑巴伏身在车上,一路来到了思明南路的1970酒吧。酒吧里灯光昏暗,但哑巴进进出出,轻车熟路。可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已经暴露在了国安干警的监视之下——酒吧内外,布控了许多便衣,而段迎九则端坐在安全局技术中心,通过监控画面关注着酒吧里的一举一动。
很快,披着风衣的哑巴引起了段迎九的注意。这个温度都可以穿半袖了,这人却穿着大风衣。跟进监控显示,他从酒吧门口经过了一次,进去两次,两次都进了卫生间。段迎九立刻通过无线对讲,指挥布控在酒吧里的大峰:“啤酒好喝吗?上去给人敬一杯。”
大峰从吧台旁站起来,四下一扫便发现了刚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的哑巴。他“适时”地一转身,手里的啤酒“不小心”洒在了哑巴的风衣上。
“对不起,对不起!哎呀,我这……”面红耳赤的大峰手忙脚乱地在哑巴身上一顿乱擦。哑巴警觉地向后退了一步,用大衣盖住了里面的紧身束腿裤,看了看大峰,什么都没说便转身离开了。
整个过程只有短短两三分钟,但已经足以让酒吧外的便衣找到哑巴骑来的摩托车。在监控里看到哑巴骑着摩托车向外驶去。段迎九举起对讲机说道:“二组,跟住他。”
然而哑巴的反跟踪意识非常强,大约在钟鼓山隧道他便注意到了身后的车辆。之后,他的速度忽快忽慢,到厦禾路干脆停在路边,抽起了电子烟。一辆辆汽车陆续从他身边经过,哑巴始终不慌不忙。过了许久,他才戴上头盔重新出发。
此时,又有一辆黑色轿车从暗处驶来,不紧不慢地跟在了摩托车的后面。然而,几个路口过后,摩托车突然消失了。
“‘消失’这个词有意思,就像地上有个坑,把他漏进去了?”从指挥中心赶来的段迎九坐在黑色轿车的副驾座上,对这个解释不太满意。
后排的老魏见开车的干警一脸紧张,赶忙说道:“附近的监控没有再发现这辆摩托车。是不是他就住在这一带?”
段迎九呵呵一笑:“大半夜的,老这么进进出出,邻居不烦吗?要是你,你怎么办?”
老魏想了想答道:“除非我有个中转站。”
段迎九点点头:“我要是他,就换个车,再回家——”说着她举起对讲机说:“找。找那些半夜能开门,还不怕影响邻居的地方。”
很快,门口的一道车辙印儿锁定了红星汽车修理厂——虽然附近的监控没有拍到摩托车,但在对应时间段,一辆被遮挡了车牌的捷达开了过去,轮胎印记和门口的刚好吻合。
而确定了附近没有摄像头的情况下,干警们打开了自动卷闸门。用相机拍摄了现场布局后,干警们开始搜查,很快在篷布下找到了那辆摩托车。段迎九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四处搜查。在杂物间的垃圾桶里,她找到了一张揉成团的结账小票,打开一看,上面写着“见福便利店(浦南新村店)”。
段迎九抬头思量了一下:“浦南新村。要是他动作快,现在已经快睡着了。”
黄老师坐在台灯下,哈欠连天地备课。晚上,同事来电话给她联系了一间临时教室。哪怕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补习班也要办下去。黄老师的决心坚不可摧,所以哑巴推门进来的时候,她连头也没抬。这时候搭理窝囊的丈夫,简直就是浪费生命。
哑巴自然也不会主动说话了,他脱下外衣,背对妻子,躺在了床上——和段迎九猜的一模一样,很快他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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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岐半岛与马祖列岛最近的距离只有八千米,很快就能到了。”花莲抱着肩膀坐在一艘小渔船上,心中默念。这是特训时学到的地理知识,但此刻这更像一句祈祷的咒语。对面的桃园脱下外套,披在了花莲的身上:“起风了。”
花莲朝外面看了一眼,只见新竹站在船头眺望,远处马祖岛已经隐约可见。花莲回过头,看着桃园忽然说道:“你还会给我写诗吗?”
“会,回到家里,我就给你写诗。”
花莲没有听清,海上风浪越来越大,桃园的声音被淹没了。一个浪头打过来,渔船剧烈摇晃,与此同时,海上传来了巡逻船的喊话声:“船号为‘8923’的小型渔船,我们要求你们,立即停船接受检查,立即停船接受检查。如果无视警告,我们将采取必要措施!再说一次,如果无视警告,我们将采取必要措施!”
茫茫雾气之中,三人眼睁睁看着船夫把渔船停了下来。船身上涂有五星红旗和福泉海警字样的大船越来越近,巡逻海警的面孔已经近在咫尺。花莲的大脑一片空白,忽然她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原来是新竹抢过了方向盘,不顾一切地驾船冲向马祖岛。
浪头一个接一个,越来越猛地朝小船拍打。孤注一掷的新竹发疯般地喊道:“妈祖保佑!妈祖保佑!保佑我们回家,一上岛就是家了!”
此时,一个巨大的海浪哗地拍过来,一下子掀翻了小船,四人尽数落海。海面上最后的声音,便是新竹用尽全力的呼喊:“花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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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唐从卫生间蹑手蹑脚地回到床上,刚躺下,便看见身边的丁美兮睁开了眼睛。
“睡不着啊?”丁美兮轻轻问道。
李唐拍拍她:“别管我,你睡你的。”
可丁美兮却起身打开了台灯:“我也睡不着。以前大炮都轰不醒,现在也不行了,一有动静眼睛就亮。我们学校的大夫说,这叫神经衰弱。”
李唐倚在床头,微微叹了口气:“最近事情多,过两天就好了。”
丁美兮没接话,她靠在李唐的肩膀上,半晌才说:“咱俩多久没这么说过话了?”
“有半年吗?”
“快两年了。平时就顾着和李小满吵架,都快忘了你了。”丁美兮说着,握住了李唐的手。
“唉,有了孩子时间过得就快。我还记着你刚生她的时候呢,一晃,我都要安假牙了。”
“没事,烤瓷牙看着更白,出去还能糊弄事,假装个小伙子。不像我,女人岁数一大,什么都装不住。”
听丁美兮这样说,李唐扳过了她的脸:“那时候你还年轻,人人都说你美。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丁美兮扒拉开李唐的手,嫌弃地说:“我怎么觉得有些恶心?”
“杜拉斯的小说,名著呀,怎么会恶心呢?不是你跟我聊歌德,让我给你写诗的时候了?”
丁美兮幽然想起,十八年前,她和李唐刚刚认识一天,聊起了那句著名的诗歌,我爱你,与你无关。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若隐若现的微笑,喃喃说道:“你说怪不怪,年轻的时候,多肉麻的话都觉得甜。现在稍微一骚就觉得膻了。”话未说完,李唐的手已经顺着丁美兮的大腿滑了上去。
“你干什么呢,离我远点,说话就好好说话,你的手!”李唐没说话,直接把灯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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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出门的时候,黄老师还在梦中睡得很沉。哑巴轻手轻脚地下了地,随便胡噜了一把脸,便出门了。旧捷达开到路边,停了一下。哑巴摇下车窗,伸出一只手在街边的小摊儿上买了一份满煎糕。然后一边吃,一边继续开车向前。
和昨晚一样,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国安干警的布控监视之下。实时监控的大屏幕前,汪洋刚刚收到了现场便衣“车辆确认”的消息。他没有马上下达行动的命令,而是转而对段迎九说:“司机是不是昨天夜里那个人,要确认。”
当着其他同事,段迎九不好驳处长的面子。可汪洋应该知道她,任何事没有十拿九稳,只有十拿十稳。所以她眼皮都没撩地直接拿起对讲机说:“大峰,昨天晚上没喝多吧。东浦路往西的二号街道。洗把脸,该你上场了。”
汪洋确实了解段迎九,所以面对这种明目张胆的无视,他也只是皱了皱眉,没再继续说什么。
哑巴开着捷达拐进了一条窄街。这条街是单行的双向车道,为了避免不守规矩超车造成的拥堵,中间用护栏隔着。因为宽度只能容许一辆车通过,所以这里经常有交警查酒驾。
大峰戴着帽子,开着一辆旧桑塔纳,四处寻找着可以制造事故的目标。当一根电线杆出现在视线之中的时候,他对坐在副驾驶位上的老魏说了句“抓紧了”。老魏死死攥住了车窗上方的扶手,大峰则踩下离合器,将挡位退到一挡上,一踩油门,一松离合,桑塔纳突然飞快地蹿了出去,直接撞向了路边的电线杆。
一声巨响,尘土飞扬。巨大的惯性让桑塔纳在撞上电线杆之后整个横了过来,原本狭窄的街道这下又被挡住了大半边,后面的车流速度一下减慢了。
不一会儿,交警骑着摩托车从车流中穿过。经过捷达旁边的时候,哑巴吓了一跳,赶紧把手里的满煎糕扔出了窗外。
事故现场,老魏站在交警身边,协助处理。大峰满身泥泞地坐在地上,看上去好像吓傻了,但其实他在悄悄观察从现场经过的每一辆汽车。一辆,两辆,三辆……每个经过这里的司机都从车里探出头来。直到第五辆车经过,大峰突然像弹簧一般从地上弹起来,因为他已经看清,这个司机就是昨晚酒吧里穿风衣的摩托司机。
大峰的动作是一个信号,老魏、交警和几个路人迅速从各个方位围住了捷达。没等哑巴反应过来,大峰已经拉开车门,把一双手铐磕到了他的手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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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李唐最怕坐在马桶上的时候接电话。他不耐烦地扫了一眼,见屏幕上显示出小黑的名字,裤子都顾不上提便起身把卫生间的门反锁上,然后才接起电话,喂了一声。八壹中文網
然而小黑不仅没带来什么好消息,还威胁李唐让他尽快还钱。李唐一下急了,对着电话愤愤地说:“什么叫替我找?湖里区能有多大?我把地方都找着了,你们找不到人,和我有什么关系?咱们之前怎么说的?”
不等掰扯清楚,小黑已经挂断了电话。李唐悻悻地把手机扔到一边,又使了使劲,急吼吼地对门外喊了一声:“丁美兮,我的开塞露呢!”
下楼的时候,李唐走路有点不自然。在马桶上坐了太久,他的腿还有点麻。走到楼下的便利店门口,老板习惯性地问道:“酱还是两袋?”
“老样子。”李唐重复着固定台词,再次注意到墙上的那张寻狗启事。墙上的狗依旧咧嘴看着他,一个想法在李唐的脑子里冒了个泡。
“可怜的哥哥,咱们一起从家里出来,已经十六年了,这些年我们东奔西走,努力奋斗,就是为了回家。可你又找不着了,你究竟去了哪里?如今爸妈都不在了,我是你唯一的亲人,我没有尽到一个做弟弟的责任,我没有照顾好你!乡下老家的人也来找你了,我们都很想你,快回来吧!”
李唐把写着这段文字的寻人启事打了一百份,很快它就会贴满湖里区的电线杆。寻人启事上没有留下任何地址电话,除了文字,上面还印着一张喜雀棋牌馆的外景照片。作为一个间谍,只要幺鸡还在湖里区,那么他就一定能看到这张寻人启事。但愿他能尽快现身,李唐在心里暗自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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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事开头难,审讯更是如此。老魏深谙此道,所以当哑巴面对他的提问始终缄默不言时,他并没着急。“现在不说,总也得说。今天不说,那就等到明天。”说完他把哑巴独自留在了审讯室内。
如此这般,轮番讯问,哑巴依旧没有开口。段迎九想了想,也走出了审讯室。但出了门她没有找地方休息,而是给了大峰一百块钱:“去买两份兴化的阿头米粉,打包严实,给他尝尝热乎的家乡味道。”
“他肯开口了?”大峰接过钱兴奋地问。
段迎九看看表:“快了。不说话也看得出来他是莆田人。小角色,手心出汗,假装镇定,再有个半小时估计就顶不住了。”
大峰麻利地朝外面跑去,段迎九刚想回审讯室,手机忽然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
“请问,是陈星妈妈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是他的班主任,我姓丁。”
“有事吗?”工作状态中的段迎九,觉得案子之外的电话都是骚扰。
可能没见过语气这么横的家长,丁老师愣了一下:“是这样,学校有一些通知,要和家长直接电话。平时都是给陈星的爸爸打电话,刚才他没接,所以——”
“他不接电话只有一种情况,给病人做推拿,手机静音,顶多半小时,一个疗程捏完了,他会回过去的。”没等老师说完,段迎九就打断了她的话,而且直接掐断了进一步沟通的可能,“我这边有点急事,先不说了,以后有事找他爸就行。再见丁老师。”
另一边,看着挂断的手机,丁美兮老师十分意外。居然还有这样的家长,对老师毫不客气不说,连孩子的事儿都不闻不问,而且这还是位妈妈。丁美兮看着花名册上陈星的照片,心想:李小满,你知不知道,不是所有的妈妈都像我一样把孩子捧在心尖上。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丁美兮的思路,黄老师急慌慌地跑进来,嘴里嘟囔着:“死东西起床也没叫我,迟到了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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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抱着一个快餐桶,稀里呼噜地低头吃米粉。段迎九把另一桶米粉也摆在他旁边,然后坐在椅子上,不紧不慢地说起来:“米粉这东西,老行家和尝鲜的人,吃相不一样。刚出锅还烫嘴的粉儿,咬着一头就不松嘴,一根从头吃到底,南细北粗,东淡西咸——老家是莆田哪的?东埔还是湄洲啊?”
哑巴没说话,依旧低着头吃粉,只是速度比之前稍微慢了一些。
段迎九接着说:“夜里睡得晚,还得早起,洗脸的时间也没有,可非得去买早餐。吃两口就扔了,这不是爱吃,是不吃不行。溃疡加胃炎,大夫肯定也叫你戒酒了,啤酒也不能多喝。”
哑巴挑粉的筷子停了一下,但还是把这口粉吃了下去。
“升仕310r,网红街车,博世9.1m型abs系统,压铸式后摇臂,风油水三冷,两种驾驶模式,钢铁侠的前脸,酷是够酷,就是娘了点。前减震还有点渗油,你是没发现,还是觉得无所谓,懒得修它?”
桶里的粉被吃掉大半,哑巴放下筷子,抹了抹嘴角,但嘴巴还是闭得很紧。
段迎九点点头:“言多必失,话少是个好习惯。起码不会让你老婆起疑心。她要是知道你干的这些事,会怎么说?一个家庭里总有一个能说的,她会怎么埋怨你?”
哑巴咽了口唾沫,忽然想起早上出门的时候,黄老师还在睡梦中,他忘记叫醒她了。“她知道了?”
面对哑巴说的第一句话,段迎九回应得十分谨慎:“现在还不知道。等你该回家的时候没回去,她就得着急了——我想知道的没多少,三件事。说清楚了,你就可以给媳妇打个让她安心的电话。”
哑巴抬头望着段迎九,既没答应,也不拒绝。
“有个戴帽子的男人,也去过那个酒吧的卫生间。他是谁?”段迎九试探着抛出了第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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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莲没想到会再次回到大同路的这间出租屋里。桃园陪着她藏在黄岐半岛的海岸边,苦苦等了一夜,但最终也没有等来新竹的影子。
此时,桃园学着新竹的样子,把那部接收指令的旧手机再次吊到了门框上。两个人都在期待着铃声响起,以及铃声背后传来的消息。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了,花莲越来越没信心。她问桃园,如果一直没人管他们该怎么办。桃园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开过枪吗?”
花莲摇摇头。
“那他们教你些什么?”
花莲假装咳嗽了两声。女间谍上的第一课,大多都是男人。这些她不想告诉桃园。
见花莲沉默不语,桃园接着说道:“他们教我打枪、开车,教我学英语学日文。那些子弹和老师都是要花钱的,培养咱们有成本,这笔账他们肯定会算。怎么会不管?”
可是这个看起来很立得住的理由没有说服花莲:“我觉得,咱们回不去了。”
“为什么?”
“直觉。”花莲停了一下,又问,“你觉得新竹会死吗?”
“他拜过佛了,不会的。”桃园说着,在心里暗暗祈祷。如他所愿,马祖岛一侧,奄奄一息的新竹被海浪冲上了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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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李唐拎着一袋鱼和菜回到家里。他把钥匙挂到墙上,走进厨房,刚把鱼扔进水槽里,忽然停住了。刚刚经过的餐桌上,那个他早上用过的水杯,怎么会那么透亮?早上,他明明用抓过小笼包的油手握住过杯子。李唐慢慢走回客厅,凝视着桌上那个干净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杯子,在脑海中一点点复盘——
一个男人轻松打开大门,走到两间卧室门口往里看了看,又不慌不忙地来到饭桌边,拿起那个李唐早晨喝过水的杯子,对着光线看了看。他自己倒了水,喝了几口,打开电视机,开始在客厅里翻找。经过客厅的鱼缸时,男人顺手给热带鱼喂了食。随后他来到冰箱跟前,从上面拿起一张用冰箱贴吸住的外卖单,坐到沙发上看起来。
李唐拿起那张外卖单,是一家饺子馆。他沉吟了一会儿,拨通了上面的订餐电话。
饺子薄皮大馅,可李唐没什么胃口,端着那个被人刷干净的杯子,不停喝水。丁美兮问他为什么叫外卖,他推说今天活儿忙。又问他是不是取钱了,她收到了刷卡短信,他也只是简单地回答,打印了点东西。
丁美兮的脑子里一直绷着钱这根弦,直到问完第三个问题“打印的什么”,她才注意到李唐神情异常,于是赶紧找补说,她是看股票的时候无意看到的。李唐没吭声,他的注意力被电视上的一则新闻吸引了过去:今天下午三点十分,蓝天救援队接到渔民求助,在环岛海域附近,有一名少年溺水。救援队出动十六名队员,历时三个小时,两次潮涨潮落,救援队终于寻获溺水少年。不幸的是,少年已无生命迹象。救援队将遗体打捞上岸后,移交给警方处理。目前,事故具体情况正在调查之中。据不完全统计,一个月内,厦州已经发生十六起溺水事件……
海边溺水在厦州不是新鲜事,但镜头扫过之处,李唐看得真切,死者正是前几天在桥洞里和他拼命的小钟。
待小满吃完饭进了卧室,李唐把这个令人心惊的消息告诉了丁美兮。
“谁干的?”丁美兮瞪大了眼睛。
“幺鸡。他今天来过家里了。”
丁美兮紧张地抬手捂住了嘴,半晌才调匀呼吸问道:“他想干什么?他在针对谁?你和我,还是小满?他要杀人灭口吗?”
李唐上去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别怕。他要真想动手,就会一直待在家里,等我回来。”
话虽如此,但丁美兮还是慌张得厉害。她甚至都顾不上督促李小满学习,就拉着李唐匆匆进了卧室。进门前,李唐看见出来喝水的女儿,特意嘱咐说:“鱼今天已经喂过了。”
回到屋里,两人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丁美兮眉头紧蹙坐在床上,李唐则抓着门框上的两个把手,做引体向上。上次和小钟缠斗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体力严重下降。照这样下去,真出点事儿,怕要扛不住啊。可是引体向上只做了四个,他便哆嗦着掉了下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上的伤口,好像在给自己不堪的体能找点借口。
见丁美兮神情焦虑,他又解释说:“我做了份寻人启事,打印了好多,贴出去了。他看见了,知道我在找他。”
丁美兮还是没说话,忽然起身打开抽屉一通乱翻。李唐见状,忙说没丢什么东西,但没想到丁美兮竟然拿出了那盒安全套。只见她一股脑倒在桌上,一个个地数起来,一边数一边说:“李小满这几天一直在偷用我的粉底,今天连腮红都少了,她肯定谈恋爱了。”
李唐看着她数完才问:“少了吗?”
“好像没有。”听完这话,李唐松了口气,刚想安抚一下丁美兮,不想却被丁美兮抢先开口,“我不管家里怎么处理这件事,除非他们把幺鸡抓回去。要不我就不干了。他迟早会是个威胁。我无所谓,他就是把我也像小钟一样推到海里,我也不怕,李小满怎么办?我怎么跟她说?我说你要小心点,上下学的路上万一有人用枪顶着你,你怎么逃你怎么跑?”
见丁美兮越说越激动,李唐上前一把抱住了她:“听我说。只要我活着,谁都不敢碰你和李小满。”
“凭什么?你是警察吗?”
“我是她爸爸。”
丁美兮的肩膀在李唐的怀里渐渐松弛下来,她长出了一口气问道:“要不要告诉上面新来的那个人?幺鸡卷钱潜逃的事是他说的,既然人已经出现了,那就让他去找好了。”
李唐摇摇头:“幺鸡故意洗好杯子,告诉我他见到我的寻人启事,来找我了。所以明天我先去见见他,看看他是什么意思,再说。”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他已经给我指好路了。”李唐看着那张外卖单说道。寻路的密码都在价格表上,想找到地方并不难。只不过他没想到,当他还在尽力安抚丁美兮的时候,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在一间旧楼房的小屋里,一个男人一边喝啤酒一边看着电视上的球赛转播。另一个人在门口收了伞,抬起左手推开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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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彻底撂了,但段迎九却很失望——之前去过酒吧的人哑巴一个也不认识。他只负责跑腿,谁送的,送给谁,送的是什么,上面都不让他知道。钱,东西,都不会见面给他。每次给他派事儿,用的都是不同的插卡电话,他上面的人极其谨慎。
大费周章地找了一圈,以为能钓到大鱼,不想却是只虾米,真是越想越窝火。老魏看透了段迎九的心思,可能是怕她发邪火连累大家,他把远赴北京带回来的秘密档案拿给了段迎九。
果然这是一剂灵丹妙药,段迎九一看档案眼睛都亮了:“哪儿来的?”
“我们埋在对岸的人提供的。他们在厦州栽了一棵树,看着吧,现在的叶子虽然小,起码也知道是棵什么树。那些树枝和树杈,没准哪天就出现了。”
段迎九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不一会儿忽然笑了。“对岸的人怎么都喜欢这种毛茸茸的东西。幺鸡,凤凰,起个代号都这么萌。你说这些鸟还飞得回去吗?”
“会不会,那只幺鸡,已经变成凤凰了?”汪洋在一边猜测道。
“不会吧,凤凰是百鸟之王,小鸡崽子哪那么容易。”段迎九说着看向汪洋,“老板,咱的专案组能不能起个名字,就叫‘凤凰行动’?”
“只要能破案,你说叫啥就叫啥。”
段迎九是顺毛驴,得了新线索,又吃了领导的好话,她的干劲儿又上来了。很快,她从办公室的一摞快餐盒里找到了思路——
一个人的行迹、住所、身份,甚至相貌都可以改变,唯有口味不会变。通过统计棋牌馆半年来打出去的电话,翻遍半年来所有的外卖单,可以从中发现点送率极高的,是一种韭菜水饺套餐,饺子搭配骨头汤,再加一份海带丝,这是大娘水饺家的招牌套餐。大娘水饺在厦州总共有四家分店,通过配送范围排除,最后只剩了一家符合的位置,十有八九,那儿就是幺鸡的藏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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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0,是幺鸡留在外卖单上的数字。李唐在湖里区围里社附近的一根电线杆上找到了这个数字。这本是电线杆的杆号,之前他在这上面贴过寻人启事。李唐又看了看外卖单,顺着数字密码继续朝前开去。最终在一栋破旧的窄楼上找到了幺鸡写在单子上的门牌号。
李唐俯身把鞋带系成死扣,朝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三长一短敲了敲门。只听吱呀一声,门根本没锁。李唐犹豫了一下,推门走了进去。窗帘全都拉着,屋里的光线十分昏暗。幺鸡站在厨房里,背对门口煮饺子,旁边放着一个大娘水饺的餐盒。
“别怕,进来吧。除了我和饺子,什么都没有。”幺鸡头也没回地对身后的李唐说道。
桌子旁边,幺鸡一边吹了吹滚烫的饺子,一边说:“岛内不嫁岛外,城市不嫁农村。亏得我不用娶媳妇,要不然住在这儿,谁肯嫁给我?”
“树上有窝你不落,非要学耗子住洞里。你躲什么,有苦衷啊?”
幺鸡没回答李唐的问题,他把几个饺子拨到自己碗里说:“昨天看球睡得晚,早晨也没吃饭,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见幺鸡顾左右而言他,李唐直接说出了那则新闻:“小钟死了。”
幺鸡猛然呛了一下,他拨拉着桌上的空啤酒罐,从里头拣出一罐新的,打开抿了一口,假装不经意地说:“是吗?”
“他知道多少事情,你不让他活下去?”
这个问题幺鸡也没有回答,他抬头看了一眼李唐,反问道:“咱俩认识多久了?你在寻人启事上说十六年,我怎么记得不是?”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吗?”
幺鸡这次干脆摆摆手:“你还想知道什么,一起全问了,吃完了我一气儿说。”
听他这么说李唐反而问不出什么了,他看着幺鸡狼吞虎咽的吃相,淡淡地说:“这么多年了,还这么爱吃饺子?”
幺鸡吃完了最后一个,满足地抹抹嘴:“下雨天,外卖容易凉。饺子吃的就是热锅气,我就让他们送生的,自己煮了。”说着,他端着碗走到厨房,打开水龙头仔细地把碗洗干净,继而又对李唐说:“十六就是十六,十七就是十七,怎么能含糊?你闺女多大了,一算不就算出来了?”
李唐有点不耐烦了:“那就十七年。你老问这个干什么?”
“闲聊嘛。”幺鸡笑笑说,“我问你,要是今天不是今天,换了十八年前,你刚来厦州,你会后悔吗?”
“你想说什么?”
幺鸡往后一仰,整个人疲惫地瘫坐在沙发上,微微有些气喘:“十几年前,再快的土狗都撵不上我。如今老了,洗个碗都得喘。李唐,钱没了,你得问后面的人要了。”
“你要跑?回家,还是去国外?”李唐说着,想起了林彧前几天的话。
幺鸡正正身子,忽然唱了两句:“你我就像浮萍一样,漂浮在茫茫的水面上……”他看着李唐问道:“知道这首歌吧?罗大佑写的词,刘文正最红的时候唱的歌。浮萍,咱们都是浮萍,能往哪儿跑?”
“跑到哪儿,他们都能找着你。当叛徒的下场,你比我更清楚。”
李唐不知道这句话是忠告还是威胁,但似乎幺鸡突然被激怒了:“什么下场?从我第一天受训,就用下场吓唬我。日他妈,看咱们像看狗一样,他们把我们当过人吗?”
幺鸡的问题李唐一样答不出来。幺鸡咳嗽了两声又哼唱了两句那首刘文正的歌,之后慢慢说道:“刘文正这些年一直没消息,有人说他去了美国,到底是不是?”
“你那些说不出来的苦衷,我帮得了吗?”李唐不忍地问道。
“你肯帮吗?”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肯?”
幺鸡似乎有些困倦了,但他长出了一口气,打起精神继续说道:“十七年四个月零三天。李唐,除了我爹我妈,你是我打交道最久的人了。每回上面让我给你派那些操蛋事情,你从来不说不行。为了你老婆你能跟我翻脸,自己的事情多为难你都不说。有时候我在想,要是你摊上我的事,你来找我,我肯帮你吗?”
“你不肯吗?”
“有些事情,不是肯不肯,是能不能。”幺鸡的语速越来越慢,眼神也有些恍惚。李唐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赶忙问道:“你怎么了?”
幺鸡脸上浮现出了痛苦的表情,他咬牙坚持说道:“我给自己在饺子里下了药。不用叫救护车,不用找人,来不及了。李唐,记住我的话,不该知道的不要知道,干完自己该干的,回去,回家。十七年四个月零三天,别白浪费了这么久。日他妈,我看不见你了。别过来,身上别沾上东西,把指纹和脚印擦干净,走,就当自己没来过……”
一股白沫从幺鸡的嘴里咕噜咕噜地翻上来,之后他抽搐了两下,便再也不动了。十七年四个月零三天前,李唐万万想不到他会眼睁睁地看着幺鸡在自己眼前死去。他和幺鸡的尸体安静地待了一会儿,然后拿起一块布开始到处擦。桌子、椅子、门把手……所有可能留下指纹的地方,都要擦干净。
这时,门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李唐侧耳听了听,应该不止一个人,但他的手却没停,一直在仔细地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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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沙发上的尸体,屋里应该没有其他人了,段迎九来晚了一步。在干警拍完现场照片之后,他们进入屋内开始搜查。段迎九戴上手套,一样样地察看着饭桌上功夫茶的茶具。透过两个茶杯之间,她意外地发现在饭桌后面的地板上,有一个几厘米长短的塑料小管。
段迎九小心地将它捏起来,对着门口的光线查看,仿佛里面隐藏着巨大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