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回到家,丁美兮已经等在屋里。“为什么不接电话?”
“你今天不上班啊?”李唐没回答问题,反而不咸不淡地问着。
“昨天你被人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丁美兮不吃转移话题的套路,走到李唐跟前看着他的脸继续问,“你的脸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假牙掉了。”李唐摸了摸还有些胀疼的腮帮子,一边回答一边往旁边走。
但丁美兮抢先一步堵住了他的去路:“看着我!林彧叫你去办什么事,连我都不能知道?我以为你死了!”
丁美兮态度强硬,但声音却有一丝颤抖。李唐心头一阵触动,他微微抬手,本想拍拍丁美兮的胳膊,但此时电话在口袋里振动起来。李唐停了一下,手顺势拿出了手机。
屏幕上显示着一个陌生的号码,李唐接起来,里面传来姚兰柔软的声音:“我。现在有空吗?”
李唐还没开口就下意识地看了丁美兮一眼,从吃惊到愤怒,瞬间完成。李唐赶紧伸手,想拉住转身离开的丁美兮,却被她一把甩开。
“松手!”丁美兮快步走到门口,“小心染上病。”说完摔门而去。
电话那头的姚兰似乎也听见了什么,问他怎么了。李唐赶紧回说:“没事,刚才没听清,你把地址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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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李唐开车来到公园附近。他找了一处摄像头死角,停好车子,然后戴了一顶棒球帽,慢慢往公园深处走去。
姚兰约的地方是一家经营高级日料的私人会所,位置极其隐蔽,加上周围浓厚的绿植掩映,不熟悉的人很难找到。李唐一路找过来,绕过一丛垂叶树,看见又窄又小的门口外姚兰正站在灯下等他。
但李唐并没有走过去,走到半截他已经感觉有人在跟踪,刚刚路过拐弯处的路灯,人影一闪,让他更加确定了这个想法。他停住脚步说:“忘锁车了,马上就回来。”手里悄悄向迎过来的姚兰做了个包抄的动作。
姚兰心领神会,沿着树丛另一侧的小路走过去。两人脚步飞快,一左一右,夹住了跟踪在李唐身后的丁美兮。
幽暗的路灯下,丁美兮和姚兰都十分意外——好在这是个惊喜的意外,确认身份后,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会所内部,曲径通幽,服务员半弓着身子,自始至终都不看顾客的脸,眼睛只管望着地面,往里引路。换上了日式木屐的李唐和丁美兮,跟在姚兰身后,边走边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这种高档的餐厅,他们还是第一次来,局促在所难免。
房间内的餐桌上已经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碟子,中间一座水雾缭绕的刺身山,下面守着一只张牙舞爪的龙虾。为了保证私密性,包间内没有服务员。李唐承担了这个功能,用一块软布垫着烫好的清酒,给其余三个人一一斟满。
李春秋一直在接电话,他有些抱歉地举了举手,一边听着电话,一边把自己的清酒端起来,和等着他的三人碰了下杯。看到李唐端起来的是果汁,李春秋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李唐赶紧小声说:“开车,我就不喝了。”
姚兰和丁美兮紧紧挨在一起,当初留在厦州,是姚兰的开解和帮助,让丁美兮度过了最难熬的时光。此时再次相见,姚兰依旧如当年那般,热切地说:“你应该把女儿也带着。管它什么别的,怎么都要见见的。”
丁美兮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都是来蹭饭的。下次吧,总有机会。”
姚兰打开手机,递给丁美兮一张照片。上面是一对笑容灿烂的双胞胎姐妹,穿着西式的学生装,背景是国际私立学校。姚兰笑着指给丁美兮:“左边这个是姐姐。刚刚读初一,我打算让她们高中再出国。他老说我没出息,舍不得孩子。”
丁美兮努力隐藏着心中的羡慕,看看姚兰又看看照片说:“和你年轻的时候真像,笑起来更像。”
“我们年轻的时候,笑过吗?”
“以前哭,现在笑,也行啊。”
姚兰望向丁美兮:“要是没你,我都熬不到现在。”
“这句话该我说。”
时光泛起,带出一丝伤感。丁美兮赶紧岔开话题说:“要是不忙,我带你去吃一家小摊牛肉面,味道和十几年前吃过的一模一样。”
“下次吧。明天他要去鼓浪屿看一个房子,后天就回去了。”
“十八年了,第一次见。下次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姚兰拉住丁美兮的手满是憧憬地说:“要是他那个民宿搞好了,我就经常来,天天找你。”
女人聊天,李唐插不上话。他又给大家添了轮酒,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吃起肥硕的海螺来。不过,比海螺更让他开眼的是餐厅的牙签,两根一组,搭在一块小小的玉石上,拿起来细看,牙签的一端还刻着餐厅的名字。
另一边的李春秋终于放下了手机,他给手机插上充电宝,端起已经凉了的清酒,对李唐说:“不好意思,来。”俩人碰了碰杯,李春秋说了句惯常的场面话:“忙吗最近?”
“您在这儿坐着,我哪敢说忙。瞎混呗。”
似乎是习惯,刚吃了一口酥嫩的和牛,李春秋就拿起了牙签。他用手捂着捅了捅牙齿,客气地问:“在厦州搞专车,人均收入怎么样?高吗?”
“分和谁比了,反正饿不死人。”
李春秋瞥了一眼丁美兮,压低声音又说了一句:“我给酒店打过电话,扔下去的行李箱被清理过了。”
“我去看过,碎成了渣,不可能有指纹。”
两人对视一眼,李春秋又把话题拉回到之前:“企业呢?台商在这边的状况好不好?”
“大人物才操心的事情,我不太懂。”
“了解厦州的房地产吗?我在鼓浪屿看了个房子。”
李唐往嘴里塞了一块生鱼片,默默地摇摇头。虽然是可信之人,但他确实和李春秋聊不到一起。而且他也真的不了解房地产,反正现在什么房子他也买不起。
眼看就要陷入尴尬的境地,李春秋伸手把酒壶拿过了,自己添上,突然问了李唐一句:“你是一直就不沾酒,还是今天不想喝?”
“也不是。开出租的叫代驾,没那个必要。”
“抽烟吗?”
“好像这屋里不让抽吧?”李唐说完,立刻领会了李春秋的意思。丁美兮并不是他们今晚要见的人,李春秋有些话不能当着她说。
二人来到院子里,李春秋点了一根细细的香烟,抽了一下,只在嘴里转转,就吐出来了。
李唐没抽,他在一旁看着李春秋,问道:“没瘾头,你还抽它干吗?”
“你呢,一直就没学会?”
“戒了。”
“戒烟?要二胎吗?”
李唐苦笑了一下:“以前是想过。我要像你这样还差不多,养个孩子多贵啊。”
李春秋也苦笑了一下:“每天起床三件事,要债,还债,戒烟。生意如今不好做,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没事,我这本比你的厚多了。”
一句自嘲拉近了两个中年男人的距离,李春秋感慨道:“不好念,还不能不念。敲钟打坐,吃素念经,谁让我们在庙里呢。”说着,他把抽了一半的烟插进烟灰桶里,随手又点了一支,“再往下抽就全是焦油了”。
李唐看看李春秋,想了想说:“有件事,我想问问你。你觉得,叫咱们今天去安窃听器,就算没有意外,能成吗?”
李春秋望向李唐,眼神中透出一丝意外和不解。
李唐接着说道:“有没有一种可能,上面也知道成不了。所以先找个人,去另一家酒店提前安好。然后等着这边出事,蟑螂也好,人也好,只要有隐患,代表团只能搬走,搬到那个最具备接待可能的酒店去。我也不知道啊,我就是瞎猜的。”
李春秋抽烟的频率明显加快了,过了一会儿,他问李唐:“你怎么看新竹这个人?”但没等李唐回答,他自己先跟了一句:“要是下棋,咱俩加起来也赢不了他,你觉得呢?”
“他脑子转得是挺快的。”李唐回答得很谨慎。
“杀伐决断,我要是老板,也喜欢这样的人。”李春秋又抽了一口烟,话题一转,“我特别讨厌下棋。姚兰给孩子报兴趣班,我一向反对。”
“喜欢什么,得看孩子自己。”李唐依旧很小心。
“孩子是不知道的。她们需要家长的引导。如果你告诉她,牺牲是对的,她就会奋不顾身。不管你是不是骗她,你说呢?”李春秋看了李唐一眼,接着说,“所以自己的脑子要清楚。两年了,今天是我第一次喝酒。我什么都不怕,就怕糊涂。”
李春秋似乎一直话里有话,李唐正要说点什么,姚兰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你们聊什么呢,这么半天?”
李春秋的烟又抽到了一半,他把烟头往桶里一插,看看李唐,对姚兰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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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别的时候,姚兰久久拥抱着丁美兮,眼里还隐隐泛起泪光。丁美兮似乎也十分不舍,但回到李唐的车上,她还是长出了一口气——这样的会面太让人疲惫了,不能远,也不能近。
李唐一上车就碎嘴地抱怨:“我是没吃饱。乌冬面还没上呢,你们就要走,全世界的女人都不吃主食吗?”
车窗开着一半,夜风吹散了丁美兮的头发。她扶着脑袋说:“后来上的那个鸡尾酒,我当是饮料了,喝了一半才知道,你也不提醒我。”
“我也不知道啊,别说喝的了,好几样吃的我都没见过。你说,这顿饭得多少钱?”
“越有钱的人,挣钱越容易。我也只敢说带他们去吃个牛肉面。”丁美兮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闭着眼感慨道,“吃顿饭就要花这么多,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挑男人就像挑搭档,一步错步步错。你当初要是找了李春秋,现在也不用这么受罪。”
“是啊。就这命,找菩萨诉苦,菩萨也不理我。”
“许愿的时候是不是没许对,不过老火对你挺好的。”
丁美兮自嘲地笑了笑,望着前方问道:“姚兰来,我也不知道。林彧不信任我了,是吗?”
李唐反问道:“你要听实话吗?”
姚兰立刻回了两个字:“不要。”
李唐停了停,喃喃说道:“林彧是个聪明人。下棋,办事,都比咱们强。对付聪明人,要多长个心眼。至于狗屁信任,下了车就把它忘了吧,上面从来没相信过任何人。”
丁美兮也停了一会儿,说:“我总觉得,林彧快疯了,他早就不是以前的新竹了。”
李唐感受到了丁美兮心中的不安,他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但也不想眼睁睁看丁美兮深陷其中,只好岔开话题说:“昨天晚上,我又梦着幺鸡了。”
“他说什么?”丁美兮好奇地问道。
“还是那串数字,我还是猜不透。成心病了,这个鬼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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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出李春秋和姚兰,让汪洋也很兴奋。尽管和北京开了一天的视频会议,让他有些疲惫,但他还是把段迎九叫到了办公室。
“把你认为的那个内鬼名字写下来吧。”汪洋在桌上铺了一张纸。段迎九二话不说,刷刷两笔。汪洋戴上眼镜一看,有点吃惊地问道:“你觉得那个鬼,是他?”
“很意外吗?”段迎九看着他反问。
“我还以为是另一个人,咱们想的不一样啊。”
“你别吓我啊,专案组就那么几个人,会有两个鬼?”
“口袋不是已经张开了?到底是哪个,这次就看谁往里钻了。”汪洋想了想,又问道,“布控什么的都安排好了?”
“放心,大峰安跟踪器一绝,又快又隐蔽。还有老魏给他放风,绝对百分之百。别说一辆英菲尼迪,就是来个孙悟空也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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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海和朱慧在国安局食堂里吃得狼吞虎咽。连轴转了十几个小时,两人都饿得前心贴后背了。黄海快速扒拉完了一盘炒饭,喝了口水,问道:“我的活儿差不多了,你还得多久?”
“没准得通宵了。你先回吧,不用等我。”
“都过了那么多人了,还不够?”黄海说着瞄了一眼低头吃饭的朱慧,见她没吭声,又说道,“你不觉得吗,老段最近有点神神秘秘的。”
“她一直不就那样。”
“颠三倒四,以前好像不是吧。”
朱慧的勺子停在半空,她抬起头看着黄海说:“你到底想问什么?”
黄海特别认真地凑过去,小声回答:“会不会是,早更了?”
“滚!”朱慧白了黄海一眼,继续埋头在炒饭里。
黄海端起餐盘,说了句“遵命”,朝外面走去。食堂的墙上挂着表,黄海看了看,加快了脚步。
没一会儿,摩托车从国安局驶出,一路开到了一座海边的游乐场。夜班时分,这里的气氛如同鬼城一般阴森。黄海掏出手机,看见上面显示有一条未读短信。而短信的内容也只有短短一串数字:0216。
黄海停好车,掏出手电筒,沿着游乐场四周寻找起来。没一会儿,他在一个写着编号“0216”的垃圾桶前停住了脚步。黄海伸手进去,拽出来一个黑色的背包。借着手电的光亮,他打开看了看,一摞摞的现金,刚好五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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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李唐送小婷去学校。虽然,暂时还没有收到林彧的下一步指令,但李唐却总有种不好的预感。所以,快到校门口的时候,他对小婷嘱咐说:“有个事和你说一下。最近要是有事情,别发微信和短信,打电话吧。”
“嗯。”小婷轻轻地答应着。
李唐接着说:“除了我和丁阿姨,要是有别人去找你,说是我让他来的,不管谁,哪怕有我的声音留言,都别信。我最近的微信被盗过,听说手机上的信息,很容易被黑客盯上,你知道吧?”
“知道。”
小婷温顺异常,李唐看看她,不放心地反问道:“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嘱咐你这些事情?”
“我都听你的。还有别的吗?”小婷依旧如此。
“还有就是,丁阿姨那边,可能家里有点小事情,想回来住几天。可能就最近,我是说……”
李唐有些尴尬地支吾着,却被小婷打断了:“我也有个事想和你说。我申请了宿舍,下周一就能住学校了。”
“你不用住校。过了这几天我就接你回去,那是你家。”
小婷正要下车,可听了李唐的话,她又关上车门,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你到底在外面欠了多少钱?是高利贷吗?那些要债的没有底线,他们会怎么对你?你为什么不找丁晓禾?”
没有一个问题是李唐可以解答的,面对小婷关切的目光,他也只能敷衍地安慰道:“放心,没什么问题,很快就好了。”
小婷知道这不是实话,她没再说什么,失望地下车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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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上,通往鼓浪屿的轮渡缓缓靠过来。闸口一开,游客们纷纷朝船上走去,姚兰和李春秋也在登船的人流之中。而他俩身后,还有一位戴帽子的游客,戴着墨镜拎着水壶,此人正是段迎九。
到达鼓浪屿后,李春秋和姚兰来到早已预订好的酒店。酒店的一楼,不仅视野开阔,景色优美,还自带一个拱形顶棚,是一个半露天的咖啡厅。
二人选择坐在窗口的一张桌子上,李春秋慢慢地搅动着咖啡,而姚兰则一直在和手机里的女儿视频,不停地询问和叮嘱:“早晨的蜂蜜喝了吗?不要喝澳大利亚的,喝新西兰的。你怎么总是记错,我和阿姨说,叫她提醒你。nicole有没有打电话?这星期不是改成日语课了吗?”
刚点的奶茶终于送到了姚兰的跟前,李春秋一抬头叫住了正要离开的服务员:“不好意思,外面的摩托艇,怎么个玩法?”
“太危险了,玩它干什么?”姚兰耳听八方,一边视频,一边阻拦道。
但李春秋的态度并未改变,于是“服务员”哪吒彬彬有礼地询问道:“您问的是竞速艇、运动船还是汽艇?”
“还有什么?”
“本来还有喷气艇,前天发动机坏了,还没修好。如果您第一次玩,可以先试试简单的。水上摩托可以吗?”
“怎么收费?”李春秋望着哪吒迅速问道。
哪吒保持着职业的笑容对答如流:“看您选座式还是立式。座式的加教练每分钟十五,会员是十块。五分钟起。”
“谢谢。”李春秋礼貌地点了点头,待哪吒离开后,他拿起桌上的烟盒和打火机,往外面走去。
海滩上游客众多,李春秋一边抽烟,一边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手里的烟只剩一半了,他缓缓走到不远处一个清扫垃圾的保洁员身边,把半截烟往垃圾斗里一扔,随口抱怨了一句:“沙子够粗的呀。”
保洁员的皮肤被晒得又粗又黑,他光着脚踩在沙子里,动作熟练地用夹子夹着塑料袋和饮料瓶,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这还是洗过的。”
李春秋抬头看看阴沉沉的天空:“好几天都看不见太阳,这是要阴几天啊?”
“那谁知道。”
“天气预报也不准,早知道不来了。”李春秋说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去。桌子旁,姚兰已经结束了视频通话。李春秋朝她挥挥手,二人一起上了三楼的客房。
楼道里空无一人,李春秋刷开房门,却并未将门卡插进墙上的卡槽内。他一边四下打量,一边拉着姚兰说:“我先去冲个澡,太闷了。”
姚兰立刻会意,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卫生间。停了几秒钟,李春秋打开花洒,伴着哗哗的流水声,他神色凝重地小声说:“办入住的时候,前台把身份证拿走的时间有点长。你不觉得吗?”
姚兰想了想:“我一直在看着她,没发现什么问题。”
李春秋摇摇头:“你见过刚住进来,客房服务员就来打扫的吗?”
姚兰轻轻摸着他的手臂,劝慰般地猜测说:“我们是早晨来的,她们也许还没收拾完。”
“海边那个保洁,连昨天的天气都不知道。我故意说错,他也分辨不出来。只有一种可能,他昨天根本就不在这儿。”
再也找不到侥幸的借口,姚兰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卫生间的水流了十几分钟,李春秋关上龙头,对姚兰说:“下楼吧,去玩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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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式摩托艇,整齐地停在窗外的海边,纳兰站在柜台前给二人办手续。姚兰沉默地站在旁边,脸色有些阴沉。李春秋则是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细致地挑选着装备:“这两个的扣子都松了,帮我换一下——那台最靠边的摩托,是汽油的还是柴油的?油满不满?”
一个穿着制服马甲的小伙子一边回答问题,一边帮他拿东西。此时,纳兰抬头问了一句:“要不要教练?”
“不要。”姚兰抢先回答道,看上去她好像还在因为丈夫要玩这个危险游戏而生气。
摩托艇像一把刀,把海面一劈为二。它行驶的速度并不快,因为坐在驾驶员位置的是姚兰。李春秋坐在姚兰身后,一边帮她协调,一边耐心教导:“记住,先挂保险再打火。加油的时候别太猛,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一样。拐弯的时候适当减点油,万一遇着风浪,别离别的船太近,别减油,否则会让浪打翻。万一掉进水里,别着急,你有救生衣,电子保险也会起作用。”
姚兰一言不发,双手微微有些颤抖。李春秋从后面握住她的手,接着说:“只要我还在岸上,他们的注意力都会是我。等你开到刚才的位置,我就往酒店里跑。他们会有人跟着你,别慌,跑到人多的地方,就有机会。记住地图上看过的那几个地方,换掉衣服,扎到人堆里——上面一定会想办法,肯定有人会接你。只要能到市区,你就赢了。”
摩托艇兜了个大大的圈子,开始往回行驶。眼看距离海边越来越近,一直沉默不语的姚兰突然说了一句:“你走。”
“不可能。”李春秋斩钉截铁地拒绝道。
“听我说!我什么都不会,脑子笨,家里有多少钱都不知道,功课不会辅导,连留学报名都不会,出去也是个废物。你的体力好,反应也快。我留下,你还有个救。”不等李春秋反驳,姚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几乎是用恳求的语气说,“孩子怎么办?你妈怎么办?别想你自己,想想她们!”
这句话像一根针,把李春秋的嘴缝上了。他望向越来越近的海岸,几个颇为特别的“工作人员”已经有意无意地朝他们靠拢过来。
没有退路了,李春秋在心里做出选择。
摩托艇靠岸后,姚兰率先从上面跳下来,紧接着李春秋也踩到岸边。两个人合力,将车头掉回出发时的方向。面向大海,姚兰最后望了一眼李春秋。几秒钟后,李春秋冲她笑了笑,突然说了一句:“记住我的话!”
没等姚兰反应过来,李春秋突然推了她一把,瞬间转身,抢下卖菠萝小贩的尖刀,把一个路过的女游客死死地勒住,冲姚兰大喊了一声:“走!”
眼看着海滩上的人被李春秋吸引了过去,姚兰手忙脚乱地去开摩托艇。可不知道为什么,连续摁了几次绿色的开关,摩托艇就是打不着火。姚兰满头大汗,她在摩托艇上又踢又打,却依旧无济于事。
一直没听见摩托艇的启动声,李春秋心里更急了。没想到,一直被他勒着脖子的人质,反倒没那么紧张,她伸手拍拍李春秋的胳膊说:“劳驾,稍微松一点。能说话就行——手上注点意啊,别万一扎歪了,就收不了场啦。”
但围在外面的国安干警们都紧张坏了,因为李春秋劫持的人质,不是别人,而是段迎九。虽说段迎九有点身手,但面对歇斯底里的李春秋,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李春秋并不知情,勒紧了胳膊,冲段迎九吼道:“别说话!”
段迎九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杀人犯都不叫唤。你哪敢杀人,身上一直没命案,还能回头。你比你老婆聪明,要是换了她我还真有点怕。”
李春秋越来越紧张,看着还在拍打摩托艇的姚兰,歇斯底里地喊道:“再动就是个死。你试试!”
段迎九置若罔闻,只管往姚兰的方向走,反倒是变成了她的劲儿带着李春秋:“算了。咱们这个岁数的人,银行有贷款,事业不好不坏反正是扔不掉,上有老下有小,老婆又那么笨,孩子还没考大学,手上脚上全是自己戴好的镣铐,你豁不出去……”
“闭嘴!”李春秋的刀尖已经顶住了段迎九的皮肤。
没想到,段迎九一个闪身,直接转到了李春秋的对面:“真要动手啊?挪个位置,刀子该对准动脉。”
扑通——笨手笨脚的姚兰从摩托艇上摔下来,掉进了海里。李春秋见状,把刀子一扔,发疯般地朝她跑去。但没等他跑出两步,干警们便蜂拥而上,把他扑倒在地。
看着挣扎的李春秋和落汤鸡般的姚兰,段迎九不禁感叹了一句:“唉,都不容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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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单位办公室,大峰和哪吒一人抱着一桶方便面,头也不抬地秃噜着。出任务回来,一个个都像饿死鬼似的。黄海和丁晓禾留在单位继续排查资料,没有参加这次行动。梳理完一摞资料,丁晓禾抬头问大峰:“怎么样,鼓浪屿的事情顺利吗?抓人还是干什么?”
“什么都有。”大峰答道。
“那怎么没把人带回来?”丁晓禾问。
大峰又吸溜了一口面条,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运气这东西,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是吧?”
黄海之前一直没说话,他排查速度比丁晓禾快得多。不仅如此,他还时刻关注着手机上直播的比赛,时不时地还发条弹幕。可听了大峰的话,他忍不住问道:“那到底是抓着还是没抓着啊?”
此时,手机里传来南美洲的解说员激情澎湃的声音。哪吒循声看了一眼手机,对黄海问道:“最近还买足彩啊?”
“买,上次还中了一千二,小摩托加油全靠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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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迎九戴着手套仔细搜查着英菲尼迪的每一个角落。一根刻着小字“爪楊枝”的精致牙签,出现在她视线之中。她小心地捏在手里看了看,然后给朱慧打了个电话:“问问你那些富二代的闺蜜,厦州最好的日本馆子,牙签能精致到什么程度?”
没过半小时,朱慧直接发来微信,餐厅名称地址一应俱全。段迎九回了个大拇指图标,对现场的人吩咐道:“我先撤了,你们准备拖车吧。”
刚上车,汪洋的视频电话就进来了。段迎九一分钟也不想耽误,她把手机卡在支架上,一边飞车一边和领导汇报工作。车速让信号断断续续,视频里的汪洋频频让段迎九开慢点。
段迎九完全没有降速的意思,她只是提高了嗓门,把自己的计划又说了一遍:“五号安全房,卧龙小区7号楼101,老魏和纳兰已经把他们藏好了。现在,只要不让姚兰和李春秋露头,那个鬼自己就会暴露。这回能听见吗?”
“什么时候再带回来?”电话那边的汪洋也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门。
“登台唱戏,什么时候谢幕了,什么时候再回。”
段迎九说完挂断了电话,透过车窗望去,一条小路蜿蜒向前。路的尽头,正是李春秋他们四人之前吃饭的会所。
听明她的来意后,会所经理把段迎九带进了李春秋他们吃饭的包间。除此之外还叫来了当天的服务员和接待员,一起配合调查。牙签确认无误,正是出自这家店。但当段迎九提出调看监控的时候,经理却无奈地说:“黑卡顾客都有隐私需要,店里也没有摄像头。门口的监控只保留一天,但是很奇怪,昨天晚上的坏掉了。”
段迎九第一次遇见这样的餐厅,不禁朝包间四周打量了起来。
经理见状赶紧解释说:“我们强调私密性,顾客到店之前的一分钟,菜就会上齐。每个服务员都受过训练,基本不会和客人面对面。”
“添酒加菜,你们总要见见吃饭的人吧?”
“日式服务都是躬身低头,她们也不会主动去看客人的脸。”
段迎九一时有些挠头,想了想,问服务员:“没有脸,别的也行。衣服,发型,包,手表,或者是不是瘸子,伤疤,什么都行。和那对夫妻吃饭的不是两个人吗,好好想想,男的女的都算。”
服务员有些茫然,可她身边的接待员突然说了一句:“鞋可以吗?”
“你说。”段迎九马上鼓励道。
接待员回想了一下说道:“在门口换鞋的时候,最后进来的女士,穿着一双浅绿色的休闲鞋,lv的,我怕弄脏了,还特意往里面放了放。我只记得住这个,因为这个颜色挺特别的,所以我有印象。”
段迎九眉头微蹙,浅绿色lv,这双鞋她也有印象。
******
此时,英菲尼迪已经被装上拖车,拉到了地面上来。不远处的路边,林彧坐在车里看着拖车慢慢开走。他拿出手机,拨了122的报警电话,问道:“麻烦你,海沧台湾街,悦实广场的地下停车场,我的车不见了,是不是没停在车位里。会被拖走吗?”
手机里说了几句什么,林彧轻轻答道:“那就是丢了,谢谢。”他挂断电话,想了想,打开新建短信的页面,输入了一串数字:44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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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案组办公室,还在加班的黄海听见手机发出了短促的振动声。是短信,他拿过手机扫了一眼,又不动声色地放下,继续干活。一直干到深夜,他伸了个懒腰,起身喝了口水走出了办公室。
此时,大楼里已经基本没什么人了。黄海慢悠悠地溜达到机房门口,往里扫了一眼,然后推门走了进去。屋里没人,可桌上的杯子还在冒热气。他直接来到一台计算机前,打开屏幕保护,输入一串密码,刚刚打开查询页面,楼道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黄海?”值班员推门进来,看到黄海揉着脖子坐在电脑前,奇怪地问道。
黄海已经把屏幕恢复成了之前的画面,他懒洋洋地回头反问:“不好好值班,跑哪儿去了?”
“上厕所算脱岗吗?你来这儿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啊?又筛出来几个新目标,进系统接着查呗。我们专案组成民政局了,全体加班查两口子。出轨谈恋爱的也算,眼睛都快查瞎了。”黄海说着,闭上眼睛又揉了揉脖子。
******
李唐这次真的慌了。在等待一个醉酒的客人在街边呕吐的时候,他接到了林彧的电话——李春秋和姚兰被抓了。
挂掉诺基亚手机,李唐马上给丁美兮打了个电话:“你在哪儿,别动,等我过去。”
之后,他顾不上还在马路边挣扎的乘客,一路飞车到了火传鲁家。见到丁美兮劈头问道:“李小满回来没有?”
系着围裙做饭的丁美兮一听到李小满的名字,下意识地问道:“她又出什么事了?”
李唐尽量控制情绪,压低声音说:“李春秋和姚兰被国安抓了。不要慌!记住我说的话,现金,充电宝,外套,两瓶水,除了这些什么都不要带。把厨房的火关掉,跟我去接李小满。要是她问,就说要给她办转学,明天先不用去了……”
李唐交代的话还没说完,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两人立时屏住了呼吸,停顿了几秒钟后,丁美兮问了一句:“谁?”
“我。”段迎九在门外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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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迎九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门才打开。只留了一道缝,丁美兮堵在里头问道:“这么晚了,有事吗?”
“有事。”段迎九回答得直截了当。
“您说。”丁美兮还是没有让开的意思。
段迎九看着她,越发疑惑地说:“就算是个过路的和尚,丁老师慈悲心肠,也得给碗水喝吧?”
“您是喝水,还是问话?”
“不管是哪样,能进去说吗?”
正在两人在门口僵持不下的时候,后面伸出一只手,直接拉开了大门——是李唐。段迎九丝毫不感到意外,她大步走进屋里,单刀直入地问:“仙岳路人民公园附近有家只有黑卡vip才能进去的会所,专营日料,像咱们这种工薪阶层的老百姓,进一次就把家吃垮了。丁老师,你去过吗?”
“去过。”李唐抢先回答了这个问题,“穷单身豁出去一次,小人物也能吃顿大的。我们没去过你说的那个地方,不便宜的日料倒是吃过。我和前妻勾勾扯扯,这犯法吗?”
“犯法。”段迎九凝视着二人,“现在有一桩小案子,你要不要听听?”之后,她把李春秋和姚兰的身份任务一一讲明,并说出了那双被接待员指认出来的lv鞋子。
听完段迎九的讲述,丁美兮沉默了一会儿,起身取出鞋子,摆在了茶几上。李唐拎起一只鞋,指着鞋帮上的logo说:“这双鞋根本不是lv,你看清楚,两个v,一大一小。和它一模一样的,这家店在淘宝上卖了七千四百多双,我为什么会记得这么清楚?”李唐说着掏出手机,打开淘宝,翻出一页和客服的聊天记录,举到段迎九面前:“都是客服忽悠我的。说他们卖了这么多,没一双有质量问题。他们从没说过自己是国际牌子,创始人姓吕,卖的不是假货,这是正品。鞋是我买了骗她的。没骗成,又讹了我个真钱包。”
不管李唐说什么,除了瞥了一眼他手机的页面,段迎九自始至终都在凝视着丁美兮。李唐太聪明,所有的说辞都是他设计好的,而经历了丑闻和离婚的丁美兮似乎已经快要坚持不住了。段迎九觉得她离成功也许只差几个问题了。“你说,昨天整整一个晚上,你和李师傅都没出门,你们在哪儿,都做了些什么?”见李唐又要抢答,段迎九打断他说,“我想听丁老师自己说。”
丁美兮长出了一口气,她知道此时自己已经避无可避,于是索性抬起头,看着段迎九回答道:“就在这儿,在我家。还有——火传鲁也在。”
“三个人,这是要唱戏吗?”
“在谈判。”
“谈什么?”段迎九的问题紧追不舍。
“谈复婚。开诚布公,什么都能谈——”说到这儿,丁美兮突然起身,快步上前打开了卫生间的门,“从结婚到现在,卫生间里都没有过火传鲁的毛巾和牙刷——”随后她又撩开了客厅角落的床单,指着单人行军床说:“他在这儿住了不到一个星期,就搬到了新单位的办公室,包括今天在内。咱们是熟人,脸上挂不住的事情你也都知道,我也没必要再瞒着。婚是离了,心离不了,李唐这么个窝囊废,在一起的时候我恨不得一天都过不下去,真搬走了又像野猫抓了心。昨天怎么和老火说的话,今天一模一样学给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你说怪不怪?”
段迎九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丁美兮,此刻她慢慢起身,往门口走了两步,似乎准备离开。可就在经过柜子的时候,她突然伸手拿起了丁美兮的手机:“你越这么说,我对老火越感兴趣。能不能给他打个电话,听听他怎么说?”
李唐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但丁美兮看上去却相当镇定。“好啊。”
话音未落,手机便递到了眼前。丁美兮接过手机,迟疑了一下,滑开屏幕,拨打了火传鲁的号码。
等待了很久,电话里终于传来了火传鲁的声音:“美兮?”
丁美兮打开免提问:“你在哪儿?”
“公司。有事吗?”
顿了顿,丁美兮说:“李唐又来了,你要不要回来?”
电话另一端沉默了,段迎九死死盯着丁美兮,李唐则下意识地揉了揉被拔掉牙的腮帮子。
见火传鲁没反应,丁美兮又说道:“该说的话,总要说个清楚。按照昨天晚上说的那样。”
“昨天晚上?什么?”火传鲁突然问道。李唐的手停在了肿胀的脸颊上,段迎九的手已经轻轻伸进裤兜摸索着什么。丁美兮的脸色异常苍白,她抿了抿嘴唇,努力控制着举电话的手,以防出现肉眼可见的抖动。
这时,手机里刺啦了一声,火传鲁的声音再次传来:“信号不好,刚才卡住了——不管他说什么,我还是昨天那句话,我不离。”
丁美兮抬眼望向段迎九,挂断了电话,之后问了一句:“够了吗?”
段迎九把手从裤兜里抽出来,依旧望着丁美兮说:“你觉得够,那就够啦。”
“还有别的事吗?”丁美兮又问道。
段迎九转而看了李唐一眼,轻轻说:“朋友就是这样,有事总要先记着自己人。你们没问题,我晚上也能睡得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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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电脑前耗了将近一个小时,黄海一杯接一杯地喝水。值班员再次端着水壶,准备烧水泡茶的时候,发现桶里已经空了。“换个水啊。”他说着,拎着空桶走了出去。
黄海头也没回地嗯了一声,但眼睛余光一直跟着值班员的脚步。他前脚出门,黄海后脚便将电脑切换到一个加密的后台页面,输入密码后,屏幕上弹出一个搜索框。黄海一边回头张望,一边在搜索框里输入了“安全屋”三个字,一敲回车,八个安全屋的具体地址赫然在目。他快速打开已经静音的手机,将这八个地址无声地拍了下来。
半小时后,黄海拿着一张记满了电话号码的纸,来到了大楼天台。这是八个安全屋所在小区的物业电话,安全屋平时无人居住,所以水电应该都没有消耗。只要向物业投诉有人盗用水电,那屋内是否有人便一目了然了。
黄海把每个号码挨个拨出,每排除一个,就把一个号码划掉。直到问到卧龙小区,物业回答,亲眼看见有人出入。
“你等一下,我亲戚刚进去,忙忘了,抱歉。”黄海搪塞了一句,挂断了电话。随后,他又拨了另外一串手机号码,刚一打通就说:“是卧龙小区的值班电话吗?卧龙小区?对不起打错了。”
再次挂掉电话后,他打开那个惯用的足球直播app,点开第一场正在直播的比赛,快速发送了一条弹幕:7-1-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