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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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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和纳兰租住在老城区的一个旧小区里,这里的楼单面冲外,楼梯都在露天。这天,纳兰上楼来的时候明显带着气,一路从楼道冲过来,根本不顾忌身后的哪吒,拎着满满一袋子菜和肉蛋奶狼狈追赶。

终于,在隔壁邻居的门前,哪吒抢先一步绕到了前头。纳兰好像还没消气,故意转过身子,把脸对着邻居的窗户。哪吒也不慌,围在纳兰的身边一通甜言蜜语。

“爸妈没法挑,老板也没法挑。你也知道我们单位加班多变态,昨天我把蛋糕都取了,都快回来了,他们又给我打电话。我说我媳妇过生日呢,你说巧不巧,老板说她也过生日。我说你这不是为难我吗,老板说,你来把加班费领了,回去给你媳妇买个礼物,拣贵的挑。你说,我去还是不去?”

脏兮兮的玻璃窗上映照着纳兰渐渐变暖的脸色,哪吒顺势掏出一个精致的盒子递过来:“一直没找着合适的机会,你说巧不巧,今天要道歉。”

“你怎么不早说呀,你干什么这是?”纳兰言语娇嗔,手上的动作倒是干净利落。只不过她打开盒子一看,脸上刚刚泛起的笑容也消失得干净利落——一个钥匙链静静地躺在盒子里。

哪吒也不以为意,连哄带推地把纳兰带进了屋里。出租房小得有些局促,门一关,纳兰仿佛完全没了情绪。她径直走到墙上的挂历跟前,在今天的日期上画了一笔。这样的标记在挂历上已经画了有半年时间,纳兰往后退了一步,看着挂历自言自语地说:“这个月他只回来过四天。从这半年来看,没任何规律。”原来刚才的又追又哄,不过是在为刺探邻居的动向打掩护。

此时,哪吒站在与隔壁相接的那面墙下面,抬头望着天花板的接缝处说:“从他家跑过来的白蚁越来越多了。我给社区打过电话,前后催过那个人两次,他要是再不回来,这栋楼也快被啃塌了。”

“狡兔三窟,他肯定不止一个家。”纳兰说道。

哪吒摇摇头叹息着说:“下次和上头说说,给咱俩也分个大别墅。一样是盯梢,咱们这条件也差了点。”

纳兰瞥了他一眼:“别不知足。我都住半年了,你才来多久呀。”

“上个月我才调到专案组,早和你认识谈恋爱同居就不对了。老板的剧本就是这么写的。”哪吒说着嘿嘿一笑。

一提到老板,纳兰又有话了:“我把你举报了。老板今天没找你吗?”

“举报我什么?”

“让你假装我男朋友,没让你真动坏心眼。私自亲我,组织上批准过吗?”

哪吒凑到纳兰的跟前说:“都是按要求演的,谁也没说不许假戏真做啊。”

“上学的时候你就喜欢我,我怎么不知道?”

“保密单位保密专业,什么都得保密。”

纳兰看他一眼,又指了指刚才哪吒给她的那个盒子:“生日礼物也保密,我差一点就猜错了。”

“你以为是什么?”哪吒盯着纳兰的眼睛忽然认真地问道。

纳兰的脸红了一下,没好气地把手里的菜扔给哪吒说:“做饭去。”

******

段迎九在饭菜里挑拣了一会儿,对身旁的老魏说:“听说了吗?哪吒和纳兰好上了。”

“看他俩眼神就知道了。”老魏头也不抬地回答说。

“还是你经验多。你和嫂子也是因为工作搭配,好上的?”

老魏眼神恍惚了一下,说:“在一个屋子里打埋伏,一待就是两年,换只母猫也有感情了。”

“听这意思你还勉强将就了。都说是人家追的你,我怎么不信。”

“她要是还活着,你问问她。”

段迎九看了老魏一眼,从菜里夹出一块鱼,适时换到了下一话题:“这什么鱼?牌子上写的可是乌江,拿鲇鱼糊弄,把我当幼稚的女学生了。”

段迎九的话让老魏想起了之前的那张照片,他对段迎九问道:“那个女学生跟着的老板,要盯到什么时候?”

“先别打草,蛇都出洞了,先摸摸底吧。”盯梢,段迎九有的是耐心。

******

“不上市。为什么要上市?和媒体扯点别的,别承认也别否认。路演只是做做样子,是给投资人看的。谈哪,谁想收购就跟谁谈,都照着套现来……”坐在出租车后座的老怼一直在接电话,直到小区门口才停下。

这是一处私密而幽静的高档公寓,李唐趁着打印小票的空当迅速扫视了一下,然后把小票连带微信收款卡片一并转身递了过去。但老怼只接过了小票,看了一眼,从钱包里掏出了现金。

“你话不多啊。”老怼望着李唐说道。

李唐埋头找零钱,没和他对视:“顾客在打电话,不好聊天。”

“开出租的比专车还客气,谢谢啊。”

李唐点点头,待老怼下车后,调转车头往回开去。刚刚接零钱的时候,老怼手里还拿着一张门禁卡,一闪而过,李唐已经看清了上面贴着的门牌号。现在的问题,就是怎么混入小区。后视镜里,老怼刷了门禁卡,还和门卫打了招呼。戒备如此森严,想从正门混进去怕是难了。李唐边想边看着窗外小区的围墙,忽然一棵大树出现在视野之中。这附近没有摄像头,踩着树翻墙,对李唐来说几乎就没有难度了。

高层建筑的步行梯少有人走动,李唐埋伏在此,不一会儿就等到了老怼再次出门。看着电梯下到一楼停住,李唐悄悄走出来,先拉下了老怼家的电闸,然后用一张手机大小的塑料硬卡片,轻松打开了大门。

一进门,天花板的角落里便赫然出现了一个监控摄像头。如果不是提前断电,李唐一开门就会出现在监控之中。虽然还不知道老怼的来路,可单凭这个摄像头就可断定,必不是凡人了。

李唐越发小心起来,他把手套鞋套穿戴整齐,开始在屋子里搜寻。然而结果却让他大失所望,除了一个储物柜的抽屉里放着一只劳力士表和一些美金欧元现钞,其他地方一无所获。李唐想要离开,又有些不甘心。忽然他看到卧室的床单空荡荡地垂下来,这是个支架床,下面是空的,会不会……

李唐趴在床边的地板上,伸手进去一通摸索,果然摸到了一个红酒大小的铁盒子。他靠床坐在地上,把盒子翻过来调过去地看了一圈,除了掂起来有点沉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盒子没上锁,打开盒盖,里面是一堆单据和信封,上面压着一块硬盘,盒子的重量应该都来源于此。

李唐想从单据里找到点蛛丝马迹,便毫不犹豫地拿开了硬盘。可他的手指刚刚碰到硬盘上,就听见啪的一声,一股强劲的电流让他瞬间失去了知觉——这并不是什么硬盘,而是一块高压电池。

******

厦大附属第一医院的内分泌门诊,丁美兮把刚刚出了结果的化验单递给医生,紧张地询问着自己的情况。甲减需要定期复查,最近事情太多,复查的时间一拖再拖,她很怕会因此加重病情。

“吃饭怎么样?”医生看了看化验单,一边在电脑上开处方,一边问道。

“可能是因为太忙了,总是没胃口,有时候去自助餐,连以前一半的量都不够了。”

“别的呢?和以前相比,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皮肤。”丁美兮举起胳膊冲着医生说,“您看我胳膊这儿,脖子和后背也这样,越来越粗,用贵的化妆品也不管用。有什么办法吗?”

医生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在处方里加了些润肤药膏。丁美兮见医生似乎没那么重视,又说道:“我还总发脾气,和丈夫吵架。心里烦躁,想忍,就是忍不住。”

虽然言辞恳切,但医生却选择了忽略。他打印好了处方,对丁美兮说:“化验结果还可以,放平心态。去看看二楼的肿瘤门诊,就知道你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甲状腺功能减退,常见病,按时吃药定期复查就可以了,好吧。”

丁美兮接过处方,看着医生马上要叫下一位患者,又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个,我老怀不上二胎,是不是也和这病有关系?”

“这个不好说,怀孕受很多因素影响,而且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

叫号器响起,下一位患者已经推门进来了,丁美兮无奈地走了出去。所有的事儿都悬而未决,哪怕是坏结果呢,总比没结果强,这种感觉让人更加烦躁。走出门诊大楼,丁美兮习惯性地给李唐打了个电话。

“您好,您拨叫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请您稍后再拨……”丁美兮看着手机屏幕,不耐烦地挂断了电话,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

睁开眼睛的时候,李唐发现全身上下,也只有眼皮还可以自由活动。他蜷缩在卫生间的浴缸里,被脱得只剩一条内裤,嘴上封着胶带,手腕被塑料卡扣捆得死死的,看上去好像一条马上要被开膛破肚的大鱼。

老怼也的确准备好了,脚边的工具箱张着血盆大口,露出一众锋凿斧锯。而他自己则打开地漏,清理缠绕的头发,仿佛正在打扫通往死亡的隧道。

李唐呜呜地叫喊挣扎,老怼手不停头不回,仿佛在自说自话:“知道哪露馅了吗?我一路上打了四个电话,提到的钱数足够一个亿了,挂了三次,你都不搭茬,不应该。说你性格内向,不会聊天吧,你还不像那老实人。你不是懂礼貌,你在记路。你说说,叫我怎么能不怀疑?拉闸断电是应该的,可我的手机会自动报警,智能化联网家庭监控,不懂吧?好好学习,得跟得上时代呀。”

下水道清理得差不多了,老怼又拿来了水桶和刷子,应该是用来事后清洗地面的血迹的。准备停当,他平静地看着李唐问道:“你身上什么都不带,不像贼,我也没得罪过你,车牌都是假的。你想干什么?”

话虽如此,但老怼并没有打算给李唐回答的机会。他真的像杀鱼一般,熟练地戴上口罩和橡胶手套,拿起一把凿子和一把锤子,走过来拔掉浴缸的塞子,将水龙头打开。随后才走到李唐面前,把他的脑袋歪着摁在浴缸的边上,将凿子杵到他的太阳穴上,嘟嘟囔囔地说:“别动啊。你要不动就特别快,一下子就不疼了……”

锤子高高举起,下落的一瞬间李唐突然两腿一用劲,猛地一蹬,一头顶到了老怼的下巴上,把他撞得人仰马翻。李唐挣扎着起来跑到门口,门被反锁了。他挣了挣双手,捆扎带非常结实,一时很难挣脱。李唐见状回身来到客厅,他光着脚,把电视机、空气净化器、花盆、立灯、酒柜等能踹倒的东西,都踹翻在地上。一时间,屋里乒乒乓乓闹开了锅。

老怼摔了一跤,也有些狼狈。但他并不慌张,不紧不慢地走过来,拎起一把椅子从身后打倒了李唐,然后拎起他一只脚,再次将其拖进了卫生间的浴缸。这次他连凿子也不用了,直接拎起锤子,用胳膊擦了擦头上的汗,说:“闭眼睛,听话。闭眼,来。”

李唐放弃了挣扎,他绝望地闭上眼睛,心想:死了也好,一了百了,再也不用纠缠这些破事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锤子扬起的时候,外面的门铃响了……

叮叮当当的动静让楼下的邻居报了警,李唐靠着这点运气,从命运的悬崖边翻了上来。不过,他却跟老怼合伙,用一副情趣手铐和一盒避孕套,假扮成微信摇一摇上约来的同性炮友,骗过了警察。

本来还要做笔录,幸亏这个看上去很高端的小区不止这一家招猫逗狗。民警的步话机里传来消息,三号楼有一对新婚夫妻吵架,女的要自杀,已经打了110。两个苦不堪言的民警只好让两人签了字,然后便匆匆离开。

各自穿好衣服,老怼对李唐说:“不好意思啊。”

“没事。”李唐揉了揉勒出血印的手腕。

“你找我有事吗?”

“有事。”

老怼点点头:“说完了,就当今天没见过。对你对我,都有好处。”

李唐还是两个字:“还钱。”

老怼愣了一下,脑子里闪过丁美兮的脸。他笑了笑说:“你们这两口子,真是要钱不要命呀。”

******

晚饭后,李唐靠着床头,拿出了玛丽亚•杜埃尼亚斯的小说《时间的针脚》。每次在外面和别人动了手,回到家他都想看看书。虽然大多数时候都看不下去,但有本书挡着,他仿佛就找到了一个安静的藏身之处。

但没藏一会儿,丁美兮就把他揪了出来。

“你知不知道,我今天在李小满包里找到了什么?”

“你又翻她书包了?”李唐随口一说,马上看出丁美兮的表情格外凝重。他不得不合上书,壮着胆子问:“找着什么了?裸照?早孕试纸?”

丁美兮拿出一包七匹狼细支烟,往床头柜上一拍:“今天抽烟,明天就要吸毒了。她完了,这个孩子已经毁了。”

“你能不能别老说得这么……”

李唐半是反驳半是规劝,但丁美兮通通听不进去,她激动地打断了李唐的话:“那我怎么说?你去问她,你看她怎么说,说了也都是假的,天天都在撒谎。能把我骗了也算,拙劣。大夫让我心态好一点,我看你倒是挺好的。你看着我干什么?你想说什么?”

李唐还能说什么呢?丁美兮的暴躁和焦虑不是一个人一件事造成的,她的心整天都处在五花大绑的状态下。李唐能做的,也只有帮她解开一个扣,能松快一点是一点。他默默地从床底下拉出一个背包,放到丁美兮面前。

不明所以的丁美兮上前把背包拉开一条缝,看着里面一沓沓的人民币,惊喜地问:“奖金发了?”

“是你被骗了的本金。”说完这句话,李唐听了一下门外的动静,压低声音向丁美兮讲述了下午的经历。

丁美兮听完这一段,捂着嘴巴愣了一会儿,然后凑到李唐跟前,心有余悸地问道:“你觉得,他是个什么人?”

“不管是什么人,以后都得多长只眼睛和耳朵。”

“你说,要不要报警?”丁美兮一时还没从慌乱中缓过来,她说完这话看了看李唐,端起杯子喝了几口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后,接着说,“我就是觉得有点儿不踏实。随随便便就敢杀人,那可是杀人哪。他的胆子怎么能这么大?”

李唐也有猜不透:“说他是个疯子吧,也不像。警察进来的时候,我看他一眼,他就知道怎么说话了。天衣无缝,一句话都没搭错。”

“要不要告诉林彧?”

李唐摇摇头:“没想好之前,先别说了。李小满也是,没想好怎么跟她谈,先不要谈。什么事情一张嘴,就被动了。”

说到李小满,丁美兮又有些不服气,可想到李唐拼了命才找回来的钱,她还是忍住了一肚子反驳的话,对李唐说:“钱总算回来了。家里就这么多,我也没敢和你说。这要是都被骗走了,我也别活了。”

李唐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膀说:“这些钱先别存了,你不是一直想要个lv吗,买一个。”

“你以为我不敢吗?”丁美兮说着白了李唐一眼,可双手却把装钱的背包搂得更紧了。

******

拿回本金让丁美兮多多少少松了一口气,躺在床上和李唐说着话,她便不知不觉睡着了。李唐还醒着,手腕上捆扎的伤痕,之前没太大感觉,晚上一静下来便觉得火烧火燎地疼。这时手机嗡嗡振动了一下,他拿起来一看,是一条来自丁晓禾的信息:姐夫,你出来一下。

李唐有些不安,丁晓禾看出什么破绽了吗?刚到家的时候,他询问过手腕上的伤痕,李唐说帮人修车剐了一下。丁晓禾当时就追问说:“两只手都剐了?”李唐搪塞说是别人的大车,没扶好,所以两手都伤了。说这话时,他恨不得把脸埋进饭碗里,能进国安的都不是一般人,哪怕丁晓禾还是个生瓜。所以,现在他是又想到了什么吗?李唐犹豫了片刻,还是蹑手蹑脚地起身走了出去。

但等待在外面的其实只是一瓶红花油。丁晓禾把一盏小台灯放在饭桌上,又铺了两张纸,他让李唐伸出胳膊,在伤口旁边倒了点红花油,然后小心地揉搓起来。

“别的我也不懂,正好学过这个,就下楼去买了。怕我姐睡着吵醒她,我就先给你发了个微信。”

“破了皮也能抹吗?”

“找周围肿的地方,绕开它。”

灯光下照着丁晓禾认真的脸和小心翼翼的手指,李唐看着他一时有些感慨,表面上妻女傍身的他,已经很久没体会到来自他人如此细致入微的关心了。他不禁感慨道:“有你在这儿也挺好的。”

但敏感的丁晓禾却把这句话听成了另外的意思。他低着头,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过两天我就分宿舍了,你和我姐再忍忍啊。这些时候一直在家里混吃混住,什么忙也帮不上,有什么好。”

听话听音,李唐赶紧找补着说:“你是穿制服的,公检法国安哪,别人也不敢欺负我了。”

丁晓禾抬头问道:“谁欺负过你吗?”

李唐尴尬地笑了笑,回答说:“我小人物一个,还不是常有的事儿。”

丁晓禾把目光重新投回到李唐的手腕上,片刻之后说:“人人都有窝囊的时候,别往心里去。”

李唐迅速捕捉到了丁晓禾波动的思绪,他试探着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也不懂你们单位那些东西,就是看你最近有点,怎么说呢,背都驼了。因为女孩,还是工作?”

丁晓禾没有马上答话,李唐心里有些打鼓,刚才的话会不会是诱饵,引着他现身?如果是这样,这是他自己的想法,还是他的领导段迎九指示他做的?他之前有没有这样试探过丁美兮?好多个念头一下聚集到了李唐的大脑中。

“有个人,在我眼前头跑了。他离我特别地近,可我就是没抓着他。”片刻之后,丁晓禾的回答让李唐微微松了口气。但丁晓禾似乎重新陷了进去,他出神地喃喃自语:“最近的时候,就从这儿到门口,就这么近。要是再来一回,我非得……”

“啊呀!”李唐叫了一声,把丁晓禾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慌忙拿开手,问道:“是不是碰到口子了?”

“没事没事,就这样吧,再搓就成猪手了。你也累一天了,休息吧。”

丁晓禾点点头,起身收拾药瓶和纸团。李唐举着手腕进屋前,瞥了一眼他的背影,心中掠过一丝犹疑。这一夜他可能又睡不着了,丁晓禾会不会也一样呢?

睡不着的还有老怼,而他的应对方法是换个地方睡。简单收拾了一些东西,他回到了哪吒和纳兰蹲点的隔壁。开门的时候,哪吒正巧出门扔垃圾——为了制造这样的巧遇,哪吒和纳兰常年在门口放着一袋装满废纸的垃圾。

“回来了?”哪吒经过老怼的身边,很自然地打了个招呼。老怼没吭声,只是礼节性地点了点头。哪吒走出去两步,又回头说道:“前些天社区给你打电话了吧,这几天白蚁好像又多了。”

老怼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屋里,但要是不回话反倒显得不自然了。他头也不抬地说:“这种事情,物业不管吗?物业费我可没欠过。”

“哪儿有灭哪儿,得进屋。我自己买了些药,你要需要,随时过来拿。”哪吒说完拎着垃圾走远了。老怼哎哎地答应了两声,迅速进屋关上了大门。

******

段迎九今天回去陪母亲吃了顿晚饭。说是陪母亲,不如说是带着耳朵去听母亲唠叨。

“你不是管不了,你是不想管。你和你爸什么时候管过我,管过这个家?坏人骗子满街跑,你妈妈的棺材钱让人骗走了,我养你这么大呀小九,你说我是活该?”母亲说话永远都是带着气,好像墙上遗照里的父亲,永远都是拧着眉毛注视着家人。

段迎九不接茬,她知道自己虽然和母亲合不来,但是却完全继承了她的说话风格。她要是一张嘴,三两个回合,母女俩绝对得打起来。所以,她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扒拉饭,完全不给自己回嘴的机会。

母亲依旧喋喋不休:“我养你们才是活该。那些钱也不是我的。那是你哥哥的。他离了婚,讨不着老婆,再有两年就五十了,还在啃老。你看看他的崽,学习不好,也没人管,念个职高能有什么用,毕业了要去富士康打工,那钱是路费呀,你知不知道?”

饭菜悉数钻进了肚子,段迎九擦擦嘴,一边往厨房里端饭碗,一边压着情绪背诵提前准备好的台词:“降压药记得吃,怕忘了就写个条,贴《新闻联播》旁边。中医院的大夫给你托人问过了,说你得自己去号脉,不见人,不给开方子。”

话说完就要走人,但母亲硬是拦住了段迎九的去路。“钱!我被骗了的钱,你管不管?”

躲无可躲,段迎九只好扔了一句:“百分之十九的利息,我早就说是骗子,你听不听?”

“你在和谁说话!是不是你爸给你托了梦,叫你替他气死我!”

段迎九没再回嘴,她没时间进行这些无谓的争吵。扭头朝外走的时候,和刚刚买完西瓜回来的哥哥撞了个正着。哥哥是个面瓜性子,没能耐但心眼好。见母亲一个劲儿往外轰妹妹,便一路追了出来,走到跟前,还硬往段迎九手里塞了一袋卤豆干。

兄妹俩并肩走了一段,哥哥告诉段迎九,陈华带着阿宝前两天才来过,还带了两袋大米,嘱咐段迎九对陈华好一点,他自己带孩子不容易。之后又不免担心起自己的儿子,说他没有阿宝聪明,好在知道刻苦,每天都去上晚自习。

段迎九一直没太吭声,看着哥哥一副未老先衰的样子,她都忍不住怀疑:他俩到底是不是一个妈生的?她就像孙悟空,什么妖魔鬼怪都能一眼看透。可哥哥却像唐僧,妖精当着他的面玩花活,他还在念阿弥陀佛。

晚自习?开什么玩笑!半个小时候后,段迎九劈头盖脸一顿嘴巴子,把侄子从网吧里扇了出去。在众人的注视下,侄子连个屁都不敢放。姑姑的脾气他从小就知道,家里没人能镇得住她。况且,打也不白挨——一般情况下,吃完嘴巴子还能再吃顿夜宵。

大排档的小桌旁,段迎九点了一桌子菜,看着侄子吃得满头大汗。指着老太太的退休金过日子,孩子出来开荤的时候确实也不多。

作为回报,侄子向她透露了家里近期的一些真实情况:“我爸和奶奶说,你和姑父关系不好,总吵架。要不是阿宝,你们早离了。奶奶吃饭不大行,做什么都爱吃不吃的。我爸说带她下顿馆子,她也不去,怕花钱。”

“得攒着供你打游戏。”段迎九忍不住揶揄了一句。

侄子耷拉着脑袋,沉了沉才又拿起一串烤肉说:“她就是瞎折腾。你来了就吵,你一走了她就想,想起来还要哭。我爸说,她是更年期没个完。”

段迎九有点不敢相信,父亲离世后,她很多年没再见母亲哭过,就和她自己一样。可在心里,她总觉得自己更像父亲,痴迷于工作,连自己都可以放弃。

******

丁美兮伸长脖子,脸几乎快要贴到了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表格里,是银行的理财经理向她推荐的各种产品。她忽略了理财经理的介绍,眼睛像扫描仪似的逐行过了一遍,抬头问道:“一个保本的都没有?”

“最近都不多。有个短线的基金,收益算是最好的,要不要看看?”

丁美兮下意识地攥紧了背包,那里面装着李唐拼了命才要回来的钱。锤子、凿子,还有李唐勒破的手腕,这些东西在她脑子里闪过之后,她坚定地拒绝了理财经理的建议:“我先去存个定期吧,等有了稳健型的产品再说,谢谢。”

但存钱也不容易,一年期、三年期、五年期,加上银行为鼓励存款,对大额存单的利息优惠,各种排列组合,让丁美兮纠结不已。因为她占用的时间太长,后面排队的顾客,不禁抱怨起来。甚至有人冲她喊道:“就那么点钱,能不能快点啊?”

丁美兮回头看了一圈,没确定话是谁喊的,只好不甘心地回了一句:“有钱去vip,别在这儿挤着呀。”

这句话让等待的人群更加愤怒,有个女的干脆站起来说:“这么多人都等着呢,都有事,能快点吗?”

丁美兮故意赌气地回过头,对窗口里面说:“继续。刚才我说到哪儿了?”

背后的女人也不甘示弱,冷笑着说:“穷酸。”

丁美兮被激怒了,她噌地一下站起来,朝等候区走去。跟她吵架的女人也站了起来,做好了正面迎战的准备。可就在这时,银行的玻璃门外,一个人影快速闪过。任何人都没有注意,除了丁美兮。她攥紧背包,突然改变了行进方向,低着头穿过大厅,在银行门口与一个刚刚走进银行的灰衣男子擦肩而过。

出了银行,丁美兮直接钻进了隔壁的一家眼镜店。没一会儿工夫,当她再次走出来的时候,身上已经换了一身打扮。外套挎在胳膊上,之前攥在手里的背包换到了肩膀上,马尾辫破开成了披肩发,鼻梁上还多了一副眼镜。

换了个人一般的丁美兮一路小跑地回到银行,紧张地推开大门走了进去。刚才对她指指点点的那些人,甚至大堂经理,都没有认出她。但扫视了一圈,她也没有再看见刚刚擦肩而过的灰衣男子。丁美兮看了看表,时间仅仅过了五分钟,人怎么就不见了呢?她又不甘心地走到街上,四处张望之后,依旧一无所获。

已经很久没有人让她如此慌张了,更何况这个人晃了一下又消失了。丁美兮拨通了李唐的电话,微微颤抖地说:“你上次说,在路灯下看见他,戴着帽子。我刚才也看见了,他真的回来了。”

******

汪洋还是比较庆幸,毕竟这次段迎九把他堵在了办公室,而不是厕所。当然,只要被段迎九堵住,滋味就不会好受。快一个小时了,段迎九坐在汪洋对面,伴着巨大的音乐声,全神贯注地打着手机游戏。

还是汪洋先挺不住了,他把鼠标一扔,摘下眼镜,看向段迎九。完全同步,前一秒还在手机屏幕上忙活的段迎九,在汪洋投来目光的瞬间,把手机往腿上一扣,也看向了汪洋。

“你要熬到什么时候?你到底要干什么?”汪洋烦躁地问道。

“排查假身份证。”段迎九的语气反倒是不疾不徐。

“不是在给你排,在给你查吗?”

“慢。”

段迎九的一个字差点把汪洋炸开:“你有没有点常识?你知不知道这要多少人?现在有的农村还有人拿着第一代的身份证,你能想象吗?排查是个力气活,你不知道吗?”

段迎九没说话,把手机放到桌上,恭恭敬敬地给汪洋递过去一杯茶。汪洋接过茶杯,一口没喝,咣当一下放在了桌上:“油盐不进啊,段迎九,撵也撵不走,你是什么都不怕。三处堂堂的副处长,贬成普通干警你都不怕,我知道你是滚刀肉。化装侦查,赌场里就算有人接应,你那也是玩命,我知道你没个怕的。我把你从三处调过来当副组长主持工作,就是叫你来折磨我的!当年带队执行任务,你的一个侦查员因为熬夜,恍惚了没关手机,导致要抓捕的嫌疑人跑了,你多厉害呀,主动扛雷挨处分,跟上级争辩不说,驴脾气犯了还要自己引咎调离一线,底下人都把你当偶像了,你多威风呀,光知道护犊子,你什么时候能体谅体谅我?”

听了这一车话,段迎九伸出手指抠了抠耳朵,小声说:“去年体检,大夫一再告诫你不要生气。血压高,危险。鲇鱼没逮到,凤凰没抓着,他们和十几年前那三个间谍到底是什么关系,一直不知道。这么多的问号,你也上火,我也上火。人只要是假的,身份就也得是假的。不如再多加点人,撒撒网,万一能捞起来呢?”

“万一?”汪洋气得直想拍桌子,他太清楚了,若真是万里有一,他们的排查工作也许还能轻松点。可有什么办法呢,十几年的案子,到如今线索只剩下这风雨飘摇的万一了。

******

离家不远的一座商场,李唐和丁美兮坐在地下一层的美食城里,默默地吃着一份荷叶饭。正是饭点,美食城里人流如织。没一会儿,一个食客端着一份炒面线坐在了他们对面,看上去像是拼桌的陌生人。

但这只是别人看上去的样子,拼桌的人是林彧,他们互不交错的目光,只是训练有素的默契。丁美兮吃得很慢,压低声音说:“我没看错,就是他,样子也没变。当初我差点让这个人杀了,他一直都刻在我脑子里,错不了。”

“人的记忆是最不可靠的东西。”林彧挑起一大口面线,边吹边说。

“不会错,他推门的时候,我注意了他的手,虎口上的那个刺青还在,他就是角川。”

李唐从荷叶饭里挑出一块炒黑的火腿,快速看了林彧一眼。满满一盘子的面线,林彧稀里呼噜已经吃得见底了。他坐直身子,打了个饱嗝,伸手摸了摸左侧的胸口。十八年前,死里逃生之后,刘处长亲自把勋章戴在这里。

李唐也吃饱了,他摸摸裤兜,那台传递消息的诺基亚手机就装在兜里。十八年前,他从这台手机里得到指令,和丁美兮一起化身成了凤凰。

然而这一切都建立在一个共同的基础之上——黄德铭死于日本间谍角川之手,而他们三人合力杀死了角川。

商场一楼的大屏幕上,正在直播本地新闻:为响应不久前、我市经贸代表团围绕促进厦州与日本的产业对接的合作访问,日本多家企业代表近日莅临我市,分别与厦州企业各界推进一系列经贸合作,涵盖了电子信息产业、新材料、生物医药等众多高端制造业。其中,一批重点合作项目将在明天上午十点整,由日方代表与我市企业家代表,在凯宾斯基酒店进行签约仪式。据悉,厦州市持续打造国际一流营商环境……

李唐和丁美兮站在大屏幕前,看着西装革履的角川站在六七个中日双方企业代表之中。口袋里的诺基亚手机嗡嗡作响,先走一步的林彧给李唐传来了指令。

丁美兮盯着屏幕喃喃说道:“你上次说,在路灯下看见一个戴帽子的人特别像他,我还不相信,以为你找幺鸡压力太大。没想到,竟然是真的。他这是洗白了,还是假身份?”

“不管真的假的,只要家里那边看见他,咱们就完了。”

“林彧怎么说?”

李唐看了看丁美兮,用犀利的眼神回答了这个问题。

“什么时候?”丁美兮不寒而栗地问道。

“明天,签约之前。”

“怎么动手?”

“我也不知道。等他想好了,会来告诉我。”

******

丁晓禾一下班就匆匆去找李唐借西装。下午在单位,朱慧在楼道里悄悄告诉他:“晚上六点半,凯宾斯基二楼,中餐厅八号包房,公事。”虽然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但丁晓禾依旧不敢怠慢,一路上还担心李唐出车没回来。幸好,刚走到巷口,就看见李唐急匆匆地走在前面。

“姐夫!”

话音一落,李唐猛然回头,脸上似乎有一丝惊讶闪过。丁晓禾没多想,紧走几步追了上去。就在他走到李唐身边的时候,一个路人低着头从对面走来,先后在李唐和他的身边擦肩而过。

丁晓禾神思一恍,回头望着那个背影,感觉似曾相识。

“怎么了?”李唐见他出神,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

丁晓禾回过头说:“没事,好像有点眼熟。”

“你刚一喊吓我一跳,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了?”李唐接着问道。

“那个,晚上有点事儿,还得借你西服穿穿。”

“行啊,走,回家拿去。”李唐边说边揽着丁晓禾往家里走,“晚上什么事,相亲啊?”

丁晓禾没说话,不甘心地又回头看了看。李唐还在唠叨着说些什么,语气中没有丝毫的慌张,因为他知道,刚刚从身边低头经过的林彧此时已经消失不见了。

走出去两三条街,林彧才渐渐放缓了脚步。刚刚约李唐在他家附近见面,马上碰面了,却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而这个人好像就是之前追击他的国安警察。他管李唐叫姐夫,那他就是丁美兮的弟弟?此时,电话嗡嗡响起,林彧接起来问了一句:“丁美兮什么时候有个弟弟?”

李唐在电话里简单解释了一番,但此时林彧最关心的还是角川。他左右看了看,说:“角川的事情不能拖,连夜动手吧。”

******

凯宾斯基酒店六层的大厅里,因为第二天上午的活动正在进行着紧张的布置和彩排。会务、执行、公关等各部门的人,都在四处奔忙,询问和呼喊此起彼伏。林彧混进大厅,不声不响地贴墙站着。他不动声色地四下张望,寻找着角川的影子。远处的人群中,角川的影子忽然闪过。林彧立刻捕捉到了他,挤开人群追过去。但角川仿佛真的只是个影子,一瞬间便淹没在了纷乱的人流中。

林彧站在大厅中间,有些气喘。如果说奔跑让他的身体感到疲累,那么紧张则是在消磨他的精神。角川不是一般的目标,他是埋在林彧职业生涯根基上的地雷,一旦爆炸,二十来年的努力都将付之东流。所以必须扫掉这颗雷,没有其他选择。

这时,一个保安注意到了东张西望的林彧。他走过来问道:“找谁啊?”

林彧看都没看他一眼,随口说道:“分局的,来看看。”

“您随便看,有需要跑腿的随时叫我。”保安的口气立马殷勤起来。

说话间,一个医生拎着急救箱从林彧身边经过。一个念头在林彧脑子中闪过,他假装不经意地说:“这发布会还挺正式的,还有急救措施。”

“日本人嘛,就是这么死认真,什么事都抠这么细。”

林彧点点头,溜溜达达朝医生靠近,了解性地聊了几句,便离开了。

******

将车停在一条没有摄像头的小街边,李唐下车换假车牌,丁美兮站在车旁,一边望风,一边在大众点评网上查看凯宾斯基饭店的图片,熟悉地形。一楼是咖啡馆,二楼中餐厅,自助餐也在那。而明天的发布会和今天的彩排,都在六层,因为不是普通人群的消费场所,只有粗略的一张照片。

丁美兮越看心里越憋屈,就像在银行被骂穷酸一样。况且还要杀人,这更让她心里感到一阵焦躁。她看看蹲在车屁股后面拧螺丝的李唐,犹豫地说:“光是让咱们过去,什么也没说,到底要做什么?真要是一动手,咱们就成杀人犯了,要判死刑的。我有点害怕。”

李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丁美兮的问题,他也不愿多想这些。在这件事上他和林彧的意见完全相同,角川绝对不能留。这时,诺基亚手机又振动起来。李唐接起来听了两句,挂断电话后,他对丁美兮说:“走吧,下一步指示来了。”

“现在去酒店?”

“先去买点药。”

******

丁晓禾今天第二次看见了李唐,只不过这次还加上了姐姐丁美兮。丁晓禾喊出姐姐的时候,感觉站在电梯间的二人似乎有些局促,好像还小声嘀咕了两句。待走到近前,两人的脸色更显尴尬。

“你们怎么在这儿?”丁晓禾好奇地问道。

两人都没正面回答,而是大眼瞪小眼地互相推诿了一阵,都指责对方泄密。这话说得让丁晓禾更摸不着头脑了。最后,还是李唐站出来说道:“这不结婚纪念日嘛,我和你姐出来偷吃点好的,还让你给撞见了。”

话没说完,丁美兮把手机举到丁晓禾的眼前:“大众点评上有个自助餐的优惠活动,原价每人二百六十八,现价买一赠一。等李小满下了晚自习,你可别告诉她啊。”

“结婚纪念日,我记得是在下个月吧,姐你前一阵不是跟我说过?”

“下个月就没优惠了。”李唐见丁美兮有些不知所措,赶忙接过话茬,“都这个岁数了,我们也不挑,提前过了,有个意思就行。”

见李唐投来询问的目光,丁美兮连连点头,并抓住机会转换话题,对丁晓禾问道:“你来这儿干什么?要不一块儿吃,不过你就一个人,吃这个有点亏。”

“有点事,单位的事情。”尴尬转移到了丁晓禾的脸上。

李唐碰了碰丁美兮的胳膊肘:“别问了,有纪律。”

丁晓禾赶紧点点头,匆匆告别了姐姐和姐夫,朝朱慧通知的地点疾步走去。

但丁晓禾上当了——包间里等着他的有三个人,除了朱慧就是她的父母。而她父母的任务,则是来相看未来的女婿。

丁晓禾在完全不知所措的情况下,被朱慧拉上了桌。一番寒暄询问过后,二老对这位“准女婿”似乎相当满意。作为公安厅厅长的朱父,一边自斟自饮,一边说道:“昨天我还和你的博导一起吃饭,他说你的性格更适合留校。公安大学很不错啊,搞研究也好,当教授也好,不用打打杀杀,每年还有暑假,文武一样报国,是不是?”

丁晓禾没吭声,只是不停地用勺子搅动着面前的那碗海参粥。此时,朱慧的母亲又见缝插针地跟了一句:“你到哪儿,慧慧就要跟到哪儿。你们要是回了学校,以后两个人一起上下班,更方便。”

二老一唱一和,好像这事已经拍板决定了似的。一直在旁边给丁晓禾夹菜的朱慧,见他一直低头不语,赶忙跳出来打圆场说:“干什么干什么?人家是来吃饭的,不是找朱厅长面试找工作的,好吗?爸你能不能别喝了!”

说完,她还朝抬头看过来的丁晓禾得意地眨了眨眼睛。丁晓禾忍了忍,又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重新开始搅动眼前的粥。朱慧不以为意,边吃边说,一个人撑起了一间屋的气氛。但很快,朱慧的父母也看出了丁晓禾的冷淡。朱慧的父亲甚至半开玩笑地透露出了不满:“年轻人,谦虚一点当然好,拘谨就没必要了。下一次去家里,朱慧的妈妈下厨,你陪我喝一点。嗯?怎么不动筷子,我点的菜不好吃吗?”

连着两句问话,丁晓禾都没搭腔。朱慧再次跳出来,揶揄了父亲一句:“你点的菜从来都不好吃。我都说了别要这个。你尝尝这块鱼,肉都松了!”

朱慧的母亲也看出了端倪,赶紧拿起菜单说:“小丁自己再点一个,来——”

话音未落,丁晓禾突然站了起来,对着朱慧父母微微鞠了一躬,冷冷说道:“阿姨,朱厅长,我本来以为今天是公干,怕耽误事,提前吃过饭了。真的不好意思,浪费了这么多菜。家里还有点事我先走了,抱歉。”

看着丁晓禾离开的背影,朱慧刚夹起来的一块鱼肉,啪的一下,掉在了桌子上。

******

李唐他们也上当了。刚开始,一切似乎都进行得很顺利。丁美兮把药交给林彧后,带来消息:角川没有参加彩排,大会统一订了房间,都在八楼。但没有具体房间号,需要李唐去找。

自助餐厅里,李唐一边大嚼着三文鱼一边擦眼泪,芥末钻鼻子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八楼的房间要怎么进去呢?这时门口传来一个小孩的叫喊声:“爸爸,好多大螃蟹啊!”

李唐循声看了一眼,一个抱着孩子的男人正对门口的接待员说:“我们就在楼上住,可以挂账吧?8028。”

李唐又往嘴里塞了一块三文鱼,然后把装满各色肉类和海鲜的盘子往丁美兮跟前一推,起身向外走去。饭点的自助餐厅,食客川流不息。李唐不经意间从抱孩子的男人身边挤过,随后手里便多了一张房卡。

八层都是客房,楼道里静悄悄的。李唐坐电梯上来,看着门牌号指示标想了想,走到电梯旁边的内部座机旁,按照索引拨通了餐饮部。

“我点的东西怎么又错了?你说是什么?日料。怎么老是送错?你不用问我,你先告诉我你送哪个房间了?白天呢?”

在电话里报出8012这个房间号之后,李唐迅速挂断了电话。他一路走过去,戴好了薄手套,在门口深吸一口气,轻轻敲了敲门。

门内传来脚步声,随后一个保洁员打开了房门。

李唐一愣,问道:“这个房间的人呢?”

“走了,刚刚退房。”

******

李唐开着出租车在夜色中疾驰,身边坐着林彧,后排坐着丁美兮。车子内的气氛,犹如十八年前他们前往海边准备逃离的时候一样,仓皇而压抑。他们三人仿佛又变成了当年的桃园、新竹和花莲。李唐沉默不语地开车,丁美兮在后座小心观察,而林彧压不住火气,一直不停地说:“办不成,反正每次都是办不成。药没用,刀子没用,绳子和乙醚也没用,找不到人,屁都没用。”

“会不会是他发现了什么,临时搬走了?”丁美兮回想着白天的情景猜测道。

林彧也马上想到了丁美兮之前描述的场面,应该是这样了。当年的角川,被他们三人绑着,尚且能拼命杀出一条生路。现在丁美兮能认出他,那他也一定能认出丁美兮。

但李唐不同意这个看法:“如果认出来,他晚上还会去彩排吗?我要是他,下午就回日本了。”

“那是你。”李唐的话让林彧更火大了,“不是谁都像你一样,遇着事就知道躲。我要是他,就会把咱们三个都干掉!”

李唐没吭声,但丁美兮有些看不下去了。“明天。反正他要去签约,还有机会。”

但林彧的毒舌也没放过她:“你以为机会是什么,是胸牌是签字笔,是给媒体的车马费,摆在桌上等你去拿吗?忘了十几年前的黄德铭了吗?要不是头一次没把他带走,他会死吗?”

和丁美兮一样,李唐可以忍受林彧对自己的冷嘲热讽,但换成丁美兮,他分分钟听不下去了:“你也知道没带走他会死,为什么带不走?你要是把那些花在纠缠丁美兮身上的功夫挪出来一点,两个黄德铭也带走了。”

“干,这些话早你怎么不说?别忘了当初你才是组长!上面老糊涂了,让一个黏黏糊糊的闷瓜来当头,心比娘儿们都碎,车都开不好,你还能干成什么?”

“你不黏糊,你怎么也干不成?你那么能,医院门口被公安撞见,还不是要靠花莲?”

“那角川呢!要是听了我,在你家隔壁就把他宰了,养到现在等过年吗?”

吱——李唐猛然踩下刹车,把车停到路边,拍着方向盘对林彧吼道:“这么细的旧账,你要算,来啊!”

林彧二话没说,直接上手揪住李唐的领子,眼看拳头就要落下来,咣当一声,丁美兮的包从后面飞过来,直接砸在了前挡玻璃上。两个人都停了手,车里只剩下一阵阵愤怒的喘息声。

半晌,后面传来丁美兮的冷言冷语:“你们以为家里没记账吗,真要算,回去,到刘处长办公室去算个够!”

三个人手里都记着账,今天算是三头六面说破了。片刻后,林彧气呼呼地开门下了车,李唐一脚油门,出租车钻进了夜色之中。

一进家门,李唐就从抽屉里拿了一支开塞露钻进了卫生间。但关上门之后,他首先打开的不是开塞露,而是手机。不停闪烁的小灯,提示他有新邮件,那一定是小婷的消息。

“你没打电话,想来肯定是忘了。今天是你生日,是不是多亏有我提醒你?别再皱眉头,别苦着脸,你笑一笑会更好看。可惜我不在,没法陪你吃蛋糕。你一个人在厦州,记得照顾好自己。对了还有个小事,滚石的最佳乐队初赛结束了,我们乐队入围了,但是进复赛要交报名费,你方便支援一下吗?也许你现在,是在和下一支五月天在说话,或者是旺福也说不定……”

李唐收起手机,剪开了开塞露。憋了三天,他今天务必要清空体内的废渣。只有这样,他才能让自己重新冷静下来,解决这些不断涌来的麻烦。

随着一阵马桶冲水的声音,李唐回到了卧室。整晚都没怎么说话的丁美兮忍不住问道:“酒店那么大,签约的人那么多,明天就咱们三个,你说怎么办?”

“十几年前绑黄德铭,医院的人比现在更多,不也照样把他带走了?”

“万一带不走呢?”

李唐看着丁美兮写满忧愁的脸,认真地答道:“那就只有一条路了——用炸弹,同归于尽。”

听李唐这样胡说八道,丁美兮还想再追问些什么。但没等开口,李唐就把灯关了。

第二天早晨,李唐家照旧是由丁美兮和李小满的争吵拉开帷幕。

丁美兮拎着一件李小满换下来的衣服,质问道:“我就问你,为什么衣服上有烟味?”

李小满也不遑多让:“我就问你,是不是翻我书包了?”

“你这种口气是在和你妈妈说话吗?”

“你要是这样就别说了。我要吃饭,上学要迟到了。”

“你还怕迟到?迟到了正好逃学,课都不用上了,直接去外头和那些抽大烟的混去吧!”

争吵似乎在逐渐升级,但李唐却一脸见怪不怪的平静。他帮女儿收拾好书包,把它和两份三明治递给刚刚洗漱完的丁晓禾,嘱咐道:“学校组织他们今天去博物馆,你顺路,送小满一趟。家里的事情我断后。”

李唐的声音不大,但话都进了李小满的耳朵。爸爸话音刚落,她站起来就顾自朝外走去。丁晓禾也来不及打招呼,赶紧追了过去。

丁美兮看不惯李小满这副样子,还想追出去,被李唐一把拦住:“孩子也有隐私,你确实不应该翻包。帮个忙,马上要出发了。”

丁美兮甩开李唐的手,坐在餐桌前,喘了半天大气,才问道:“林彧打电话了?”

李唐没搭话,他从卧室里抱出一个纸箱子,放到丁美兮面前,说:“打不打,这事儿都得办。去把门锁好,台灯拿过来接好,我还差最后一步了。”

丁美兮看着这个箱子有些摸不着头脑,她锁上门,回来打开箱子一看,瞬间愣住了——箱子里,真的躺着一枚简陋的土制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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