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里到车上,丁美兮一直在急吼吼地骂,李唐则始终不温不火地答。
“你是不是疯了?那是炸弹啊,咱们快成恐怖分子了,性质就变了啊!你哪弄来的?”
“小时候在家里,他们教的,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响。”
“你还真听林彧的?他这是让你去死。他呢?他自己都不露面!”
“不听是个死,听了也是个死,反正都活不了,还不如拼一把。”
“拼什么?拼命吗?你今年多大了?十五还是十六?等你被判了死刑,吃了子弹,谁给你身上盖党旗?”
李唐没吭声只是默默把后座透气的车窗都关了。丁美兮根本没想停:“就算你想当英雄,东西怎么往酒店里带?没看新闻吗?今天副市长也要来,安检都过不去。你提个土炸弹,怎么进去?”
“林彧说,他有办法。”
“他的办法全都是害你的!他让你昨天给我的茶里泡了安定片,让我一觉睡到死,连你半夜做炸弹都不知道,你还有什么不敢不听他的?”
“不听他的,你和我还在厦州干什么?你以为你真是个教书的老师,我真是个出租车司机吗?”
丁美兮终于不说话了,片刻之后她忽然扑上去拽了一把方向盘,孤注一掷地说:“拐弯,咱们去自首。好歹保条命!”
李唐甩开丁美兮,一个急刹,把车子停在了路边。就在这时,扔在前挡玻璃旁边的诺基亚手机又嗡嗡起来。丁美兮仿佛看见炸弹似的,禁不住一哆嗦。李唐平复了一下喘息,接起了电话。里面说了几句,就挂了。丁美兮马上凑过来问:“他怎么说?”
“你不用去了。”
“什么意思?”
“他怜香惜玉呗。”
丁美兮愣了一下,骂了一句“你去死吧”,摔门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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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宾斯基大酒店正门口,中日企业家签约发布会的易拉宝和指示牌都已经竖了起来。长长的警戒线拦住了大部分去路,所有进去的人,无一例外,都要通过安检门。
离活动开始的时间越来越近,进入酒店的人也越来越多。李唐戴着一顶棒球帽,背着一个黑色的包,低着头趁乱从安检门框外侧的缝隙里挤了进去。这套掩耳盗铃的操作马上被现场的保安发现,两个人一路追着李唐,直到标着“安全通道”的门口。
咣当,一个人高马大的保安把李唐摁在了门上,另一个则抢过他的背包,迅速拉开拉链。但包里的东西却让两个保安都愣住了,一个硕大的榴莲,龇牙咧嘴地散发着臭气。
他们赶紧松开李唐,满含歉意又有些不解地看着他。李唐捡起帽子重新戴好:“甭看,都是你们逼的。昨天就不让往里带,可我就想吃,怎么了,碍着什么事儿了?”
签约发布会如期举行,林彧看着手机里的视频直播,听到女主持人说:“中日企业家的代表已经来到现场,再有三分钟,双方的签约仪式就将正式开始……”他拿了根牙签,从一张小马扎上站起身来——从他所在的早点摊子望去,凯宾斯基酒店所在的大楼,高耸入云。
场内的准备也已经完全就位。副市长正在台上致辞,中日双方的企业代表站在台子两端,静静等待着即将开始的签约。角川站在日方代表的最中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和蔼又亲切的微笑。
李唐混在人群中,死死盯着角川,心中开始默默倒数。5,4,3,2,1……轰然一声巨响从远处传来,在场的众人先是一愣,继而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喊一声:“炸弹!”
现场顿时乱作一团,所有人都在不顾一切地往外跑。警察和现场保安大声地疏散人群,引导大家往安全通道的步行楼梯里走。
林彧催促的电话又来了,李唐听他说完,转身到背景板后面,伸手从榴莲肉里掏出一把细细的刀子。随后他混入人流,紧紧尾随在角川身后。紧张、拥挤、疲惫,三者合力让角川没跑出几步就开始放慢速度,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下到二层的时候,角川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停下脚步,一手扶墙,一边喘息着从兜里掏出一瓶哮喘气雾剂。正要往嘴里喷的时候,身后的人群一挤,药瓶滚落到了地上,一下就找不到了。
角川赶紧抓住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女翻译,费力地向她说了句什么。女翻译点头嗨了几声,向人群中的医生喊了一句:“拿药来。”
一瓶哮喘气雾剂从人缝里递了过来,而就在这一喊一递的空当,李唐已经越来越靠近角川。
重新拿到药瓶的角川,立刻朝嘴里喷了几下。药物似乎起了点作用,他挣扎着继续往外走。李唐紧跟其后,已经来到了角川的身边。再往前一步,就可以出手。李唐把手伸进裤兜,悄悄摸出了那把刀子。角川的脚步有些踉踉跄跄,李唐的精神也有些慌张而涣散。就在他决心要出手的时候,忽然发现身边有一个三四岁的孩子,从这个矮小的视角看去,正好是他手里闪现的刀子。
李唐不禁一愣,手里的动作下意识地停了一下。很快,孩子被身边的父亲抱了起来,脱离了李唐的视线。但此时,人群已经流动到了一楼,大批特警占满大厅。近距离刺杀角川的机会,已经没有了。为了方便疏散,之前门口设立的警戒线和安全门都已经撤掉了。角川被众人簇拥着走到了酒店大门跟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好与身后的李唐对视到了一起。
李唐有些失神地站在人群里,任由角川走出了他的视线。他说不出此刻的心情,懊悔、恐惧还是无奈,也可能比这更多。但很快,人群中的骚动打断了他的思绪,甚至有一些警察也朝门外跑去。李唐感觉到异样,随着人流挤了过去。在晃动的人群中,他清楚地看见角川瞪着双眼躺在地上,身旁的医生对警察说:“已经没有呼吸了……”
一系列画面在李唐的脑子里闪过:换假车牌的时候,林彧打来电话,让他们在去酒店之前先去购买硝酸甘油喷雾剂——丁美兮在洗手间外面,把药传递给了林彧——角川哮喘发作,可是喷了医生递来的药,不仅没有缓解症状,反而越发呼吸困难,最终因为支气管痉挛,窒息而死。
炸药,榴莲,刀子,房卡,催促动手的电话,一切的一切都是备胎,林彧早已经给角川设计了必死的圈套。李唐所做的一切,更像是在接受某种考验。角川死了,他们三个人都暂时安全了。但李唐的心里反而升起了一丝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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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迎九一路跑着冲进汪洋办公室,比脚步更快的是她的声音:“照片呢照片呢,给我看看……”办公桌上的几张照片,被她一把抓到手上,挨个验看起来。
汪洋在一旁问道:“海关那边的线索,说这个人几年前上过我们的监控名单。你认识他?”
“是他。”段迎九看着最后一张照片,那上面拍下的是角川虎口上的文身,“文身被他修过了,这是怕人认出来。不过底子改不了,再变也没用。”
“什么来路?”汪洋问道。
“十几年前,黄德铭绑架案,他也有份。”说完,段迎九转身离开,边走边喊道:“朱慧,跟我去看尸体……”
角川的尸体停在距离凯宾斯基酒店最近的厦州大学附属中山医院。段迎九站在尸体旁边,久久端详着那双到死也没闭上的眼睛。一旁的朱慧拿着十几年前的卷宗,看也不看一眼,直接复述出了案情概要:“黄德铭,导弹发动机技术专家,从北京回厦州祭祖时犯病,在厦大一院就诊期间,被海外间谍绑架未果。这件案子至今悬而未决。线索显示,日本和对岸都和这个案子有关系。资料里记载过,死者在十几年前曾在厦州出现,当时的名字叫角川,现在改了名字,身份也变了,离开大陆之后一直在经商,没有其他任何动向,这是他这些年来第一次再到厦州。”
段迎九细细地察看着角川临死前因为窒息在脖颈处抓出来的伤痕,问道:“你的记性是天生好,还是训练的?”
“都有,天生的多一点。”
“你平时话多,也是天生的?”
“对。”
“那为什么今天没什么话?面前躺着一个这么有意思的嫌疑人,你不好奇吗?”段迎九回头看看朱慧,“心里有事啊?”
朱慧没有回答,直接反问道:“这个日本人的死,会不会和那几个间谍有关系?”
“一团毛球。线头越多越好。你……”正说着话,段迎九突然眼前一花,眼前的朱慧变成了模糊的一团。她晃了晃脑袋,缓了一会儿,才渐渐听到朱慧疑惑的问话:“你说什么?你怎么了?”
段迎九心里很清楚,复查没有去,胰岛素也没有按时按量注射。但她不想让这些事情影响案子,于是脸一拉,假装责怪地说:“你看看,一催,把我的思路都催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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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唐和丁美兮又失败了——月经晚来了一天,让丁美兮心中燃起了希望。下班后她兴冲冲地想测一测,可一坐在马桶上,内裤上的血迹刺进了她的眼睛。偏偏她心急,手里的验孕棒提前撕开了,又浪费了好几块钱。
失望地坐在床上,丁美兮叹了口气说:“回回都失败。你说,成个事怎么就那么难?”
李唐在一旁安慰着说:“年龄不饶人。我现在去厕所尿个尿,站那都得先等半分钟,你还以为是十几年前吗?”
“总共就剩那么几颗卵子,又白排了。”丁美兮惆怅地停了停,忽然赌气似的把那根撕开包装的验孕棒扔进了垃圾桶,“算了,不要了。”
“急什么,慢慢来呗。又没人催你。”李唐又在一旁安慰她说。
“当然急啊。我甲减好几年了,这个病需要终身服药。而且今天是甲状腺,明天呢?我们学校教物理的崔老师,还没结婚,头一天还站在讲台上,第二天就心梗猝死了,谁都想不到。”
李唐坐到丁美兮身边,摩挲着她的背说:“咱们不是已经有李小满了吗?”
“她就是个长不大的傻孩子。咱们每天干的都是些什么事情?今天如果不是角川,换了是你,换了我,这世上就剩下她一个人了!”
“还有丁晓禾呢。”
“算了。真怀上二胎了,生下来怎么养?你好意思让丁晓禾去养吗?”
眼看丁美兮越劝越抽泣,李唐也忍不住了:“你今天是怎么了?是不是忘记吃药了?”
丁美兮冷笑着回答说:
“我每天都这样,我每天都吃不好睡不好,是你不知道。你呢?天天做噩梦说梦话,你自己不知道吗?你比谁都清楚林彧是个什么样的人,亲眼看见他挖好了坑,你也要往里跳。
“以前还行,让你当小偷,让我去找别的男人上床,好事坏事起码还会说出来。现在呢?他知道角川有哮喘,先让我买药,再让你把炸弹安到酒店外面,看着是为你好对不对,全都是他设计好了的,六楼跑到一楼,别说角川了,你也快喘了吧?你拿刀子能杀了最好,就算杀不了,还能拿调了包的药毒死日本人,一箭双雕,他多贼呀。
“他说咱们都是棋子,他早变成那只握棋子的手了。今天算过关了,明天呢?后天呢?错了李唐,当初在家里就是高考,咱们报错志愿了,你明白吗?”
丁美兮发了长长的一顿牢骚,但却丝毫没有打动李唐。他看着丁美兮,神情凝重地回答说:“就算错,也得说是对。你去问问那些监狱里的犯人,要是当初知道现在,还会抢劫杀人、绑架撕票吗?手里已经端上牢饭了,难道不吃,我们自己把自己饿死?咱们当初,既不是高考也不是报志愿。什么活儿都能改行,只有咱们不行。”
李唐的话让丁美兮不禁有些凄然:“一天不行,就一辈子不行?就这么一步步往下走,变成一个杀人犯?”
“脚底下只有一根钢丝,不想掉下去,就得往下走。”
丁美兮只觉得一颗心被吊在半空,随着李唐说的那根钢丝,摇来荡去。这时,门外传来丁晓禾的声音:“姐,姐夫……”丁晓禾的语气听上去十分欢快,他在门口换了拖鞋,踢里踏拉地走到丁美兮面前,手里还拎着一大一小两个生日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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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唐和李小满的生日只差一天,昨天是李唐,今天是李小满。父女俩一人戴了个纸壳的生日帽,对着蛋糕上的蜡烛许愿。李小满的愿望可能不算少,她闭着眼睛,双手合十,嘴里似乎还在念念有词。李唐偷偷睁开眼睛,看看女儿,又看看蛋糕上插着的蜡烛,39,17。他不再年轻,却还在疲于奔命。女儿却不是那个仰视他的小女孩,她想按照自己的节奏上路,但那条路是正确的吗?会不会也像当年的自己和丁美兮那样,懵懵懂懂就走上了歧途,到现在连个回头的机会也没有了……
窗外吹来一阵风,把属于李唐的蜡烛吹灭了。李小满刚好许完愿睁开眼睛,她非常顺手地拿起打火机,打着点火,动作非常熟练。一旁的丁晓禾早已看出姐姐姐夫脸色凝重,他赶紧招呼着吹蜡烛,想把气氛活跃起来。
但李唐坐在桌子旁边一动没动,他望着蛋糕上跳动的火苗,冷冷说道:“打火机用得很熟练哪。你抽烟多久了?”
李小满的眼神中刚刚还满是欢乐和憧憬,这一句话好像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直接把她冻住了。
见李小满不言语,李唐接着说:“二十四个节气,小满是什么意思?粮食饱满,但还没成熟。你要是叫大满,我就什么都不说了。别的我都不说你。唯有抽烟不行。我抽了十几年,我知道戒烟有多难。你是不是觉得特别威风?你是被它给控制住了。你被烟捆得死死的,挣不开了。”
李小满摘下头上的纸壳帽子,往桌上一放,哭丧着脸说:“是不是昨天都把你的生日给忘了,是因为这个吗?”
李唐没理会她的话,继续说道:“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觉得自己什么都明白,也觉得没人能捆住我。你妈说得对,今天能抽烟,明天就能吃药、吸毒。控制你,都是一个意思。明白吗?”
咣——大门一开一合,扇起一阵风,把两根蜡烛都吹灭了。李小满像黑色芯子上冒出的白烟,转眼消失在大人们的视线中。出门走了一段,她掏出手机,拨通一个电话,没好气地说:“肖锐,你在哪儿呢?过来接我一趟,我家前面一站,在那儿等你,快点啊!”
没等李小满走到约定的地点,一辆轰鸣的跑车飞驰而来,停在了她身边。车窗摇下来,一个戴着墨镜的黄毛小子冲她招呼说:“上来吧,先转一圈去。”
见肖锐没有下来给她开车门,李小满有点不高兴。但想着快点离开这里,她还是咽下了这口气,自己拉开车门坐上了副驾驶的位置。肖锐探过身子,给她系好了安全带:“坐好了啊!”
又是一阵轰鸣,车子一下蹿了出去。在市里绕了半圈,二人最终停在了一处无人的海边。肖锐买了零食和饮料,想了各种话题,想逗逗李小满。可李小满就像上瘾似的,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没一会儿半盒烟就下去了。
“敢不敢去海里游个泳?”给李小满又点了一根烟,肖锐想了个新由头。
“离我远点。”李小满没好气地把肖锐搂在肩膀上的胳膊甩掉。
“半包烟都抽完了,还烦呢?”
“烦得都要死了。”
“你光在这儿抽,确实不解气。我有个办法,不知道你敢不敢。晚上别回去了,到我家去住。”
李小满吐了一口烟,她其实并不会真抽,只是让烟雾在嘴里打个转,就吐出来。但这不妨碍她用抽烟的方式,排解忧愁。此时,她看着海面上升起的月亮,不无羡慕地说:“我要是像你一样就好了。我爸我妈怎么不去外地打工啊?”
“还是不够穷。”肖锐一边说,一边瞄了李小满一眼。
李小满知道肖锐脑子里想的那点事,上次他拿手机给她看黄色小视频的时候,她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她并不害怕,也不在乎处不处女,一辈子当处女才可悲呢。她只是一时还想不明白,和肖锐在一起,自己能得到什么。电影里演的那种轰轰烈烈的爱情,还是像她妈妈那样,把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犹豫之间,李小满把半截烟扔在地上,对肖锐说:“一宿不回家,我倒不怕,就怕我妈把你给杀了。”
“那多酷呀。试试?”
“试什么?”
“杀人哪。”
李小满被肖锐异想天开的脑洞逗笑了,这一笑就像解除了禁止令一般,让肖锐再也不用小心翼翼地克制沸腾的欲望。他拽过李小满,迫不及待地亲了上去。可没过几秒,陶醉的表情在肖锐脸上消失了。他松开李小满,然后从嘴里吐出一块口香糖:“你怎么嚼这个呀?”
“抽烟的人都嚼,要不会让别人闻出来,傻呀你。”捉弄了肖锐,让李小满彻底开心起来。
******
周末,李小满窝在床上,快中午了还不肯起床。李唐一边擦地,一边喊她。准备去加班的丁晓禾,把李唐叫到了一边。李唐本以为是要劝他别生气,没想到,丁晓禾拿出一张照片,好奇地问了起来:“姐夫,这个刚从相册里掉出来的。你们那会儿够年轻的,这什么时候拍的?”
李唐接过照片看了看:“哦,还有这么张照片呢,我都忘了。”
“这个人从来没见过,谁呀?”
李唐看着照片,不知如何作答。照片上一共三个人,左边是他,右边是丁美兮。站在中间的林彧,咧着嘴开怀大笑。
“就是以前认识的一个人……”李唐吞吞吐吐地说着,但明显应付不了丁晓禾执着的眼神。正在这时,手机响了,丁晓禾接起来听了一下,立刻回答:“我马上到。”
李唐顺势把照片夹在了相册里,对丁晓禾说:“这又催你了?”
“嗯,我得赶紧走了,姐夫。”
说着,丁晓禾匆匆离开。出门前,他又不甘心地看了李唐一眼。李唐依旧在擦地,看不出任何异常。可照片上的人,明明就是那天在楼下与李唐擦肩而过的人。他们拍过这么亲密的照片,不会不认识。可认识,为什么面对面经过,却又视而不见呢?还是因为自己在场,他们不方便相见?一连串的问题,从头一天夜里偶然发现这张照片开始,就在丁晓禾的脑子里来回盘旋。只是,现在还来不及想答案。
李唐埋头擦地,直到丁晓禾关门下楼。他放下拖把,拉起刚从卫生间出来的丁美兮拽进卧室,给她看了这张尘封已久的照片。
“这是什么时候拍的?”端详着这张旧合影,丁美兮问道。
“来厦州的第二天。”
“我们为什么要拍这么个东西?谁提的议?”
“你看上头,谁笑得像个大傻子。非要留个念,真当是厦州五日游了。”
丁美兮把照片凑近看了看:“你说,也就十几年,怎么林彧像是换了个人?当初那么幼稚,嗯?”
“他一直都挺让人讨厌的。”李唐头也没抬地回答道,林彧那张脸他多一会儿都不想看见。
丁美兮还没搞明白其中的缘故,举起照片问道:“有什么问题吗?就一张照片,能说明什么?”
“丁晓禾见过他。”
“什么时候?”这个消息让丁美兮颇为意外。
“前天。当时我和林彧正要接头,还没说话,丁晓禾就出现了。然后我和林彧就假装不认识,过去了。当时以为没事了,谁想到家里还埋着颗雷。”
“晓禾故意问你话,你觉得,他是什么意思?”丁美兮越想越紧张。
“不管是什么意思,都要想个理由,解释我和林彧为什么视而不见。还有,得找个机会,让丁晓禾尽快搬走,不能让他在家里住下去,他是最大的麻烦。”
“你老说麻烦像糖葫芦,这次还吃得下吗?”
李唐没有回答丁美兮的问题,而是自言自语地说:“他看到照片是个巧合,我碰上林彧也是巧合。人这多,还没个长得像的人了?你说呢?”
丁美兮拿起照片,又仔细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感慨道:“我那时候真年轻啊。你看,脖子上一点皱纹都没有。”
******
加班的内容和往常一样,每人一堆资料,大海捞针。丁晓禾望着鱼缸里游来游去的鲇鱼出神,忽然身边传来段迎九的声音:“你们都在干什么?龟兔赛跑吗?”
丁晓禾赶紧把注意力移回到眼前小山一样高的资料上。身边的黄海倒是没出神,不过一直哈欠连天。隔着很远的朱慧,其实刚刚也在发呆,一样是被段迎九的一句话叫回来的。
段迎九自己抱着一摞档案,哗地倒在桌上:“发呆充愣,想什么呢?说说。”丁晓禾和朱慧都尴尬地不敢抬头,没想到段迎九话头一转对黄海问道:“迷迷糊糊,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你在梦游吗?”
“没想到今天加班。熬夜看球,困的。”黄海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
段迎九却丝毫没留面子:“你不是我儿子,你是成年人,不管是看球还是分手,先把自己的事情解决好。要么就别来,早点告诉我,你吃不了这碗饭。”话里有话,一石三鸟,段迎九说完便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没一会儿朱慧跟了进来,她关上办公室的门,坐在段迎九跟前说:“要是不忙,打扰你一分钟。”
“我很忙。”段迎九头也没抬,她的办公桌上堆着小山似的档案。
“那就半分钟。”朱慧十分执着。
“再不说就剩二十秒了。”段迎九依旧没抬头。
“我想调走。我的能力有限,配不上这个专案组。是我自己的问题。没处理好和同事的正常关系,心态也不好,影响了工作,拖了大家的后腿。”
“十秒。”
“根据规定,先进行口头陈述,调离申请已经写好了,下午我就送来。”
“说完了吗?”
“我想走。”
段迎九把手里的资料桌面上一扔,抬起头来对朱慧说道:“你想什么呢?谈恋爱把脑子谈坏了吧?缺人缺这么厉害,新的都找不来,我会放你走吗?落井下石,你这人品堪忧呀。这件事不要想了,专案组不是停车场,想来来,想走走。除非今天就是预产期,连夜要生孩子,否则你走不了。”
朱慧被噎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她似乎还有话想说,但看看段迎九的脸色,又给咽了回去,转身往外走去。
这时,段迎九又说了一句:“等这个案子了了,你和丁晓禾,谁干得臭,不用你们说,我立刻调走,送礼也没用。还有什么要说的?”
朱慧停住脚步,想了想,还是把刚才咽下去的话说了出来:“我一来这儿就听说过,你的婚姻也有问题,拿得起放得下,我就是想问问,你是怎么做到的?当然,你可以不说。”
段迎九看着朱慧,冷静而坚定地答道:“结婚搞对象,就是警察抓小偷。势均力敌,你追我我追你,才能过好一辈子。问题是对手不好挑,挺难的。运气好就碰着一个,碰不着就拉倒,这么简单的事,我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黏黏糊糊的?还要问什么?”
“没了。谢谢。”
望着朱慧的背影,段迎九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答案。其实,很多事她也想不通,但那都不要紧。只要有案子,其他事都可以放一放。放一放,很多事就不是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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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竺山国家森林公园景色极其优美,但老怼一点也不喜欢,爬山太累了。况且他也没有心情欣赏风景——一方面移民的事儿还没有着落,他现在已经不要求必须去美国了,澳大利亚、西班牙甚至东南亚,都可以接受;另一方面,那个跟着他的女学生,也让他放心不下。周末带她去了趟鼓浪屿,连吃带玩,还留了张银行卡。可女学生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听老怼说要出国几天,竟然问他是不是不回来了。这话让老怼心里一酸,他一直放不下这个姑娘,大概就是因为这点吧。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没说实话。什么美国分公司,开业敲钟,满嘴跑了一通火车,哄骗姑娘,也宽慰自己。不过该来的总是要来,就是在鼓浪屿吃最后一顿饭的时候,他接到了相约爬山的电话。
走了很久,老怼终于在一处偏僻无人的山路旁,看见了静静等候的林彧。看着他一身专业的登山装备,老怼喝了一口他递过来的水,问道:“怎么最近又迷上爬山了?”
林彧笑笑说:“血压血糖血脂都报警啦。不想早死,就得动动。”
动动,老怼心里一颤。林彧最想动的不是自己的胳膊腿,而是他兜里的钱。
“得跟你借点钱,周转一下。”林彧直接说道。
老怼犹豫地问了一句:“多少钱?”
“现金,你有多少?”
老怼扇了扇衣角,根本没有一丝风。他叹了口气答道:“我就是个ceo,连法人都不是。动公司里的钱,尤其是现金,不是我一个人说了就算的。”
“说了是借你的,又不是不还。你说个利息,家里的低,给你按这里的算。大额存单,再多一个半的点,理财也就这么多了。”
“我现在有点不敢乱动,我怕被人盯上。”
“为什么?”
“我有个小公司爆雷了,很敏感。”林彧没接茬,老怼抬头看了他一眼,补了一句,“我想想办法,好吧。”
林彧系紧鞋带,直起腰看着山林深处,缓缓说道:“回去把你的毛巾挤一挤,掉出来的都不止这个数。你有多少钱,上面比你自己更清楚。有句话可能不该说,他们都觉得你现在有些——怎么说呢,犹豫,躲躲闪闪的,不积极了。”
这话比要钱更甚,老怼当然听得出弦外之音,他急忙辩解道:“这谁说的?我把命都快搭在这儿了,他们还不满意?你了解我,你是知道的,上面的哪件事情我不是尽心尽力,光钱我都贴了多少了!”
“你急什么。堂堂企业家,稳重点。”林彧知道打中了老怼的要害,语气又平和亲切起来,“咱们是自己人,我也跟你掏个底。一朝天子一朝臣,上面现在喜欢的是年轻人,就像当年的咱们。十几年前,你帮我找船回金门的时候,不也是红人吗?如今不是往日了,再不出点成绩,老头子就要提前退休。到时候,你和我都不会舒服。”
老怼看着林彧,犹疑地问道:“钱也要你来筹,上面是不是真的不管我们了?”
“我也不愿意来,这种事本来也和你无关。管经费的人出了点问题,所以才来找你。抠抠唆唆,历来连顿饭都不请,我巴不得和你少见面。”
老怼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一点,他朝旁边指了指说:“这边有家沙茶面还不错。我请客。”
“你怎么还爱吃这东西?”
“小时候在家里,教官让我天天吃,腻得吐了,还接着吃。他说这是厦州当地人最爱吃的东西,我要来,就得像这儿的人。人就是这么贱,吃久了,我倒离不开了。”说着,他又看看林彧,“去不去?我掏钱。”
沙茶面终究没有吃,林彧说他得锻炼,继续往山上走了。老怼没这份体力,一个人下了山。他一边走一边拨打电话,事不宜迟,得赶紧把林彧这边应付过去,否则他哪儿也跑不了。
“有个事情,你帮我办一下。”电话没讲完,老怼便看见,远处有人正站在他那辆老式奔驰旁边,拿着开锁工具,捅咕车门。他挂了电话,随手捡起一个空可乐罐,将它来回一折,再左右一拧一撕,扯出一道锋利的薄边,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去。
脚步声响,偷车贼听到了动静,回身一看,老怼已经站在面前了。但偷车贼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当面把开锁的小玩意儿揣起来,像没事人一样,迎着老怼走过来。俩人擦肩而过时,他甚至把老怼轻轻地撞了一下。
老怼也没追究,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继续往车旁走。偷车贼走出去几步,忽然感觉手上痒痒,好像有水滴流下来。他抬手一看,手背上被划了深深的两道口子,血已经把整只手掌淌满了。再看老怼,他站在车门边,把手里沾着血的易拉罐一扔,开车扬长而去。
老怼在车上继续遥控指令,几个小时后,一个女学生拿着一个背包,走进了一家名叫莲花首饰的金店。她把背包往柜台上一放,对里面的人说:“我想熔一些金子,打一尊小金佛。”
“有多少?”
女学生把包拉开,露出一大袋耀眼的金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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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真机一张张吐,段迎九一张张看,这些都是老怼名下的银行流水单。哪吒站在一旁说:“这笔钱数额很大,都是走的个人账户,和他的公司运营没有关系。这么多的钱带着不合适,我猜测,要么就是通过地下钱庄换了外汇,要么就是黄金。”
段迎九看着一条条流水,若有所思地说:“他那么抠,这么多的钱,光吃沙茶面可吃不完。这是要给谁呢?”
“会不会是,要跑了?”大峰猜测道。
“一个守财奴,他要是想跑,就不止带这么多了,准备收网吧。对岸的日子不好过,也许是要买茶叶蛋和榨菜的钱。看看吧,他会等谁来取呢?”
这时,桌上的座机响起——法医传来了角川的尸检结果,角川治疗哮喘的药被人调包,药物引起支气管痉挛,和邓丽君一个死因。
挂断电话,段迎九对众人说:“好坏两个消息,先说好消息,有个好办法,能查到凶手的药是从哪儿买到的。”
“坏消息呢?”老魏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段迎九干咳了两声:“角川出事酒店方圆十公里,看看是谁,去药店帮一个哮喘病人,买过治疗心脏病的喷雾剂。大海捞针,这种笨办法咱们最有经验,所以也不算坏消息,对吧?”
对于干警们,这确实算不上太坏的消息。但对于丁美兮则不然,因为才过了多半天时间,她在药店购买硝酸甘油气雾剂的监控录像就呈现在了段迎九面前。
“药是喷雾剂,购买时间是角川死的前一天,都对得上。”播完视频,老魏在旁补充说道。
段迎九想了想,对老魏小声说:“我这就和汪洋说一声——还有,一会儿开会,找个借口,让丁晓禾先避一下。”
“什么借口?”
“你经验这么多,你想。”
******
傍晚,哪吒蹲在出租屋的设备跟前,戴着耳机,反复调试。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哪吒起身问了一句:“谁?”
门外的老怼没吭声,隔了两秒,他又敲门。脚步声渐近,门开了。老怼换上一副热情的面孔,单手一举:“灭蚁药。你试试我这个,特别灵。”未等哪吒应答,他便不由分说地挤进屋里,朝天花板和墙壁的连接处张望,“你看你看,都爬到这儿来了”。
哪吒似乎有些猝不及防,他上前接过老怼拿来的药粉,说道:“这儿高,我来撒。”
老怼也没推让,直接把药粉递给了他:“赖我。前些天去了趟外地,低估了这些小东西,像传染病,跑到你家来了。对不起啊——这是什么?”
哪吒回头一看,老怼正站在被防尘布盖住的设备前面。他一边好奇地问着,一边伸手掀开了布。哪吒来不及阻拦,老怼一下看到防尘布下的设备,惊讶得说不出话,半晌才呆呆地问道:“胆机,你还有这个?”
哪吒走过来,满眼期待地说:“你也懂行?”
老怼对眼前的这台雅琴ms-850电子管功放hifi分体式胆机音响视若珍宝。他前后左右看了一圈,又问道:“怎么戴着耳机?”
“墙不隔音,怕吵着邻居。”
老怼蹲下身子,熟练地打开音响,问道:“高频通透吗?”
“还行。”
“每个声道几个300b管?”
“两个。”
“分体双单声道,全电子管胆整流,这可是个大坑。什么价?”
“我没什么钱,这就算顶配了,去年国庆买的,满一万减一千,刚刚不到一万五。”
老怼一边看一边连连点头:“以后别戴耳机了,我不怕吵。”说完,他摁下播放键,顷刻,胆机里流出来涓涓如水的歌声。hifi顶级人声测试天碟《试音邓丽君》,此时播放的是《月亮代表我的心》。
仿佛不愿意打扰邓丽君的歌声,在两个段落间歇的空隙,老怼轻轻地问了一句:“你岁数这么小,也听邓丽君?”
“会说中国话的,都爱听。”
歌声再次响起,老怼悠悠地说:“是呀,谁能不爱她呢。”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片刻之后,俩人才有些恋恋不舍地站起来。
老怼先开口说:“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喜欢胆机。比你还烧得厉害。吃饭我都舍不得,买这个怎么都行。”
哪吒笑笑:“你刚从坑里爬出来,我又进去了。”
“改天再来,欣赏你的好歌。”老怼转身刚走两步,又被墙上的年历吸引过去,“现在还挂年历的可不多啦。”
“媳妇公司发的,不挂白不挂。”
老怼随手翻了翻,年历上空空如也,之前纳兰写写画画的标记已经荡然无存——哪吒在开门前,迅速换好了备用年历。潜伏在敌人身边,事无巨细都要留一手。
“这话说得好,不挂白不挂,日子就得精打细算。走啦。”老怼说完转身出门,只是在哪吒关门之后,他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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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哄女儿,李唐提早到学校门口等着。李小满也算给面子,虽然拉着脸,还是上了他的车。一路上,她戴着耳机一言不发,甚至都没往驾驶座的方向看一眼。
李唐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女儿,轻松地说:“那口气,也该顺完了吧?你妈天天骂你,十几年了你也不生气。我就说你一回,还是为你好,你还没完了,真小气。”
李小满还是看着窗外,板着脸说:“不等你老婆了?”
“谁叫她老批评你?不管!”
“吹吧。”
李唐一踩油门,车子嗖的一下提起了速度。晚风吹动了李小满额前的刘海,她嘴角微微上扬,算是跟爸爸和好了。
心情好,路也顺,父女俩不一会儿就到了家门口。本以为他们俩最早到家,却不想,丁晓禾抢先一步。只见他在门口支了个梯子,摇摇晃晃地站在上面,在家门口装了个摄像头。
“小舅你这是干吗?”李小满好奇地问道。
丁晓禾满头大汗,边拧螺丝,边回答说:“巷子口那家便利店,进小偷了,咱们未雨绸缪。”
“这个是不是还能连到手机上,实时监控?”
丁晓禾擦了擦汗说:“哪只鸟飞过去,都知道。”
李唐抬头望着那个正对着自己的摄像头,笑着说:“高科技防贼呀,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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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桌摆好之后,三个人坐在一起边聊天边等丁美兮。说是聊天,但李唐和丁晓禾都各有心事。李唐是照片还没解释明白,家门口又安了个摄像头。丁晓禾本来晚上有会,可老魏突然让他调休半天。联想到专案组的会议并没有取消,丁晓禾意识到自己被排除在外了。至于原因,他不得而知,只是隐约觉得也许和姐姐姐夫以及那张老照片上的人有关。
李小满心情倒是不错,加上丁美兮也没在,她的话显得格外多。“我妈和那几个老师在外头偷偷补课,学校其实都知道。人家就是不说,他们还真以为都是傻子。”
“你怎么知道?”李唐问道。
“副校长的儿子就在我们班,他爸在家说了,老鼠在哪儿干什么,猫什么都明白,懒得抓。”
“那到底抓,还是不抓?”丁晓禾若有所思地问。
“看心情呗。”李小满根本听不出什么弦外之音。
丁晓禾又自言自语地追问道:“万一是放长线钓大鱼呢?”
李小满一时语塞,她有点听不明白小舅的意思。李唐刚想接话,丁美兮从外面推门进来了。她一边换鞋一边唠叨着:“门口那条路又堵死了。走得脚都断了——你们吃呀,不用等我。”
李唐没再说什么,起身去厨房端饭。只听身后李小满叽叽喳喳地说:“家里有什么变化,你没看见?”
“怎么了?”丁美兮不明就里。
“这可不像你。平时我藏个什么你都知道,门口安了摄像头你没看见啊?”
丁美兮回头望了一眼,问道:“谁安的?”
此时丁晓禾抢先对丁美兮说道:“姐,你猜我今天遇到谁了?你和姐夫那张旧照片上,跟你们合影的那个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