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迎九穿了一身暗红色的西服来到香格里拉酒店。黄海和朱慧今天摆酒席,她是主婚人。这是段迎九第二次穿这身衣服,上一次是十几年前她自己结婚的时候。当时看见化妆师掏出粉底朝她比画过来的时候,她吓得差点掏出枪来。
妆到底也没化成,因为接到一条重要线报,段迎九把新郎和一屋子宾客扔在酒店,自己跑去办案子了。等她赶回来的时候,大厅内只剩下陈华和满桌的残羹冷炙。面对这样的局面,段迎九没有遗憾,更不觉得愧疚。她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剩菜,一边告诉陈华:“往后都是这种日子。你要是愿意结这个婚,咱就结。不愿意就直说,我理解。”
“要是不愿意,我就不等你了。”十几年前,陈华说话就是这么轻声轻语,完全听不出他是个来自草原的蒙古大汉。
可段迎九始终没有停下脚步,吃完婚宴的剩菜,她又连夜出差办案了。陈华什么都没问,都是需要保密的,是纪律。他心想,再等等吧。草原上,再张狂的马也有回家的时候,更何况是人。可没想到,一等十几年,段迎九还是越走越远了。
一只手伸到段迎九面前的盘子里,抓了块喜糖。段迎九回头一看,是大峰。春和茶馆“今日盘点”,段迎九派他和哪吒去店里装了一个隐秘的摄像头。看着段迎九投来询问的目光,大峰十拿九稳地点点头,然后对着段迎九上下打量一番说道:“挺帅的呀。”
“那当然,主婚人嘛。”段迎九扶了扶胸前红色的喜条。舞台上,音乐响起,婚礼正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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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离婚,得先找到结婚证。丁美兮记得结婚证就放在床头柜下面的一个抽屉里。那个抽屉平时都是李唐在用,她几乎不怎么动。这会儿要拉开,才发现滑轮已经生锈,抽屉刚拉开一点,就倾斜着卡死了。
见丁美兮气急败坏的样子,李唐走过去,手上使了点巧劲儿,把抽屉扶正打开了。“老东西都有点自己的脾气,不能使蛮力,只能想办法顺着来。”
丁美兮没搭腔,她向抽屉里看去,里面放着一摞书本。拿开最上面的结婚证,一本手抄诗集赫然出现在眼前。那是十几年前,李唐从家里带来的。因为上面的一句诗“我爱你,与你无关”,彼时的花莲对沉默寡言的桃园暗生情愫。
丁美兮恍然回想起当年的情景,不禁问道:“你不是说要送我首诗吗?”
“后头不都是给你写的吗?”
听了李唐幽幽的回答,丁美兮伸手要去翻看,却被李唐抢先一步拿过了本子:“看什么看,你不是嫌恶心吗?”
丁美兮不甘心,非要拿过来看看,抢夺之间,两个人的手扯到了一起。他们愣了一下,马上分开了。片刻之后,李唐说:“有日子没拉过手了,是有些腻。是吧?”
“嗯。”丁美兮低着头轻轻答应了一声。
“当初,我以为你要跟着林彧走,再也不回来了。”
“谁让你像个闷葫芦,心里有话也不问?”
“唉,老实人真他妈吃亏。”
待到李小满下课回来的时候,家里已经基本收拾停当。除了卧室少了一些东西,外面基本看不出太多变化。李小满一反常态,到家就钻进屋里认真地看起书来。丁美兮悄悄走进来,坐在女儿的床沿上,思量了半天,不知从何说起。
半晌,李小满坐在写字台前,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有事吗?”
丁美兮咳嗽了两声,想起身去喝口水,又想起自己的水杯已经打包收起来了。她坐回床沿,轻声说:“以后,其实,我也会经常回来。”
李小满嗯了一声,没回头。
“你爸忙的时候,我带你去下馆子。”
李小满又嗯了一声,还是没回头。
丁美兮脸上有点挂不住,嘴唇微微颤抖着说:“你是不是特别瞧不起我?话也懒得说一句?”
李小满这次干脆连嗯都没了,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丁美兮望着女儿的背影,挣扎着问了一句:“你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没有。”李小满在心里默念着,可她没把这两个字说出口。最后一夜,她也不想把气氛弄僵,而且她也不想破坏自己的好心情,毕竟手腕上崭新的卡西欧手表还在闪闪发光呢。
可什么也不说,似乎也应付不过去。在听到丁美兮又问了第二遍的时候,李小满客气地回了一句:“明天早晨别熬粥了,有点腻,行吗?”
丁美兮强忍着悲伤的叹息,点点头,从李小满的房间退了出来。如果这个计划能护女儿周全,那现在的委屈也算不了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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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接近尾声,丁晓禾坐在一个背对典礼台的位置,埋头吃饭。因为陆续有客人离场,朱慧从旁边穿行了好几个来回。丁晓禾不敢抬头,生怕跟朱慧对视,可等她走过去,又忍不住看她的背影。此时,哪吒一屁股坐到了丁晓禾的身边。他找了双干净筷子,一边吃一边问道:“刚才怎么没看见你,老段找着你了吗?”
丁晓禾赶紧转过脸来说:“她有事要先走,我开大峰的车去送了她一趟。”
哪吒似乎很赶时间,三口两口扒干净了一碗饭,抬手看看表,对丁晓禾说:“我也得先走一步,一会儿你搭老魏车吧。”
“行。”丁晓禾看着哪吒问道,“你和纳兰什么时候办?”
“起码一年。”哪吒抹了抹嘴,“别怕,给你留足时间攒份子钱。”
“谢谢啊。”丁晓禾浅笑着说。
哪吒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小声说:“她妈妈讲迷信,说今年不吉利,我俩犯冲,主要是对她不好。”
这句话让丁晓禾忽然想起,纳兰前几天和朱慧闲聊时说的话:“咱俩同岁,你抢先一步嫁了,更显得我嫁不出去了。”
其实哪吒和纳兰怎么会不着急结婚,上完学年纪就不小了,又工作了两年,家里催婚都催出花来了。只不过他们这样凭自己的功夫硬考上来的小年轻,不敢像厅长家的大小姐朱慧这般任性罢了。专案组这么忙,朱慧想什么时候摆酒就什么时候请假,可哪吒和纳兰连出来喝喜酒都是按钟点请假。而且满桌的好菜纳兰都不敢吃太多,下一步她要化身春和茶馆的前台小妹前去蹲点,茶馆里售卖的上百种茶叶,价格、口味、颜色等她都必须烂熟于心,时间只有一晚上。今晚,她恐怕要喝茶喝到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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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慧的婚结得也不太顺。新娘三姑妈三姑夫,礼金二十万;新娘堂姐堂姐夫,礼金十万,金手镯金项链各两对;新娘姑外祖母礼金十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三百克金锁一对;新娘小姨小姨夫礼金二十万,金桃一对;新娘大舅大舅妈礼金二十万……这个规模的礼金单子,之前已经震惊了黄海,婚礼当场宣读,又把他老家来的亲友震了个目瞪口呆。朱慧曾经委婉地规劝母亲,把这个唱钱的环节去掉。但母亲坚持说,彰显财力才能确保女儿今后在男方家庭里的地位。朱慧懒得纠缠这些鸡零狗碎,果然婚礼上,黄海的脸色一直不大好看。
再者,婚礼将近尾声的时候,朱慧的父亲直接下了命令:婚假结束,就要黄海辞职。他不在国安局了,朱慧也会很快离开。愿意继续干对口工作,公检法随便选一个就是了。
如果说财力上的碾压黄海可以用学识和清高略作抵抗,那么对于他职业生涯命令式的干涉,则是他完全无法接受的。但他比丁晓禾聪明,当着众人他没有直接反驳,而是用隐隐嘲讽的口气问:“公检法没门槛吗,我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
军人出身的朱厅长是个粗线条,没听出黄海话里的揶揄,直接答道:“你考呀。你不是高考状元吗?笔试拿个第一,他们谁敢不要?”
“就这么定了吧。”朱母的口气倒是温和,但态度比老伴儿更坚决。
黄海不知如何作答,幸亏送完宾客的朱慧及时回来救了场。
“你们在这儿嘀咕什么呢?”
黄海没给岳父岳母说话的机会,搂着不明就里的朱慧,边走边说:“专案组的都等急了,走吧。”
朱厅长意识到,这位新姑爷看着机灵随和,其实比之前正面硬刚的丁晓禾更有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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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了这样一场疲惫又别扭的婚礼,小两口回到家自然也兴致不高。朱慧还是一贯我行我素的口气:“你不用听他们的,要答应也轮不着你。除非我生个四胞胎,累死在家里,别的谁也拦不住我。”
“户主是你,你说了算。”黄海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不同于丁晓禾个性的柔软,黄海的心里有一股子乡下人的硬气。
正在摘耳环的朱慧透过镜子白了他一眼:“领证之前我和你说什么来着?说这种屁话有意思吗?”
黄海没再搭话,纠缠这些破事都是浪费时间。电视上正在直播欧冠小组赛,巴萨对拜仁,他的注意力全在球赛上。而这时,电话又响了。黄海扫了一眼屏幕,待朱慧走进卫生间才接起来。
“一个男人,出轨的男人。拍到脸就算,越快越好。”手机里一个男人小声说道。
黄海毫不犹豫地回了四个字:“我要涨价。”
对方犹豫了一下,答应了这个条件。黄海挂了电话,又把注意力转回到了球赛上。晚上熬夜痛痛快快看一宿球赛,明天再找个理由躲过婚后回门。或者也不用找理由,只要他稍晚表现出一些不想去的意思,凭朱慧的大小姐脾气,是不会求着他去的。前脚朱慧一走,后脚就可以出门做任务,黄海觉得自己的计划简直天衣无缝。
只不过这个计划里,并没有将朱慧父母的情绪考虑进去。既然岳父母说话办事不考虑姑爷的意见,那姑爷也不打算照顾岳父母的情绪了,一切都交给朱慧自己去应付吧。屏幕上,足球飞入门内,黄海激动地从沙发上蹿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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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政局的楼道里,段迎九和丁美兮、李唐迎面相遇。但他们谁都没说话,段迎九还朝一边侧了侧身子,让刚刚从婚姻登记处走出来的丁美兮和李唐先通过。从窗户往外望去,丁美兮一下楼就直接钻进了另一个男人的车。他不是上次段迎九在丁美兮家“巧遇”的那个男人,而是一个名叫火传鲁的学生家长,据说他的孩子之前也一直跟着丁美兮补课。而丁美兮的作风问题其实早就人尽皆知,只不过这次闹得更大了。
“咱们也进去吧,趁着这会儿人少。”段迎九的身边传来陈华的声音,他俩今天也是来办离婚手续的。手续办完后,陈华又邀请段迎九在小肥羊吃了一顿散伙饭。陈华喝了酒,整顿饭都在回忆十几年婚姻的点点滴滴,虽然大部分情节都与段迎九无关。
放在以前,段迎九早都找理由跑了。可今天,她守着热腾腾的火锅,静静听了很久,直到陈华自己说烦了,才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都在酒里了。”喝完,段迎九起身离开,彻底告别了这段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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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民政局出来,火传鲁又带着丁美兮去了上次那家高档海鲜餐厅。他早已经提前点好了菜,一进门就嘱咐服务员开始做,不一会儿店里的各色招牌便被陆续端上了桌。
“都是你爱吃的。我和后厨打过招呼,海鱼里多放了辣椒,你要不要先趁热尝尝,一凉鱼就缩了。”火传鲁一边拿公筷给丁美兮夹菜,一边殷勤地劝说道。
但丁美兮眼睛一直盯在火传鲁刚刚给他的批文上,听了刚才的话,她淡淡地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我爱吃什么?”
“你无意中提过的。”
“我说过吗?”
“你说的每句话,我都记得住。”
丁美兮慢慢抬起头,打量着火传鲁。火传鲁一见,马上抓住机会说:“我托了个会看日子的人,说明天就特别好,你要是没意见,咱们要不把证领了?”
“明天教委要听课,请不了假。”
“好好好,听你的。过两天,过两天。”嘴上虽然答应得痛快,但脸上还是不禁流露出一丝失落的神情。
丁美兮望着他,举起手里的批文,问道:“我就是个语文老师,要这么个东西干什么?我说要,你就给,为什么不问清楚?我说有个朋友,那个朋友是谁,他要来干什么,是不是在骗你,万一泄了密,你会不会跟着倒霉,你没想过吗,还是脑子坏了不会问?”
连珠炮似的问题,火传鲁一个都没接,他默默吃了两口菜,才小声答道:“别说一个批文,你要是得了病,器官移植,肝肺心脏,要什么我也割给你。”
“你是不是疯了?”
火传鲁抬起头,看着丁美兮说:“见你第一天,就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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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唐的车就停在海鲜餐厅的不远处,他远远看着丁美兮送走了火传鲁,然后快步朝他走来。
一上车,丁美兮便问:“去哪儿见他?”
“批文呢?”李唐反问道。
丁美兮转头看了李唐一眼:“放我这儿,不放心吗?”
按照规矩,李唐此刻应该先确认批文,但他没有坚持,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说:“林彧说是让等他电话,走到哪儿算哪儿。”
车子最终停在了老码头外的一条小路上,这里是当年他们三人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除了多出一个小公交站,这条路几乎没什么变化。但在这里会面的人,早已不复当年的心境。李唐和丁美兮站在公交站的凉亭下,各自翻看手机。不一会儿林彧便悄悄赶来,坐在了他俩身后的椅子上。
“为了你公开辞职,还要净身出户,火传鲁已经废了。因为这个疯子,你离婚的事情,全厦州的教育界也都知道了。上面的意思是,你可能得回去。收拾一下吧,以后恐怕也不用回来了。”林彧看着丁美兮,他的话听上去既像责怪又像命令,“不是今天就是明天,等信儿吧。就算没领结婚证,学校也知道你改嫁了。蜜月期去一趟南方,出趟国,天经地义。你们可以先去澳门,提前订一个威尼斯人的套间,有人会安排你离开。”
“我要带着女儿。”丁美兮冷冷说道。
林彧看看李唐说:“当爸爸的要是没意见,我无所谓啊。”
“火传鲁呢?”李唐在旁边插了一句,林彧的话不能全信,要旁敲侧击地探听他的真实意图。
“失踪案,该报警报警嘛,走正常流程。”林彧交代说。
而丁美兮关注的是另一件事:“李唐什么时候走?”
林彧的答案有点出乎意料:“谁说他要走?”
不等李唐开口,丁美兮抢先质问:“我已经臭了,身败名裂,他也一样,他为什么不走?”
“你不看新闻吗?去年全国离婚率百分之四十三,结两对就要离一对,很正常。再娶一个,不难。”
林彧说着,脸上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这更加激怒了丁美兮,她提高声调继续问道:“你要给他安排个新老婆?也是上面派的?说凑就要往一块凑,这是一夜情还是二婚?”
李唐向旁边挪了两步,假装不经意地挡在丁美兮身前,添了一句:“我把房子都挂到链家了。”
林彧冷笑一声,慢慢站起来,看着丁李二人说道:“执行命令,什么时候开始讨价还价了?”
丁美兮一把扒开身前的李唐,毫不畏惧地迎着林彧的目光问:“是不是上次在车里吵架,李唐惹你不高兴了?我没说你给他穿小鞋,十几年了,我们的孩子都快高考了,为什么不能让他和我们一起回去?”
林彧没有回答,只是冲丁美兮一伸手:“批文呢?”
“钱呢?该我的一百五十万,什么时候给?”
“如果不给呢?”
“那批文也不给了!”
林彧没想到丁美兮会和他正面较量,他偷偷瞄了一眼李唐,感觉李唐应该也不知情。因为他的神情更慌张,一边拦着丁美兮,还一边对林彧解释:“她甲状腺功能减退,终身服药今天忘了吃,她这是闹病呢!”
可丁美兮的怒火已经压不住了,她拼命甩开李唐,像一头愤怒的母狮对着林彧和李唐狂吼:“路上了,拐弯了,就几毛钱还要先洗干净,你们蒙谁呢?从幺鸡到你,这钱拐了这么多次弯,怎么老是拐不进我们家去?不给就不给,别骗人啊。你不想当棋子,你要当那只手,行,李唐把牙都摔断了,种一颗要上万,你这手倒是给他安上呀!我,一个堂堂人民教师,搞外遇的破事儿闹得满城风雨,就不说那些学生怎么看我了,现在班主任已经被撸了,下一步就是调岗。我连讲台都上不去,饭碗眼看就要砸了。李唐你在这儿装什么?出租车公司逼着你换车,你有钱吗?你连罚款加油都得自己贴,你还在这儿要脸呢?等着跑黑车吧!”痛骂了一顿李唐之后,她冲到林彧面前,冷冷地甩了一句,“也别处分了,干脆枪毙吧”。
林彧抹了抹脸上的唾沫星子,看看丁美兮,又看看李唐,平心静气地说:“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了。有些事情我能定,定不了的,我和上面说一声。等信儿吧。”
小路又恢复了之前的宁静,望着林彧远去的背影,李唐轻轻叹了口气。丁美兮以为这是在责怪她,不服气地说:“不闹这么一次,他们会一直欺负下去。不给钱,不放人,把我们欺负死。”
这话听上去似乎也有些道理,但换作李唐,他不会选择这么做。看着余怒未消的丁美兮,李唐本想再劝解劝解,但这时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李唐接通了这个陌生号码的来电,耳边立刻响起小婷兴奋的声音:“你在哪儿?我已经到厦州啦!”
林彧的车只开出一条街就停了下来,他猛地拍了下方向盘,发泄出隐忍已久的怒气。十几年前,来厦州的前夕,给他交代任务的长官说,跟他一起去大陆执行任务的,一个是特训班十年一遇的天才学员,一个是手段和功夫都无出其右的美女,让他执行任务的时候多留心多学习,千万别丢脸。
错过撤退的时机后,李唐和丁美兮两人作为“凤凰”潜伏了下来。被赋予这个代号,本身就是最高级别的褒奖。可没想到,短短十几年,两人竟然混到了这步田地。生活经营得一穷二白,一见面就像领失业救济金的穷鬼一样,没完没了地唠叨经费。现在竟公然拿批文来要挟他,这样的人,一辈子都只能是个任人摆弄的棋子。
林彧缓了好一会儿,待呼吸平稳之后,打通了汇报电话。他原封不动地汇报了丁美兮的所作所为,并且说出了自己的处理意见:“我建议,既然这颗棋子已经废了,干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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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唐风风火火地开车赶到了厦州高崎国际机场。尽管时间紧迫,他还是找地方把出租车洗得干干净净,自己也收拾了一下头发。前几天,他还想去一趟香港,提前见见小婷,趁她转机的时候拦住她别来厦州。但小婷的行动力太强,不等李唐安排好,她就先斩后奏地来了。要看这股果决的劲儿,女儿比爸爸强。李唐用这样的想法,安抚自己紧张的情绪。
机场大厅里,李唐在穿梭的人流中来回张望。一个年轻女孩在他的视野里出现了几次。她拉着行李箱,脖子上套着一个旅行枕,翘首期盼,似乎是在等人。李唐又悄悄打量了这个女孩一番,她身材瘦削,虽然皮肤是热带独特的小麦色,但五官样貌却是温柔清丽的。
大概注意到了李唐的目光,女孩也朝他看了过来。两人对视了几秒后,李唐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小婷?”
女孩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她像一只小鸟,轻盈又飞快地扑到李唐身边,盯着他看了看,说:“刚才我就觉得是你!你怎么老了这么多?”
李唐下意识地摸摸脸:“老吗?”
“比照片上老。”小婷说着掏出手机,一边自拍合影一边笑着说,“你给自己拍照还用美颜哪?”
咔嚓,手机屏幕上留下了李唐的拘谨和小婷的笑容,这是父女二人的第一张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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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李唐向小婷复述着他来时编好的谎言:生意上出了点小问题,有笔账让别人给拖累了,限制高消费。为了谋生,暂时开出租。
小婷一直表现得很兴奋,不停打断李唐,询问厦州有什么好吃好玩的。直到听李唐说开出租车的时候,她才短暂停顿了一会儿。李唐有些紧张,这些年他拼命给小婷寄钱,想给她编织一个美好的梦境。她怀着无限的憧憬奔到父亲面前,却不想是这样的局面,正是年轻爱虚荣的时候,她会不会受不了。
那几秒钟的停顿,李唐备受煎熬。没想到,小婷突然大叫一声:“太好了!我还以为你要破产完蛋了,你还有车!”
李唐微微松了口气,笑着对小婷说:“走,带你去吃半月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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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李唐带着小婷开上了演武大桥。第一次来厦州的小婷摇下车窗,举着手机兴奋地四处拍照,一边拍还一边问李唐:“我在谷歌上查过,自从有了郑爷爷,厦州再也没有过台风。真的有这么灵吗?”
李唐像当初回答林彧一样回答着小婷:“心诚则灵,神仙当然不一样。过两天我带你去南普陀,拜拜菩萨。”
“你许愿了?”
“观音菩萨最慈悲,知道我惦记你,叫我省心,保你平平安安长大。”
李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幽深,小婷看着他问道:“上次见你,是什么时候?”
李唐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先是问小婷研究生入学的情况,又问她要不要出国旅游。两人热烈地讨论了一会儿,小婷忽然真诚地问道:“你是不是以为我是扑你的钱来的?”见李唐不吭声,她又接着说:“我知道你不想让我来。男人都有正经事要忙,我懂。要不是那边的学费比这边高太多,我也不来。我和你一样怕坐飞机。厦州大学还有留学补助你知不知道,我们班总共才二十一个人,三分之一都想要来!学校里有海外社和同乡会,学姐说这边的工作更好找。勤工俭学,我什么都会。你有你的难处,以后就不用给我寄钱了。”
李唐的心里涌起一阵酸涩。这个孩子本就是他年少冲动的产物,母亲早逝,父亲浪迹天涯。她自己不放弃不堕落,努力地长成了一个好姑娘,拼命地来到他身边,想抓住属于自己的一点亲情血脉,可还得小心翼翼地体察着父亲的情绪,配合着他说笑。李唐觉得自己不能再继续欺骗小婷了,哪怕只说出一部分真相,也是父亲献给女儿的一片真心。于是,他脱口而出两个字:“假的。”
“是真的,我说的是真的,我发誓。”小婷一时没明白李唐的意思。
李唐目视前方,平静地解释说:“我说的是假的。以前告诉过你的那些,都是假的。”
没想到小婷马上答道:“我知道。”
李唐有些意外:“你知道什么?”
小婷也把头转向窗外,轻轻叹了口气说:“保育院里的小孩太多,孟妈妈根本记不住。一会儿说你在这边当老板,一个月能赚一条船,一会儿又说你要回来投资开鞋厂。隔半年你再问她人呢,怎么说好又不回来,她都不知道说过些什么。所以我知道你有事。”小婷再次看向李唐,认真地问道:“你是不是犯了法,躲在这边开出租车,回不去了?”
李唐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没想到小婷突然噗嗤笑了:“你这么胆小的人,闯个红灯就算违法了吧?什么真的假的,你骗了我多少事情?”
李唐也跟着小婷笑了笑,他望着车窗外的夜色,无奈地说:“日子还久,慢慢和你说吧。”
小婷突然安静了下来,顿了顿,开口说:“孟妈妈说,越是很久没见的人,见面的第一天越要多说话,说得越多越好。她说,让我千万别腼腆,我要当了哑巴,以后就没法聊了。”
“那你平时话多吗?我的意思是别勉强,随意点。”
“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你是当爸爸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小婷的声音一如往常温柔。
出租车慢慢驶过厦州大学思明校区的门口。小婷看着门口的四个大字,有些神往地问:“我现在就想进去看看,可以吗?”
“周一到周五,每天一个半小时。周末一天不超过五千人。现在你是游客,想进去得预约。再过十天你就是学生,谁也拦不住了。”
“爸爸……”
小婷猝不及防地一喊,让李唐有些不习惯,他打断了小婷说:“要不你就叫我名字吧,我不介意。”
“很别扭吗?”
“有点不太习惯,可能过些时候就好了。”
“你是不是怕谁听见?”小婷沉吟了片刻问道,“你女朋友是干什么的?”
李唐没有回答小婷的问题,而是自顾自地说:“有些事情它在昨天和今天不一样。我其实也没想撒谎,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小婷特别认真地点了点头:“你也不想把我一个人丢下不管。你犯了法,回不去,又不想让我知道了觉得丢脸。虽然不见面,你一直都在惦记我。我理解得对吗?”
整天面对浑不吝的李小满,突然冒出一个这么善解人意的女儿,李唐一时都反应不过来。他说不出这种感觉是心酸还是欣慰,沉吟了一会儿才坚定地说:“从今天起,咱们就再也不分开了。”
“你还没告诉我,你女朋友,是干什么的?”小婷又提起了刚才的问题。
李唐想了想,坦诚地说:“我结婚了,还有个孩子。”
“男孩女孩?”小婷看看他又问。
“和你一样,过几年就和你一样大了。她特别乖,性格和你也差不多,你们肯定会相处得很好。你看,尤其嘴角,尤其是笑的时候,你俩几乎一模一样。”
小婷的心里有些忐忑,但听了李唐的话,还是努力扬起嘴角,浅浅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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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绕着春和茶馆的布控,已经全部安排妥当。纳兰在茶馆前台,热情而熟练地迎来送往。茶馆斜对面的楼上,国安局征用了一处民房,从房子的窗户望出去,茶馆大门口一览无余。两架望远镜支在窗口,除了休婚假的黄海和朱慧,其余人三班倒,每星期换两次岗。
段迎九还是守在别克商务车里盯监控,哪吒负责开车以及领导身边的其他杂务。但段迎九却对他不太满意,附近那么多小吃摊,但哪吒每次出去买饭,都能选中方圆三百米内最难吃的那份。
傍晚时分,段迎九有点犯困。她让哪吒搜一首歌听听,可他搜了半天,一首合意的都没有,直到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响起,段迎九才让他停下来。
听着歌望向窗外的人流,哪吒自嘲地说:“上个月纳兰过生日,我俩去了一趟ktv,新歌榜前三十页,没一首会唱的。”
“你这么年轻,不至于吧?”段迎九难以置信。
“天天窝在专案组,外面火什么电影都不知道了。老板你说,年前能抓得住人吗?”段迎九没吭声,哪吒自言自语地说,“我妈最爱听邓丽君,她说邓丽君是特务,从小我就好奇这个八卦,到底是不是?”
此时,段迎九忽然一抬手,冲着窗外一个身影,问哪吒:“你看,那个人是谁?”一个戴墨镜的男人,边打电话边慢慢朝茶馆走去,来到门口,他朝左右看了看,转头的瞬间,段迎九清楚地看到了他右耳后面的痣。
楼上望远镜前的大峰也看到了,追了“鲇鱼”这些时日,突然看见他就在眼前,大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对另一架望远镜前的丁晓禾问道:“是他吗?”
丁晓禾盯得眼睛发胀,但他很肯定地答道:“是他!”
所有人的心都揪成了一团,哪吒的一只手已经攥到了车门把手上,他屏住呼吸,小声问了句:“抓不抓?”
邓丽君的歌声里,段迎九一动不动地望着外面。当她看到打完了电话的林彧抬脚走进了春和茶馆时,她抑制着自己的激动对众人吩咐说:“都别动——鲇鱼没有自己喝茶的闲心,看看他要等的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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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春和茶馆,林彧径直走到茶架旁挑选起来。他用左手拿起一块茶饼,放到鼻子前嗅了嗅,转身对前台的纳兰问道:“这个怎么样?”
纳兰跟过来回答说:“保真古树,化开快,稍微带点蜜香,普洱里算走得最快的。”
林彧老练地一笑:“家家都说自己是真的,不是拼配的吧?”
纳兰对答如流:“老板说了,假一罚十。不是勐海茶,赔你一万。”
林彧看都没看纳兰一眼,便把茶饼递给她问:“多少钱?”
“五百三。在这儿喝带茶道,五百五全包。”
林彧从架子上拿起一把茶刀说:“茶道免了,给我找个安静的地方。”
纳兰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朝茶馆里面走去。忽然林彧的手一松,茶刀当啷一声掉到了地上。林彧弯腰捡起来,面色如常地继续往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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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馆外面,大峰正在熟练地往手枪里填子弹。丁晓禾麻利地把鞋带打成了死结。老魏和另外两名便衣干警,顺着不同方向闲逛,其实是把住了出入茶馆的路口。段迎九的耳机里,传来纳兰的声音:“老板你们几个人?拿几个茶杯?”
之后耳机里一片寂静,过了几秒,哪吒忍不住小声问了一句:“鲇鱼怎么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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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水壶咕噜咕噜地喷着热气,纳兰一边在走廊的木茶几上拆茶饼,一边用眼睛余光瞥见林彧进了最里面的茶室。
此时,她的耳机里传来段迎九的声音:“纳兰?”
“在。”纳兰不动声色地望着手里的茶饼,用极轻的声音应答道。
“他人呢?”
“进去了。”
“他有什么异样?”
“没有。”
“他愣了几秒钟不说话,为什么?”
“不知道。”
段迎九在脑子里飞快地思索,忽然问纳兰:“刚才当啷一声,是不是茶刀掉了?你怎么做的?”
此时纳兰已经端着茶盘,脚步轻快地朝茶室走去:“什么也没做。”
段迎九心里咯噔一下,她抓着耳机又问了一句:“你有没有吓一跳?”
纳兰的脚步突然停了,她愣了一下说:“没有。”
段迎九一把将车门拉开,飞快地跳下车,所有人的耳机里都传来了她焦急的喊声:“抓人,现在就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