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迎九坐在丁美兮的办公室,看着她拿回一个被胶带缠成木乃伊的快递盒子。丁美兮拿着剪刀,一边费力地撕扯胶带,一边抱怨说:“送快递的手都糙,买个电脑也敢给你往地上乱摔。”
一本写着陈星名字的百科词典放在段迎九面前的茶几上,但她的注意力并没在这上面。职高的办公室不同于重点高中,各种宣传画和奖杯被摆在显眼的地方,段迎九仔细打量着四周的环境,也揣度着丁美兮的变化。
“除了教课,还管招生就业,我要是你,也得跳这个槽。”段迎九对丁美兮笑笑说。
丁美兮从快递箱子里拆出一个以假乱真的lv包,自嘲地说:“全厦州参加高考的人,一万五千三,这是去年。今年还要再多两千个,加上高职招考的五千二,十九个考点,五百多个考场,总共考试的人两万都不止。你说,有多少人能考上大学,顺利毕业,最后再找个称心如意的好工作?”
“你干得不称心吗?”
“称不称心先不说,能端起饭碗来的,一半都不到。三百六十行,有你这样的人,就有像我这样的。好的能挑清华北大,差的只得来这儿。招生是不愁的,就业的事情,家长和学校全都心知肚明,谁还会计较?我这个兼差就是个摆设。不给工资不给奖金,也就比以前多混个办公室。你喝水呀。”丁美兮说着指了指茶几上的水杯。
段迎九端起杯子喝了口水,眼睛其实一直在打量丁美兮:“你一双鞋加一个包能顶我三个月的工资,还不满足,丁老师太贪心了。”
丁美兮坐在段迎九对面,看看脚上浅绿色的lv鞋,满不在乎地说:“包就得这么背,一个真一个假,平时拿假的撑场面,见了识货的,得拿真的。谁还没见过用胶条缠死的lv呀?”
丁美兮的神经似乎在闲聊当中微微放松下来,段迎九看着她的脸忽然说了一句:“你今天的话比以往多很多。”
“是吗?”丁美兮很认真地反问道。
“区区一本词典,随便找个谁都能捎给阿宝他爸,再不行也缠个胶条,发个快递。今天专门叫我过来,是不是有什么麻烦啊?”
丁美兮的脸色微微一变,停顿了一会儿说:“算是吧。其实我的麻烦你也应该知道,那天咱们在民政局不是碰见了吗?”
段迎九拿起茶几上的那本词典,翻了翻又啪的一下合上:“麻烦就像一本书,烧不完,撕不烂,想解决,总要打开它。有些地方我和你很像,心里有事情,找不着一个能帮忙的人。当然也有不一样的地方,这些麻烦我自己能解决,你解决不了。”
“厦州这么大,也只能和你说说了。”丁美兮幽幽说道。
“偏偏我今天有空,你说巧不巧。”段迎九目不转睛地望着丁美兮说。
丁美兮露出一丝苦笑,接着说道:“我和李唐离婚,所有人都觉得是我的问题,其实孩子才是最大的问题。我和他过不下去,和孩子有很大关系。”
“相夫教子,教书育儿,有什么不对吗?”
“李小满怎么看我,阿宝怎么看你?他没觉得你才是家里的罪人吗?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孩子往下处了。”丁美兮主动望向段迎九,眼神诚恳又无助,“当朋友不行,当闺蜜也不行。不能好好说话,你要板着脸骂她,当场就要驳回来。问什么都是隐私,都敏感,什么都不能碰,除了给她做饭洗衣服,我就比保姆多个户口本上的名字。夜里睡在一张床上,伸手你都摸不着她。学校里都是竖着的耳朵,没事也盼着你出事。也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你。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
段迎九默默倾听着,丁美兮第一次在她面前表现得如此脆弱,这让她心里有些犹疑,毕竟这些苦楚她也体会过。于是,她用自己的方法,回答了丁美兮的无奈:“我特别喜欢假设。假如说,你不是妈妈,你是女儿。你觉得你妈妈好吗?让你给你妈打分。能及格吗?”
“要么五十九,要么六十一。”
“我要是我儿子,就给他妈打三十分,满分一万。你是老师你知道,要是差个十分八分的,想想办法,补补课,还能努一下。死活都及不了格,那就干脆别去想它了。”
丁美兮的目光朝一边放空,她似乎把这些话都听进去了。段迎九接着又说:“再假设一回。假如说,你担心的不是母女关系,你担心的是别的,比如说,一些让你晚上睡不着觉、让你害怕的东西,你的焦虑有没有可能,是在这儿?”
丁美兮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努力做出安静沉思状,但心里却越来越紧张。段迎九对她的怀疑没有消除,她像一只猫,蹲守在旁边,伺机而动。而李唐恐怕凶多吉少,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手机上依旧没有任何来自他的消息。
段迎九在对面,望着丁美兮继续说道:“养过宠物吗?小猫小狗闹得厉害,挨了咬,也不会记恨它妈。人会不如畜生吗?孝顺就是颗胖大海,给点时间,它不会让你上火的。你是老师,怎么会不知道这个?”
“大夫都不会给自己的孩子看病。”丁美兮说道。
“那是开药打针,不是拌嘴吵架。你怕的不是这个,你在怕什么?”丁美兮把目光收了回来,和段迎九对视了一下。顷刻,段迎九先开了口:“职业病,我的口气是不是吓着你了?”
“没有。”
“也许你不信,我想帮你。这句话我是真的。”
“谢谢。”丁美兮的语气极为诚恳。
此时,段迎九突然一伸手,把丁美兮放在一边的手机拿起来,屏幕亮了,除了露出上面的时间,上面没有一条未读消息和未接来电。段迎九把手机放回原位,起身告辞:“不早了,我得回去了。有时间咱们可以一起吃饭。”
“等你有空的时候,我请客。”
“好啊。”两人客气地走到门口,段迎九突然回头又补了一句,“下次再有麻烦,随时找我——哪方面的都行。”
“嗯。”丁美兮点了点头,看着段迎九一路走远,消失在走廊尽头。随后,她马上回到屋里,拿起手机拨了110:“你好,我前夫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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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审讯室”大楼,李唐抬手遮了遮刺眼的阳光。一个导游举着小旗,像赶鸭子似的,带着一队吵吵嚷嚷的小红帽游客朝不远处的“太和殿”走去——原来这里是同安影视城。临上车前,林彧到冷饮摊买了根纯冰的老冰棍。李唐拿过冰棍,没拆包装,直接敷在了刚刚被拔过牙的腮帮子上。但冰棍的效果不大,待林彧开车把李唐带到海边的时候,他的嘴已经肿了起来。
“没什么要问的?”林彧开口说。
“电话里不是都说清楚了吗?”李唐看都没看林彧一眼,肿胀的嘴巴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混。
“你要没问的,那就我问吧。你是不是想回去?”林彧的话很直接。
“回哪儿?”
“说句将心比心的话,该给的钱不给,夫妻反目,满城风雨,从结婚起帽子就是绿的,人人都在看笑话。赶上身边的人被抓了,吃了药也睡不着觉,天天提心吊胆,差点就死在厦州,我要是你,也不想干了。”林彧皱着眉看看一脸忧郁的李唐,接着说,“有些话,只能放在今天说。放心,上面有只手拉着你,肯定掉不下去。”
“你的手吗?”
“老板的手,比我的更有劲儿。你给他办的那些外汇的私事就是一副手套,连着血和痂粘在手上,摘不了了。我要是他,也不敢动你。今天的事情,我做不了主,他也做不了主。共产党的鼻子最近太灵了,一副牌还没打完,到处点炮。涉及根基的事情,人人都要过堂。你一个人吃点苦,总好过让丁美兮也去受罪吧?”
李唐看了林彧一眼,想说句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林彧苦笑一下:“你在心里怎么操我妈,我都懂。但是没办法李唐,除了你,我再没有信得过的人了。等你的脸好了,还得去办件事情。”
“丁美兮呢?信得过她吗?”
林彧转而看向大海,答非所问地说:“你转告她一句,找不到你,可以找我,不用去找110。”
“还有事吗?”李唐也看向了大海。
林彧转身往车的方向走去,等李唐从身后跟上来,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有没有听说,老板过年就要退休了?”
“是吗?”李唐不冷不热地答了一句。海对岸暗潮汹涌,哪个浪头拍下来都足以让他灭顶。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力扑腾,不让自己淹死在海里。
开车回到市区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林彧把李唐放在地铁站附近,对他说:“旁边有个药店,买点布洛芬。怎么都得疼一两天,熬过今晚就好多了。”
李唐没说话,刚要下车,又听见林彧说:“还有个事。十几年前咱们一起来厦州,你家隔壁那个房子,还记得是谁给租的吗?他们现在在上海,还叫李春秋和姚兰。”
“还是两口子吗?”李唐问道。
“暂时没听说要离。和你们一样,孩子也上中学了。”
“他们要来吗?”
“等短信吧,一串数字,是你第一次来厦州的时间。他们要办点事情,需要你的配合。”
“丁美兮知道吗?”李唐知道自己暂时过关了,可丁美兮还没有定论。
林彧依旧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望着外面催促道:“最后一班地铁快来了,抓紧时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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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的钟表嘀嗒嘀嗒地行走,李小满躲在卧室看书,丁美兮守着手机,等待李唐的消息。报完案回家,她立刻给家里的大门换了个锁芯。虽然她知道,对于林彧这样的人,区区一个防盗锁根本挡不住,可换了多少能让自己安心一点,毕竟李小满还住在这儿。
下了班,丁晓禾也如约而至,不过因为火传鲁又加班,他们也没去外面吃饭。丁晓禾问起她和李唐现在是怎么回事,丁美兮三言两语应付了过去。不过,她还是依稀感觉到丁晓禾的不安和疑虑。
桌上的电话突然嗡嗡地响起,丁美兮的思绪一下子跳了回来。她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楚屏幕,就飞快抓起手机,摁下了接通键。李唐低沉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跑了趟郊区,没信号。开着别人的车,手机也坏了,刚修好,放心吧。”
绷了整整一天,丁美兮此时终于松了口气。她轻轻嗯了一声,便筋疲力尽地靠在了沙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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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丁美兮报完平安,李唐没有马上回家。他找了一家露天大排档,要了几瓶啤酒,独自喝了起来。腮帮子越肿越高,李唐吃菜也不方便,他干脆只要了一碗海鲜粥。好歹不用嚼。
六七瓶啤酒下肚,李唐舀了一勺凉透的海鲜粥,还没送到嘴里,一阵脚步声传来——幺鸡拎着一瓶啤酒坐在了对面。他一把打掉了李唐手里的勺子,把啤酒起开递过去说:“牙都没了还吃什么饭?喝酒!日他妈,这种日子你还没过够吗?你说,咱们大老远跑到这儿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家也回不去,图什么?”
说完,幺鸡便举瓶喝起酒来。李唐呆呆地望着幺鸡,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眼前所见不是真的,可还是忍不住说:“你到底在说什么?想找你的时候找不着,不找你你天天托梦,话说不清楚,屁也不放完就死了,我他妈去哪儿猜你那些谜?”见幺鸡只顾喝酒,李唐急了。他扑过去一边抢夺幺鸡手里的酒瓶子,一边骂骂咧咧地喊道:“喝喝喝,喝死倒是什么都不用管了,你到底想说什么?你想告诉我什么鬼东西?说呀!”
旁边桌的人开始对着李唐指指点点,没一会儿,大排档的服务员也朝他走过来。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对着空气又抢又夺,半夜的醉鬼,他们见多了。两个人把李唐连拉带拽地拖到不远处的垃圾桶旁,毫无意外,李唐涕泗横流地呕吐了起来。
在酒精的作用下,李唐难得睡了一宿踏实觉。但天刚刚亮,手机就传来两声振动。李唐有些不甘心地摸到手机,打开一看,立刻清醒了——20001012093015,一个陌生号码发来了这串数字,这正是他第一次来厦州的时间,精确到了秒钟。李唐顺着号码回拨过去,对方很快接通了,里面传来一个彬彬有礼的女声:“李师傅,两天的专职司机,我们两个人,厦州市区包车,多少钱?”
李唐下意识地摸着还有些肿胀的嘴角,尽量口齿清晰地问:“您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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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大型地下停车场内,一辆英菲尼迪越野车缓缓停在了车位上。李唐开着专车跟过来,在英菲尼迪旁边慢慢停住。李春秋和姚兰从车上走了下来,二人气质高贵,衣着考究,他们不慌不忙地来到李唐所开专车的旁边,李春秋先给姚兰打开车门,护着她进去,又把行李箱递给李唐,自己才绕到另一侧,钻进车里。
专车驶出地下停车场,李唐戴着一副白手套,熟练地说着职业规范用语:“现在按导航出发,开始给您计费。要是温度不合适,您随时跟我说。请问您有没有指定的路线?”
李春秋没有回答李唐的问题,自上车他便一直在忙,微信电话不断,普通话、上海话中间还夹杂着英语。他把声音控制得很低,怕打扰别人已经成了习惯。
姚兰听到李唐的问话,赶忙回答说:“我们不常来,听你的。不要耽误时间就好了。”姚兰的妆容非常精致,长期富足的生活让她保养得宜,看上去比丁美兮年轻得多。可事实上,她比丁美兮还要大两岁。
李唐在后视镜里和姚兰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自然地说道:“哎?不好意思,这个行车记录仪好像有点问题……”
车速慢慢降下来,姚兰望着李唐把行车记录仪的连接线拔掉,微微松了口气说:“十几年了,我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你怎么还这么瘦?”
李唐感慨地笑了笑:“还能再看见你们。没想到啊。”
此时,李春秋终于结束了商务电话,用极简洁的语言和李唐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
“你们过得挺好的啊。”李唐由衷地回了一句。西装、皮鞋、领带、手表,李春秋身上的行头比李唐的高级很多。
当年,姚兰和丁美兮非常要好。这次一见李唐,她便忙着问道:“你和花莲怎么样?听说你们的孩子也读高中了?”
李唐顿了顿,淡然地说:“离了。”
这个消息有点出乎姚兰的意料,李春秋见状马上接了一句:“这次要办的事情,他们和你说了吗?”
“国际未来商业领袖峰会,好几个部长级别的外国首脑,给他们房间安窃听器,这可能吗?”
李春秋笑了笑:“当初你们来厦州,绑架那个导弹发动机技术专家,我也觉得不可能。就像有人打车,总不能因为路不好走,就不去吧。”
“也对。”李唐若有所思地说。
按照计划,李唐把李春秋和姚兰送到了厦州天元酒店。所有参加领袖峰会的高级官员都住在这家酒店,安保级别也提到了最高。李唐把行李箱交给门童,转身往回走的时候,两个特警与他擦肩而过。他下意识地回头看看,李春秋和姚兰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巨大的玻璃转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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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迎九把自己悄悄锁在了办公室里,她把会议室的那块大白板也搬了过来,一边思索,一边在各个人物照片之间擦擦画画。
办公室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段迎九充耳不闻。敲门声持续了一段时间,又静了下来。可没一会儿,外面传来钥匙开锁的声音,很快汪洋便气呼呼地推门进来。他把钥匙往桌上一扔,质问道:“你要干什么段迎九?”
“嘘。”段迎九连头也没回。
“嘘什么嘘!”汪洋见她这样更来气了,“体检也不去,又找人替你顶。去年找的那个还行,好歹是个同龄人。今年找个朱慧,你的指标和二十多的小姑娘能一样吗?”
听了这一串连珠炮,段迎九丧气地唉了一声:“你看看,就差一步,差点就打通了。你一叫唤,我又乱了。”
“破不了案子还赖上我了?”汪洋拉了把椅子坐下,往桌子上一拍说道,“别看那块破板了,看这个!”
“首届厦州国际未来商业领袖峰会。”段迎九探着脖子看了看,手都不伸地问,“这又是什么活儿?”
汪洋指着请柬回答:“新情报,两个间谍已经到了厦州,一男一女,不是夫妻就是情侣,目的就是这个。”
“和我有什么关系?”段迎九还是不买账。
“内鬼不是睡着了吗?你不想叫醒他?”汪洋这才抛出诱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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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慧站在传真机旁,尴尬地跟段迎九解释顶替体检失败的事儿:“他们把我当成碰瓷的了,说我冒名顶替是想讹人。验尿好说,还没到验血那一步就露了,护士的眼太尖了,我把外套都换了……”
但段迎九的心思已经都转到了新任务上,她抱起一摞传真照片扔到桌子上,打断朱慧说:“三天之内,从各地来厦州的所有情侣和夫妻。国际航班单算,剩下的按省市县乡镇分好组,全体三班倒,一个一个查。”
朱慧一边麻利地收拾着源源不断的照片,一边说:“飞机、船舶和高铁都好说,困难的是私家车,高速之外的省国道都不好查。”
“那就精卫填海。查各个路口的抓拍,一个个对车牌,查车主,他们住在哪儿,来厦州干什么,所有的事情都要摸清楚。”朱慧抱起一摞资料正要往外走,段迎九又补了一句,“等那些体检的回来,不管是谁,任何人,如果谁对这个案子尤其感兴趣,你来告诉我。”
“要是……”
“任何人。”段迎九把这三个字重重地重复了一遍。
很快,朱慧带来了结果:“没有任何人打听这件案子,暂时。”
对于这个结果,段迎九没表态。她对着会议室里忙碌的身影大声说:“抓紧抓紧,要是明天这时候再找出来,咱的劲就白费啦。加完班吃火锅,汪老板请客啊!”
所有人都在专心致志地干活,没一个搭话的。段迎九扫视了一圈,有些悻悻地离开了大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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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峰会召开的日子。一早,四辆大巴车依次从厦州天元酒店的大门口开进了院子。车子的前窗都贴着“首届厦州国际未来商业领袖峰会”的标识牌,依次停好后,四个戴着白手套和黑墨镜的司机,从车上走了下来。
李唐是最里面一辆大巴的司机——负责这次会议车辆工作的正是他从前的出租车公司。李唐找到从前的领导季总,用一顿饭加一千块钱超市卡,从别人手里撬来了这个开大巴的机会。
此刻,李唐不动声色地掏出手机,把它当成镜子,对着阳光,朝酒店十五层最西侧的一个房间晃了晃。很快,那个房间的窗户打开了一半。这是李唐和李春秋的接头暗号,之后,双方同时在手机上倒计时三分钟。
从酒店侧后方的小门走进去,李唐正了正胸前的工作卡,一路穿过大厅,往电梯口走去。酒店的前厅大堂有不少警察,或检查,或察看,各自忙活着。前台的电子液晶屏上醒目地显示着一行通知:十六层商务套间停售。
叮,电梯来了,李唐走进去一看,楼层标识上贴着一块小的金属牌,十六层是行政楼层。李唐按亮了十五层,之后看了看手机,只剩一分钟了。
李春秋的手机上只剩十几秒,他紧盯着飞快跳动的数字,三分钟一到,立刻从衣服里掏出一个戒指盒子放到地上。盒盖一打开,三只巨大的蟑螂迅速地往各个方向逃窜。
此时,姚兰已经拨通了酒店前台的电话,她气愤地对电话里说:“来个人看看,房间里怎么会有蟑螂!”
安静的酒店里很快钻出了多名保洁,他们穿着统一的制服,有的翻地毯,有的抖窗帘,还有两个站在李春秋所住的套间门口,听着里面姚兰不满的抱怨声。
而楼道另一侧的保洁间的门无声地开了。李唐也换上了一套保洁制服,他戴着口罩,推着清洁小车,一路走进电梯,将十六层的按键摁亮了。片刻之后,电梯大开,李唐呆住了。十六层房间的门全部都开着,楼道站着数不清的警察和便衣,有人拿着测窃听器的设备,在各个房间里进进出出,有人在打电话汇报实时情况,还有人站在楼道里,守门。
而电梯开门的一瞬间,这些人的目光都锁定在了李唐身上。一秒,两秒,三秒,李唐的手上使了把劲,硬着头皮推车往前走去。警察们的神情更加奇怪了,而李唐则在飞快地琢磨着对策。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寂静的楼道里,连嗡嗡声都显得格外刺耳。李唐拿出来看了一眼,马上挂断了,是丁美兮。
此时,已经有一个警察朝他走了过来。李唐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率先开口:“十五层有客人发现了蟑螂,说有好几只,经理怕上面也有,叫我们都看看。”
“是吗?”警察狐疑地望着李唐说,“你等一下。”
说完他抓着对讲机询问:“十五层什么情况?”对讲机里暂时还没人回答,等待的时间虽然只能以秒计,但对李唐来说却像是度过了一个世纪。而李唐的手机在这个时候又嗡嗡地响了起来,警察看他纹丝不动,提醒道:“你的电话。”
李唐把手伸进口袋,直接关机,然后回答说:“上班时间不许接,有规定。”
警察的怀疑越来越甚,他盯着李唐又看了看,正要说话,对讲机嗞啦嗞啦地响了,有人在里面问:“什么人在上面?”
警察走开两步,跟对讲机说:“一个保洁。”
“保洁?没有保洁上去啊——等着,我去看看。”
对讲机的嗞啦声暂停了,刚才盘问的警察往前走了一步,封住李唐的退路,说:“你等等啊。”
“好。”李唐轻轻说了一句,此刻他已经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了。放下对讲机,警察又接起了手机。他溜溜达达地对着电话里说着什么,声音极低,却时不时地往李唐这边扫一眼。
李唐的口罩随着他的呼吸一凹一鼓,速度越来越快。他的手慢慢松开了小推车,一只脚已经迈向了安全通道的方向。虽然,打电话的警察就堵在那个方向,但如果要硬闯的话,那里是逃跑的唯一出路。
突然叮的一声,电梯灯亮了。一个穿着西服的行政经理从电梯里出来,一路走到李唐面前喝问:“谁叫你上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李唐看着经理默不做声,而警察们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都聚焦在了李唐的身上。
“问你话呢?你是哪个区的?”经理继续追问道,“把你口罩摘下来!快点!”
空气仿佛凝固了,李唐慢慢抬起手,伸向耳边的口罩带子。他已经注意到,刚才的警察已经摸向腰间,不是拿枪就是拿手铐。而另一个方向,还有一名警察也在向他靠近。
眼看着口罩就要摘下来的时候,忽然——
咚!楼下一声巨响。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几个警察跑进一个距离最近的房间,往楼下一看。一个行李箱掉到了一楼的地面上,摔了个粉碎。行政经理和几个警察飞快地往下跑去,有人向对讲机内问道:“出什么事了?”没一会儿对讲机里有人回答:“十五层有个房间有蟑螂,女客人在行李箱里翻出来一只,她直接把箱子给扔下去了。”
之前问话的警察匆匆走出几步,又想起了李唐,刚要转身回来,他的电话又嗡嗡地振动起来,他听了两句,有点意外地反问道:“换?现在?”
很快电话挂断,警察在楼道里大声宣布:“b方案,换酒店。全体,现在!”
唰的一下,所有的警察顷刻撤离,楼道里只剩下大口喘息的李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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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换上司机制服的李唐和李春秋、姚兰一起坐电梯下一楼。但在这里,他们不能表露出任何一丝互相认识的迹象。姚兰一边给李春秋整理着稍有些乱的领带,一边问道:“学校的事情你没忘吧?记得给校长打电话。”
“一会儿就打。”李春秋仰起头,从电梯顶上的镜子里望了一眼站在角落的李唐。
“就说我们不上了,教得不好,当然要转学。我们是花了钱的呀。”姚兰似乎还在生蟑螂的气,“酒店也要换个干净的,我去退房。”
下了电梯,李唐绕了两步,从厕所的方向重新走回到大巴车旁边。司机们已经挤在一起嘀咕上了,李唐凑过去问道:“上个厕所怎么就要散了?你们接着电话了吗?”
一个把墨镜抬到头顶上的司机没好气地说:“人家活动换酒店了,那边自己就有大巴,还要咱们干什么?炒菜啊?”
李唐假装费解地问:“说变就变啊,换哪个酒店了?”
“离这儿最近的五星级还有几个?国际会议中心酒店,一会儿开车回去正好路过。”
李唐开着大巴,小心地拐上街道。没开出多远,国际会议中心酒店就出现在视线之中。他降低车速,有心观察酒店的外部环境,却意外地发现林彧正好从酒店里走出来,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匆匆离开。
李唐又看了一眼外面的酒店大楼,似乎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棋子,他绞尽脑汁拼命周旋,其实只不过是给别人打掩护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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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全局的大办公室内,排查过的和没排查的传真照片,全都堆积如山。段迎九戴着一个脖枕,从一个个的干警身后走过,不时地捡起一页页传真照片,看看又放下。
哪吒排查的速度很快,他的左手边已经露出了李春秋和姚兰的照片。他正要伸手去拿,刚巧走过来的段迎九手先一步捏在手里,看了看,问:“这两个人是什么来路,查了吗?”
“还没有。”
“好好查这两个人。”
哪吒接过照片看了看:“有问题吗?”
“没有。”段迎九郑重其事地说,“直觉。女人的直觉有时候特别准。没看过社会新闻吗,怀疑丈夫出轨,证据归证据,很多人最早靠的都是直觉。”
没一会儿,哪吒拿着一份刚刚打印出来的资料急匆匆小跑着过来说:“有了!”
段迎九接到手里一看,资料的第一页就是厦州天元酒店的照片和李春秋与姚兰的入住登记等相关资料。
“他们从上海一路开车过来,提前订的就是这家酒店。”
段迎九眼神一闪:“快,把这两个人所有的资料都调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