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州大学附近的环岛路号称世界上最美的马拉松赛道。丁晓禾走在外面,把小婷护在道路的里侧。远远看着两人的背影,似乎和普通的情侣没什么两样。但他们心里都知道,现在见面不过是在执行任务。
小婷比之前更瘦了,脸色也愈加憔悴。自从任务开始后,她几乎每晚都失眠。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常常噩梦连连。梦里,林彧像一团扯不开的乌云,缠绕在她身边,恐惧而绝望。而梦醒后,面对丁晓禾,她又充满了无限的遗憾与愧疚。
虽然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平和,但其实丁晓禾的心里也不舒服。小婷是第一个他主动爱上的女孩,谁承想竟是这样的结局。他有时候会禁不住自问:是不是专案组里他看上去最弱,所以间谍才想方设法腐化他?但一切没有如果,现在他所能做的只有尽量完成好任务,尽早抓住鲇鱼。
今天小婷并没有背书包,所以他俩说话是不用避讳的。但即便如此,小婷也一直沉默不语。走了好一会儿,丁晓禾主动开口说:“明天我会再给你准备一些东西,就当是你趁我睡着了,偷偷从手机里看到的。你最近睡眠不好,过两天我陪你去趟医院。”
“我自己去就好了。”小婷有些羞怯地说。
“看病这种事情,该有男朋友陪着。”见小婷没再拒绝,丁晓禾继续说,“求婚的事情,也应该到了点头的时候。我们要像真的一样,挑个好日子,我也要去见见家长。下次书包在身边的时候,难免会提到我姐夫。我可能也会抱怨他几句。”
小婷轻轻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丁晓禾从包里掏出一本数学参考书,递过去:“我刚读研的时候也挂过科,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小婷把书接过去,低着头说:“你是个不会撒谎的人,不用说自己也挂过科来安慰我。”
丁晓禾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不管有什么事,你都可以找我。这句不是上面让我说的。”
小婷看了丁晓禾一眼,继续沉默地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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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上被装了跟踪器,路口损毁多年的摄像头也修整一新,围绕着李唐的监控全面铺陈开来。
但李唐尚未觉察,跑了几趟市区的短活儿,下午他接到丁美兮的电话,李小满高烧住院,此时他刚刚开车冲到医院。
李小满脸色苍白,刚用上药,沉沉地睡着了。丁美兮站在床边,喃喃说道:“前几天就发过烧,有一次我回去得晚,火传鲁还连夜给她送过药。我还以为是感冒。”
“肖锐的事情,她是不是知道了?”李唐打断丁美兮的话问道。
“不可能。早上还好好的,下午学校就给我打电话,说她病了。大夫说她的血象有问题,血象是什么?”
不等李唐回话,火传鲁拿着一张化验单满头大汗地推门进来。李唐不等他说话就一把抢过了化验单,丁美兮凑过去看了看,满篇符号箭头,什么也看不明白。她又转向火传鲁,用眼神询问着。火传鲁犹豫了一下,小声说:“外周血常规wbc增高,严重贫血,凝血功能也有些异常,红细胞和血小板都有减少,可能还得做一个骨髓象。”
“骨髓象?”李唐着急地插了一句,“说人话,李小满到底怎么了?”
火传鲁皱着眉,艰难地说出了答案:“也许……大夫说,疑似是急性白血病。”
丁美兮两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李唐和火传鲁同时伸手扶住了她,二人尴尬地对视了一下,火传鲁于心不忍,赶紧说:“美兮,你先别着急,还有个化验单没出来,我去取。”
病房的门被轻轻关上了,李唐和丁美兮都陷入了天塌地陷的绝望。就在这时,大股的鲜血从李小满的鼻子里涌出来,她一下子被呛醒了。李唐和丁美兮赶紧扶着她坐起来,可李小满一咳嗽,更多的血喷了出来,白色的被子一下被染红了一大片。
“我去叫大夫。”李唐慌乱地跑了出去。而丁美兮则一张张扯着床头柜上的抽纸,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女儿的下巴和脸颊。她的眼前模糊一片,不知是紧张还是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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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湖洗车行关门了,卷闸门外显现着破败的迹象。阿良的路虎停在不远处,林彧坐在后座,望着洗车行的大门问道:“我怎么听说,你那家体检中心刚开业,就要转手了?”
阿良靠在司机椅背上无所谓地说:“资本运作,不就是你倒给我,我再倒给你。”
“是吗?”林彧轻巧的语气中透着怀疑。
“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阿良透过后视镜看了林彧一眼。
“挣够了就退休,没什么不对的。如今形势也不太对劲,该撤就撤,我能理解。不过用不着太着急,就像小时候捉迷藏,你越急,别人越容易发现你。”
“我怎么觉得,你比我着急。“
“所以我们需要互相提醒。人都有不自知的一面,谁都不是上帝,你说呢?”
“我从不信教,我只信自己。你要是信不过,换个人去找那个专车司机吧。”阿良太了解林彧,如果这样的失手换作别人,可能已经没有机会坐在这儿辩解了。
“全厦州叫我最放心的就是你了,你可别辜负了我。”林彧的话听着像是信任,实则是斥责。
“那是个意外。”阿良继续辩解着。
林彧真的有点不高兴了:“什么叫意外?一次是意外,两次也叫意外。你说呢?”
“要不你把他约出来,今天再试一次。”阿良依旧不服气,但林彧没时间和他辩论了。手机振动,李唐打来了电话。林彧没有接,只是不动声色地对阿良说:“稍微缓两天,别让厦州的警察把他和肖锐报警再联系起来。”
直到阿良驾车独自离去,林彧的电话一直在不停振动。林彧接起来问道:“李唐啊,有事吗?”
“有事,我要见面。”
“好,等我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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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情凝重的李唐从医院匆匆走出来,一到路面便开始伸手拦车。没一会儿,一辆脏兮兮的出租车开了过来,李唐快速钻进车里,对司机说:“去共和路,到了告诉你。”
“哎好。”“司机”老魏一边答应一边把“有客”的牌子翻了上来。
李唐下车的地方位于共和路的一处人员密集的路段,他一下车便大步往街道一侧走去。此时,哪吒戴着头盔和墨镜,跨在一辆摩托车上,全神贯注地看着腕表上的倒计时。在这个路段,和他一起时刻准备着的,还有四五个便衣。此时,耳机里传来段迎九的声音:“打起精神来。嫌疑人受过专业训练,只要差一秒,差一步,就是个完。”
丁晓禾没有参加此次行动,为了避嫌他主动申请了调离。此时,他坐在段迎九的车上,关注着行动的实时进展。看着哪吒和李唐的背影,丁晓禾对段迎九轻轻说了句谢谢。
“别谢我,谢你自己吧。说实话,咱俩换换,叫我为了避嫌主动申请调离,反正我是做不到。”
“瓜田李下,你就不怕吗?”
段迎九瞥了他一眼:“怕呀,所以我亲自盯着你。”
丁晓禾被段迎九逗笑了,心情也稍稍放松了一些。段迎九把头转向窗外感慨地说:“有时候就是这样,需要的时候,你还会亲手抓捕你的同学,甚至同事,很正常。万一将来我当了叛国者,你也得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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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唐大步向前,忽然攥在手里的黑色诺基亚振动起来。他脚步不停地接起电话,听了几句便站住了,继而一个急转,掉头往回走去。这次,他比之前更谨慎了,加快脚步,还偶尔往身后看上一眼。穿过一个红绿灯,他拐进了另一条人来人往的街道。
腕表上的倒计时归零了,行动开始。看上去,街道上和刚才别无二致,但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几个年龄各异的男女正在悄悄地向李唐迂回靠近。这些人有来有往,有的从商店里恰好出来,有的本来在前行,却因为各种看似自然的原因突然站住,众多的便衣就像是一张巨大的网,把小如虫蝇的李唐罩在其中。
与此同时,驾驶着摩托车的哪吒差点“不小心”撞上一个拎着水果的人,这个举动触发了多米诺骨牌般的连锁反应——水果顿时撒了一地,旁边刚好路过的第三个人故意一躲,把正好从这里经过的李唐挤到了路的最里侧。同时,李唐的注意力又被纳兰怀里孩子的哭声所分散,第五个便衣刚刚从路边一个便利店里走出来,借着李唐走神的一瞬间,两人擦肩而过。近在咫尺之际,他飞快地将一个极小的、集跟踪与监听于一体的微型装置粘到了李唐的衣服上。
李唐似乎觉察出了点什么,他下意识地刚要回头,手里的黑色诺基亚又振动起来。他一边接听,一边往前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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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迎九凝神听着耳机里的动静,在李唐一声轻轻的“喂”之后,她终于听到了鲇鱼的声音:
“这么着急见我,有事吗?”
“急事,我要借笔钱。”
“出什么事儿了?”
“见面说方便吗?”
鲇鱼在电话里犹豫了一下对李唐说:“本来确实是在等你。特别不巧,有个事情我必须去处理一下。这样,你等我消息吧,今天不管多晚,我找你。”
热闹的街头,一直在四下张望寻找的李唐突然站住,失望地挂断了电话。
而段迎九则对着耳机里吩咐道:“跟死李唐,那条鲇鱼马上就要现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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厦州翔鹭国际大酒店是厦州历届两会期间,政协会员和人大代表报到的指定酒店。林彧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急切过,他几乎是小跑着抢进了酒店大门。及至穿过幽深的走廊,到了房间门口,林彧又慢了下来,他平复了一下气息,整理好衣领,这才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房间的居住者是一位中年男人,他身着白衬衫和军裤,脚上的皮鞋擦得锃亮,此人便是林彧苦心挖掘到的“国宝”。在他面前林彧乖巧得像个小学生,他端坐在沙发上,身子微微前倾,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腿上。
“国宝”看上去倒很轻松,他跷着二郎腿靠在对面的沙发上,操着一口京腔说:“我就不爱到福泉来,什么好吃的都没有。人在哪儿嘴就在哪儿,你能习惯吗?”
林彧的态度极其恭敬,拿捏着分寸说了句玩笑话:“刚来的时候也不习惯,后来去了一趟首都,吃了一碗豆汁,回来就习惯了。”
哈哈哈,“国宝”一阵大笑:“得配焦圈呀孩子。咸菜丝儿淋香油,你们都不明白。”
林彧跟着笑了笑:“也不敢问您这次时间紧不紧,要是有空——”
“国宝”直接打断了他:“不敢问你也问了。”
“主要是我馋二锅头了。您每次带的都是正经原浆,我能闻闻味儿吗?”
“国宝”轻蔑地一笑:“十二块钱一瓶儿,臭大街的东西。你是馋酒呢吗?”
林彧有些尴尬地低下头,抬起手腕飞快地瞥了一眼表盘上的时间,这已经是进屋后的第三次了。“别的我更馋。也不敢乱问,就等着您示下了。”
“国宝”拿起保温杯,抿了一口,口气有点冷:“你挺忙的啊。”
林彧知道“国宝”已经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他索性看着表说:“其实早就该到了,要不是长浩路今天有点堵车——”
话未说完,门铃叮咚响了一下。林彧跑过去拉开门,一个服务生端着一个托盘进来,放到了“国宝”面前的茶几上。打开罩子,里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老北京豆汁,一份焦圈,还有一小碟淋了香油的咸菜丝。
待服务生退下之后,“国宝”端起碗嘬了一口:“嗯,可以。”
“老磁器口豆汁儿店,早起头一锅。我就怕早班飞机延误,托您的福,准点儿。”林彧努力说了个儿化音,为了这个儿化音,他练得舌头都快僵了。
“国宝”听了这话,神色严肃地说:“知道我怕什么吗?南方人学北京话。”
林彧一愣,随即和“国宝”同时笑了起来。屋里的气氛轻松了不少,“国宝”边吃边说:“你要的东西有眉目了,最迟到不了月底。”
“您辛苦。”
“那玩意儿和这豆汁儿一样,什么时候出锅,得看火候。再等等吧。”
“不敢着急。”
吸溜吸溜喝汤的声音里,一缕阳光从窗外洒进来,照在林彧得意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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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李唐最后一次推开大衣柜,把那块写满资料分析的薄木板从墙上撬了下来。随后一阵撕扯敲打,所有的资料全都销毁殆尽。
看着满地狼藉,李唐把手里的羊角锤往地上一扔,坐在椅子上,掏出了一盒烟。好久不抽,他滑动打火机的动作已经有些生疏了。烟草的味道浸润了他的口腔和气管,李唐的眼神在烟雾缭绕中越来越坚定——除了复吸,他似乎还做了一个别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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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网的日子已经迫近,黄海突然被段迎九叫到了办公室:“朱慧马上就到,你的事儿可以告诉她了。”
“有这个必要吗?”黄海犹豫地问道。
“有!”不知何时,朱慧已经到了黄海的身边。
段迎九有点尴尬地挠挠头:“要不你们去汪洋办公室谈吧,他那儿安静,我让他回避一下。”
办公桌前,朱慧久久凝望着坐在对面的黄海。在电话里听汪洋讲完黄海的情况,朱慧恨不得捶自己一顿。亏得她自诩眼力超群,黄海通过层层选拔进入国安局,刚一工作就直接进专案组,这样的人一夜之间变成赌棍,现在想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是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眼前的黄海依然是一副闷闷的样子。他拨开眼前的乱发,对朱慧说:“鲇鱼肯见我了。”
朱慧沉吟片刻问了一句:“什么时候?”
“就这两天吧,等他电话。”见朱慧没吭声,黄海在脑子里组织了半天,把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话:“不好意思啊。”
朱慧慢慢低下头,顷刻才缓缓说道:“是我对不起你。说这些也没用,说得再多也回不去了。”
黄海自嘲地笑了笑说:“你就当拿我练了次手,混蛋王八蛋都经一遭,以后再遇着渣男,也能分辨出来。苦吃个够,以后就都是甜的了。”
“真的吗?”
“真的,要是以后有人欺负你,我也跟丁晓禾一样,替你揍他。”
“那你不也成了狗了。”
一句话两人都笑了,黄海拿起背包,拍拍朱慧的肩膀走出了办公室。谁知,专案组的同事在楼道里,列成了两队,感慨万千地望着黄海。解开了秘密,大家才意识到黄海的不易。反倒黄海有些不自在了,他低着头从众人身边经过,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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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收网的日子终于到了,专案组的每个人都有些雀跃。行动前的最后一次全体会,汪洋亲自安排主持:“第一次让我们怀疑自己人,是在鲇鱼和老怼准备见面的地方,有人给足疗店打电话预警。其实那是鲇鱼故意而为,要不是眼睛擦得亮,还就真叫他带到沟里了。”
说着汪洋看看腕表上的时间:“今天是三个小组。第一组,监控李小满所在的医院。第二组跟踪李唐。第三组,对好时间,只要等鲇鱼一通知黄海,马上出发——段迎九,你再补充几句?”
汪洋讲话的时候,段迎九的手机一直在振动。被汪洋点到名后,她又一次挂断来电,站起来说道:“老魏,备好油盐酱醋,我就等着吃酸汤鱼了。”
手机再一次振动起来,这回全屋的人都看向了她。段迎九知道这半天都是哥哥打来的电话,无奈地接起来,不等对面把话说完,便机关枪似的说了六个字:“没空没空没空!”
挂断之前,手机里传来了哥哥气急败坏的喊声:“以后你也别回这个家了!”众人都有些尴尬,反倒是段迎九不为所动:“愣着干吗,对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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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病房门上的玻璃窗,丁晓禾看见丁美兮坐在床边的小马扎上打盹儿。才几天工夫,她已经憔悴得没了人形。丁晓禾有点不忍心打扰她,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推门进去。
见丁晓禾来了,丁美兮赶紧理了理蓬乱的头发,揉揉通红的眼睛说:“你来了。”
丁晓禾把一兜苹果放在床头柜上,看了看熟睡的李小满,对丁美兮说:“怎么不告诉我?”
“怕你忙,就没跟你说。”
丁晓禾掏出一个苹果,边削皮边说道:“别的帮不上。交个钱,取个药,能跑腿。”
丁美兮轻轻叹了口气:“是小婷告诉你的?”
“她也想来,又怕不方便。”丁晓禾说着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了一下丁美兮的神色。
在丁晓禾面前,丁美兮的疲惫已经完全掩饰不住了,沉默了一会儿,她又问道:“见你姐夫了吗?李唐。”
“没有啊,我以为他也在这儿。他是回家了吗?”
丁美兮没去接丁晓禾递过来的苹果,而是站起来说:“他夜里我白天,三班倒吧。你着急走吗?”
“我不着急。今天休息。”
“那你帮我盯一会儿,我去办点事。”说着丁美兮便往门外走去。丁晓禾问她是什么事,用不用帮忙,丁美兮顾不上回答,只是摆摆手,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从病房出来后,丁美兮一路向门诊药房方向走去,可即将到达药房门口的时候,她突然拐了个弯,加快脚步朝另一侧的出口方向走去。此时,候诊区的一位“患者”马上起身,快步跟了过去。
出口设在一个过道的尽头,“患者”刚一拐过去,骤然发现丁美兮正与他迎面相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在等着“患者”前来找她。“患者”视若无睹地朝前走去,与丁美兮擦肩而过。之后,丁美兮马上沿着原路快步往回走。而快到病房的时候,她非常清楚地看见丁晓禾正站在病房门口,遥遥张望,见她露头,飞快地闪身回了病房。
此时,丁美兮彻底明白了丁晓禾的来意,也更加清楚了自己和李唐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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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迎九的母亲病恹恹地瘫软在床上,已经不认人了。饶是如此,她的嘴也没停下,一直自言自语地唠叨着:“阿宝今天满月,我给他找了个奶妈,那边的孩子夭了,奶水正是足的时候。不用叫你妹妹,她也不在家,你叫陈华过来,我和他商量。我和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哥哥坐在餐桌旁择菜,听见母亲的话,把乱七八糟的菜叶子往盆里一摔,愤愤地说:“你妈连你都不认识了,回来干什么?没用。不用你伺候。赶紧走。生闺女生闺女,生了有个屁用!”
菜根上的几个小土粒飞溅到段迎九的脸上,她没躲,也没说话,只是站在母亲床边,静静地听着她与哥哥的埋怨和咒骂。此时,母亲费力地抬了抬眼皮,可是却把眼前的女儿当成了从前的女婿陈华:“小九有毛病,你别计较她。阿宝只要断了奶,我帮你们带,不耽误你看病人。你怎么也不说话?第一次上我家你就这样,你得说话呀。”
看着母亲枯瘦的手挥来挥去,段迎九走过去,想帮她塞进被子里。可肌肤触碰的瞬间,母亲的记忆似乎又恢复了,她瞥了一眼女儿,嫌弃地把手抽了出来。
缩着脖子回到车上,段迎九沉默不语。大峰小心地问了一句:“没事吧?”
“开车。”段迎九答非所问地命令道。
大峰挂上挡,絮絮叨叨地说:“我早跟你说了,别说实话。不能说你是路过,顺道回的家,得说你是专门来的。人老了就得哄着,得骗她们。我妈也是,一天比一天糊涂,反正你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耳朵也不灵了,你要是埋怨她,她倒是能听见。你妈是不是也这样?”
只顾着自己说话,大峰全然没注意到,这么一小会儿工夫,段迎九竟然已经在后座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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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晓禾走后,丁美兮真的离开了医院,火传鲁来替了她的班。李小满的烧暂时退了下来,稍微一有精神,她便端着手机靠在被子上打游戏。
火传鲁像个护工似的坐在一边,他用一把小勺搅动着碗里的热粥,不时还吹一吹,小心地估摸着粥的温度。
一声枪响,李小满的游戏终局了。火传鲁赶紧端着碗凑过去,哄着她说:“温度差不多了,试试?”
经历了这许多波折之后,李小满对待火传鲁的态度倒是客气了不少。可是眼前的这碗粥,她确实是没有一点胃口。眼见着火传鲁的殷勤和辛苦,李小满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她看着粥面露难色地说道:“真的有点儿不想吃,可是一会儿又凉了……”
话没说完,火传鲁便把粥倒回了保温桶内:“凉了怕什么,护士站有微波炉,借一下就行。不想吃饭空空也好,水果吃吗?”见李小满一直没答应,他又压低声音问道:“要不,我去问问大夫,你能不能吃冰淇淋?”
“你知道我妈去哪儿了吗?”李小满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知道啊。”火传鲁回答得十分坦然,“去见你爸了。”
这么泰然自若,李小满觉得不可思议,她盘腿坐在床上,问道:“为什么?我是说她为什么要去见我爸?我还生着病呢她也不管。”
火传鲁的口气不像是回答问题,更像是劝慰李小满:“今天是他俩认识整十八年,这么久不容易。自从你住院她也没歇过,好歹能坐下来吃口饭,是我劝她去的。”
李小满越发好奇了:“火叔叔,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好啊。”
“他们俩见面,还吃饭,你就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吗?你说实话。”见火传鲁没吭声,李小满觉得自己可能有些唐突了,“你要是觉得别扭就别说了。”
但火传鲁一点儿没生气,沉默片刻后,他反问李小满:“你觉得呢?你怎么看我?”
李小满犹豫了一下:“我能说实话吗?”
“当然。”
李小满想了想说:“你心里肯定不舒服,又要面子,怕我妈觉得你小气。越难受还越憋着,明明不希望她去,可是又不好拦她。是不是我妈故意问你的?她吃准了你肯定不会拒绝她。”
没想到火传鲁竟然摇摇头说:“猜错了。”
李小满一下瞪大了眼睛:“你不会是受虐狂吧?”
火传鲁笑了笑,看着李小满说:“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好比大家都喜欢吃好吃的,有人讨厌做饭,也有人喜欢在厨房里待着。我希望你妈妈高兴,我希望她天天等着吃我做的饭。只要她觉得好吃,油烟味我都觉得挺好闻。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按理说你还小,我不该和你讨论这个话题,等你长大以后就明白了。”
李小满一脸的不可思议的表情,她组织了一会儿语言,但想了想似乎又把话都咽回去了。
火传鲁便问道:“你想说什么?”
李小满看看他回答道:“我就是觉得我妈挺厉害的。一个你,一个我爸,都让她灌了什么迷魂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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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唐开着刚刚修好的车,来到了一家高档粤菜餐厅。迎宾远远看他从专车上走下来,客气地迎上来阻拦道:“专车麻烦在外面等一下。”
“我来吃饭。”
“对不起,先生,您跟我来——请问您有预订吗?”
李唐往餐厅里张望了一下,在角落的一张桌子旁边看到了早已等候在此的丁美兮。这个位置选得极好,闹中取静,视野又开阔,坐在桌边几乎可以瞭望整个大厅。更重要的是,这里刚好是门口摄像头的拍摄盲区。
李唐拉开椅子,坐在了丁美兮的对面。已经醒好的红酒倒入杯中,两人举杯互相凝望了一阵,李唐先开口说:“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堵车,人又多,好像都不用回家。怕迟到,就没回家换衣服,穿着这身吃饭,不傻吧?”说话间,他很自然地扫了扫肩头的尘土,又顺势掏了掏耳朵。
丁美兮明白了,李唐的身上有监控,此刻不知有多少耳朵在听着他们说话。她把酒杯轻轻一碰:“特别傻。”
这家老牌的粤菜餐厅,从菜品种类到软硬环境布置都透露着浓浓的怀旧风。透明的橱窗里挂着油亮的烧鹅,橱窗上方吊着一台液晶电视,上面播放的是邓丽君1976年香港演唱会的现场版。此时,音乐响起,邓丽君缓缓举起话筒,婉转地唱起了那首《再见!我的爱人》。
李唐喝了一大口,拿起一只烧乳鸽,边啃边问道:“以前叫你订个地方,抠抠唆唆的,今天怎么这么大方?”
丁美兮瞥了他一眼,笑笑说:“反正你请客,我怕什么?”
“要不是你提醒,我都忘了来厦州有那么久了。”
丁美兮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再有十一个小时,咱俩认识就十八年了。”说着她把手机推到了李唐面前,屏幕上一个新建备忘录里写着一行字:医院有猫,我暴露了。
李唐对此似乎并不惊讶,仍然在大口大口地啃着乳鸽,时不时地喝一口红酒解腻。今天,他的胃口格外的好,仿佛是在享用人生中最后也是最美味的一顿晚餐。
丁美兮却没什么胃口,筷子都不动,静静地坐在桌子旁边。李唐连带丁美兮剩下的乳鸽也一并啃了个干净,指着桌上的其他菜说:“吃呀,怎么不吃?”见丁美兮情绪低落,他便接着问道:“想不想知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在想什么?”
“别念诗了,有点腻。”丁美兮苦笑了一下。
李唐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当初确实没想到你还懂诗。”
“你以为我是个庸俗不堪的女的。”
“庸俗点挺好。谈恋爱的时候再装,结了婚也得过碎日子。柴米油盐,吃喝拉撒,到哪儿写诗去?”
可丁美兮偏偏想起了那句诗:“我爱你,与你无关,歌德。你不说我都忘了。”
“不是歌德。”李唐再一次纠正道,“作者是个德国女诗人,kathinkazitz。第一次见面我就说过,你忘了。”
“说过吗?我怎么没印象了?”
“谁知道你那时候在惦记些什么。”
丁美兮笑了笑:“你那时候像个闷葫芦,话也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第一次见我,你在想什么?”
李唐望着丁美兮答道:“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现在比年轻的时候好看。”
“腻。”这话催着丁美兮喝了一口酒,“比杜拉斯的小说还腻。”
李唐也喝了一口,接着说:“真的。那时候没觉着你多漂亮,也就趁着年轻,不算难看吧。性格嘛不好不坏的,反正也看不出来。话不多,有点装。第一次请你吃饭,潮汕火锅,三十八块钱随便吃。自助餐啊,你吃得比今天还少。早知道花一份钱,多好。”
“其实那天我也挺饿的。”
“还记得咱俩都聊了些什么吗?”
“你说你嘴笨,不会说好听的。说我嫁了你别的不行,起码不会受欺负。”
“没错,一个字也不差。”
两人注视着彼此,诉说往事,更是在传递信任与抉择。
丁美兮终于吃了口菜说:“嫌我装,还不说。你也够累的。”
李唐一边添酒一边感叹:“有事都装在肚子里,倒不出来,说不出来。没办法,这辈子就这样了。一个跑出租的专车司机,满脸的煤灰,还要写两笔诗,你说有人信吗?”
丁美兮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我是不是有一次打扫屋子,还把你那个破本子找出来,我还问过你,你说什么来着?”
李唐掏出那本无数次在台灯下翻开的旧本子,推到丁美兮面前:“你问我,你最近还写诗吗?我说,伺候老婆闺女和小舅子就够了,哪还顾得上那些有的没的。”
丁美兮望着那个本子,又看了看李唐,说:“你还是不累。”
“我是怕你笑话,你说话多损哪。”
丁美兮伸手去拿那个本子,但李唐的手却一直压在本子上,停顿了一下才拿开。丁美兮心领神会,她刚要打开本子一看究竟,李唐就举起了酒杯:“我敬你!”
丁美兮把这本手抄诗集装进了包里,望着李唐问道:“敬我什么?”
“又要教书又要带孩子,我只知道在外头瞎跑,家里的事情也帮不上什么。这些年,辛苦你了。”见丁美兮举起酒杯,李唐又打趣着说,“又好看又能干,明明能嫁好,偏偏找个我这样的。你说你怎么这么笨?”
段迎九的耳机里,只有邓丽君的歌声忽远忽近。沉默了片刻之后,丁美兮自嘲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是啊,下次不会了。”
紧接着又是李唐:“老火人不错,虽然没我长得精神,看久了也不算丑。跟他好好过吧。”
餐桌旁,所有的交代已经完毕。明知有监听,但李唐还是敞开心扉,自嘲地对丁美兮说:“咱俩现在要是没离婚,你吃饭都懒得看我一眼。”
丁美兮连喝了两大口酒,怅然地说:“第一次见面,我问你,能不能送我一首诗?”
恍惚间,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十八年前的那扇小窗旁边。花莲有些出神地看着桃园说:“我以为你从来不会这么说话。”
“怕说不好,就不敢说。”
“对所有人?”
“也不是,对在意的人。”
……
“你写诗吗?”
“写得不好。”
“肯定好。有时间的话,能送我一首吗?”
“要是我们明天能回去,一定写给你。”
“一定能回去。”
时空交错,物是人非。丁美兮握着酒杯,涨红了脸说:“那时候太幼稚,被你的两句话就骗了。结婚的时候你连个戒指也买不起,光会哄人,我还以为能真的和你白头到老。我还真就信了。”
李唐感慨地一笑:“我倒是把卡都给你,谁说钻石不值钱,非要给李小满攒黄金的?”
“她比咱俩都有福气,有个好爸爸。”
“也有个好妈妈。”
两人再次碰了碰杯,将心中千言万语都融进了酒里。电视里,邓丽君歌声婉转悲切,唱到动情处已是泪流满面。
桌上只剩残羹冷炙,李唐喝光最后一口酒。“就到这儿吧。”说着,他扯下胸前的餐布,“我先走了。”
丁美兮沉默不语,她看着李唐站起来,从自己身边走过去,怔了几秒钟,突然叫了一声:“李唐!”
李唐回头看着丁美兮,顷刻后,他转身大步走出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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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海面上漂荡着一艘脏兮兮的渔船,船头的灯,忽明忽暗,刺穿了无边的暗夜。阿良只身来到船舱里,翻出一个盒子。打开最上面的几块破布后,一把黑黝黝的手枪出现在盒子底部。阿良拿起手枪试量了一下,然后悄悄带在了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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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李唐来到厦州六中,给李小满送请假条。楼道里,一个女生匆匆地迎面走来。快迟到了,她的脚步有些着急。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李唐轻轻伸手,向她书包里塞了一样东西。
离开学校后,李唐掏出黑色诺基亚,拨打了那串再熟悉不过的号码,里面照例传出了“发送本机号码请挂机,回复其他号码请按1,留言请按2……”的提示音。
李唐按下了“2”键,留言说:“今天在哪儿见?我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