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长信宫,李妍跟随刘娉前往未央宫,未央宫总体规划为“前朝后寝”,前殿为台榭建筑群,称之为“禁中”,禁中有长巷连接选送侍寝妃嫔入禁中,经由长巷可通往后宫八区,连接前朝与后宫八区的长巷被命名为“永巷”,设立掖庭宫,嫔妃宫人居于此。
后宫八区以椒房殿为中心,依次排列宫殿有:昭阳殿,飞翔殿,增成殿,合欢殿,兰林殿,披香殿,凤皇殿,鸳鸾殿。皇后居椒房殿,因而椒房殿又被称之为“中宫”。
刘彻继位后扩充后宫,增设蕙草殿,安处殿,常宁殿,发越殿,增修殿,椒风殿等为十四区。此外,月影台,云光殿,九华殿,鸣銮殿,开襟阁,临池观皆为藏娇纳艳之地。
椒房殿正殿坐北朝南,殿前设有双阙,气势恢宏,彰显着居住者尊贵的身份,殿外黄门宫娥各十把守侍奉,排列整齐,衣冠楚楚。
刘娉进宫看望王太后,按宫中礼节朝拜中宫皇后,殿外宫娥见刘娉前来,便回话告知刘娉,皇后前往凤皇殿看望王夫人。
原本刘娉打算朝拜中宫后就去看望王夫人,既然皇后不在中宫,便直奔凤皇殿探望王夫人。
凤皇殿外虽未设有双阙,殿宇最高处却别具匠心打造了一只凤鸟,似有翱翔苍穹的气魄,殿外黄门宫娥十五人把守,刘娉稍顿,命李妍与众仆婢在此等候,只带着玢儿一人入殿。
王印渠产子不顺,损伤根本,身体每况愈下,御医皆束手无策,卫皇后与宫中嫔妃皆来探望。
刘娉与后宫嫔妃见礼后落座,注视着病势沉重的王夫人,玉珠抹额垂于额前,眉眼含情如秋水流转,唇色红润新抹,透过唇瓣细看略有苍白干枯显露,饶是如此,岁月在她脸上依然看不出任何痕迹,举手之间软糯无力,生育后仍然保持着姣好的身材,柔软的水蛇腰轻轻倚靠在枕上,病娇可人。
“公主请坐,妾身只恐招待不周,还望公主见谅。”
见刘娉来了,王印渠声音细软缠绵,细听时有断续之感。
刘娉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感伤道:“这么晚才来看你,真是该罚。”
王印渠摇了摇头,亦握住她的手,撑着身子,强打精神,递给她一个柔弱无力的笑容。“妾怎敢埋怨公主,公主能来看我,三生有幸……”
话未说完,王印渠便咳嗽数声,卫皇后急忙扶她躺下,给她掖了被窝,嘱咐道:“妹妹仔细身体,千万别冻着。”
王印渠抓过她的手,柔软的白瓷手臂使出浑身力气,她身子逐渐低垂,额头垂于她的手背,涕泗横流。
卫皇后见她伤心痛哭,于是缓缓坐到她跟前,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她的背脊,宽慰她道:“妹妹如今是做母亲的人,可不能再像个小孩子一样哭闹。”
卫皇后慈爱一笑,眉毛弯弯,爱怜地抚慰着她。王印渠哭声渐弱,泪盈于睫,深情地注视着卫皇后,郑重其事地向她致歉:“妾蒲柳之身,有幸承恩君前,本该洁身修德,却恃宠生娇,僭越中宫,言行狂妄,三尺之神,其视昭昭,纵然皇后宽仁慈弗后宫,天地共鉴亦难容僭越无礼之人,妾悔之晚矣。”
王印渠泪如泉涌,哭声渐起,身旁的嫔妃或有感动垂泪者,或有不以为然者。
“惺惺作态!”
嫔妃李妷伨噘嘴低声嘀咕着,在她看来,王夫人此举并非浪子回头,而是不得已做个识时务者,得宠时鼻子长到天上去,看人不用眼,如今身子垮了自知死期将至才说出这些好话来,博取同情心。
呸!
李妷伨打心眼里唾弃她。嫔妃李妷伨,早年侍奉过太皇太后窦氏,窦太后见她聪明伶俐,照顾体贴周到便将她赏赐给刘彻,因而侍奉刘彻最早,刘彻登基之初封为七子,秩九百斛。
但王印渠当着众嫔妃的面说出这番话来,对卫皇后而言无疑是受用的,这给藐视中宫,恃宠而骄的嫔妃树个典型,任凭王夫人从前盛宠于天子,但生出异心藐视中宫断然没有好下场。
“妹妹毕竟年轻,从前的那些事情都过去了,本宫从未放在心上。”卫皇后关切道,轻轻拍着她的手,示意她宽心。
见卫皇后露出一丝怜悯的笑容,王印渠心底才稍微有些安慰。
从前的那些事情都过去了,但它却停留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卫皇后,名子夫,母亲卫媪为平阳府奴仆,建元二年,天子驾临平阳侯府,她与府里的妙龄女子们一起施展才艺,那时年少懵懂,更不知情为何物。
唱歌?唱歌就唱歌吧!反正自己最拿手的就是唱歌了,刚好自己新编了一首《诗经》的《子衿》,妙龄女子们个个挤上前去,恨不得扑进刘彻怀里,卫子夫不想那么拼命,安安静静地坐在后面抚琴歌唱——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歌声委婉动人,像极了少女对梦中的情郎倾诉心怀,刘彻被她的歌声深深打动着,循声望去,后面坐着一个温婉美丽的少女,青丝及腰,如瀑倾泻,眉毛细长浅淡,似蹙非蹙,眼如波横,流淌于山川之间。
刘娉见状便安排卫子夫去尚衣轩侍奉天子。卫子夫呀然一惊,直言自己不懂侍奉天子。
刘娉掩嘴笑道:“哪有人生来就懂这些,你且放宽心,陛下对女孩子从来都很温柔的。”
卫子夫似懂非懂,按照刘娉的吩咐进入尚衣轩,与天子近距离接触,她抬眼盯着他看,眉毛翠而浓,面如刀削冷峻中透着一丝温柔,胸膛宽阔仿佛能容纳千军万马,气势凌人却又让她忍不住生出靠近他的欲望。
“来。”刘彻向她伸出一只手,冷峻的脸却变得十分温柔,卫子夫犹豫片刻登上轩车,被她抱在怀里。
“啊,陛下——”卫子夫惊魂未定,痴痴地看着他。
他的浓眉低垂,修长的手抚摸着她柔顺的青丝,实在是美丽脱俗,楚楚动人。他的手这般温柔,这般细腻,卫子夫情窦初开,沦陷在他的温柔乡里。
得到宠幸后,刘彻将她带回宫中,但皇宫却不像她想象中那般锦衣玉食,她见不到刘彻,干着粗活,受尽委屈,终日里惶惶不可终日。适逢大赦日遣散宫女离宫,卫子夫亦在其列。
离开,或许是另一番天地,至少不用在宫中受苦,可是自己孑然一身,离宫后又能去哪里呢?
卫子夫并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也不愿意再细想,走一步算一步,直到她再次见到刘彻,这个让自己魂牵梦萦的男人,重逢时的喜极而泣,让刘彻注意到这个梨花带雨的女子,于是再次宠幸了她,并有了身孕,卫子夫理所应当地成为刘彻的嫔妃,能够侍奉在他身边,她觉得非常满足。
当时后宫之主是窦太主之女陈阿娇,窦太主憎恨卫子夫怀孕得宠,更怕威胁陈阿娇的皇后地位,于是想出一计准备“敲山震虎”,暗中指使奴仆绑架卫子夫的弟弟卫青,公孙敖发现端倪后率人解救卫青,窦太主计划失败,此事上达天听,刘彻并未追究,而是采取措施震慑窦太主:提拔卫青为建章监。
窦太主见刘彻亮明态度不敢硬刚下去,只好把心思放到女儿陈阿娇身上,她与刘彻成婚多年不孕不育,卫子夫接二连三为刘彻生下孩子,陈阿娇每年治不孕不育耗资九千万仍无果,受巫师楚服蛊惑用魇术诅咒卫子夫被废长门宫。
卫子夫为刘彻生下三个女儿,等到生下第四个孩子时,终于为他生下一个儿子,而这也是刘彻的第一个儿子,大汉王朝唯一的继承人诞生,刘彻高兴得发狂,二十九岁的他终于迎来继承人。
刘据。
刘彻给孩子取名为“据”:意为倚重,倚靠,对他寄予厚望。满朝文武亦上表祝贺,为皇长子的诞生而庆祝,刘彻祭祀高庙,告慰祖宗,诏令文辞大家枚皋及东方朔作《皇太子生赋》及《立皇子禖祝》之赋,修建掌婚育之神高禖神之祠祭拜,举朝皆贺。
卫子夫生下皇长子,母以子贵,中大夫主父偃请立为后,刘彻准奏,元朔元年,择三月甲子册立卫子夫为皇后。郎官枚皋自作《戒终赋》献给卫皇后,希望她保持贤良的品德,母仪天下。
此后卫氏一门受尽荣宠,卫皇后一兄二姐,同母弟三人皆平步青云,恩赏不断,但也从此她与刘彻越走越远,刘彻新欢不断,见之爱之,早已将她抛之脑后。
想到这里卫子夫便热泪盈眶,她轻抚着枚皋献给她的《戒终赋》,冰凉刺骨,戒骄戒躁,方得始终,但世上没有哪个女子不渴望丈夫的疼爱。
王印渠初入掖庭宫和卫子夫年纪相差无几,年轻貌美,像初开的花,新春的雨,绵而细柔,一双媚眼灵动娇俏,顾盼生辉,刘彻为她神魂颠倒。
卫子夫本着大爱的精神,劝谏刘彻雨露均沾,王印渠对此怀恨在心,所谓雨露均沾不过是眼馋自己得宠罢了,更何况利益当头,如何能忍?于是王印渠向刘彻直抒心意:“妾虽出身贫寒,但心中唯有陛下一人,纵然蒲柳之姿,亦不愿身陷旁人。”
刘彻当即应允下诏免去庐监将王夫人抬入禁中的惯例,自己抽身来到凤皇殿与她共宿良宵。王印渠此举便是要让卫子夫颜面扫地,给自己树立威信,中宫皇后又怎样,没有皇上的恩宠就是个摆设罢了。
后宫嫔妃见王印渠风头正盛,连皇后都栽在她手里,便再也不敢招惹她,以免惹祸上身,其中有见风使舵的嫔妃甘愿做她的驱从,也有对她恨之入骨的嫔妃恨不能将她挫骨扬灰。
宫廷盛宴,王印渠与刘彻同席而坐,为他斟酒喂食,卫子夫更是颜面扫地,如坐针毡。朝臣们从前或有劝谏者,但刘彻毕竟春秋正盛,身边的美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懒得去管。
王印渠怀孕后久不侍寝,刘彻宠幸李妷伨,一月后御医诊断,李妷伨身怀龙裔,这让王印渠深感危机与压力,不顾一切想要挽回刘彻的心意,为此挺着身孕前往清凉殿勾引刘彻,这番动静下来动了胎气,提前生产,自己的身体蒙受损伤。
“夫人诞下龙子,日后无忧矣。”
婢女的话已无法让王印渠宽心,因为她已深感自己身体不济,大限将至,但她那可怜的孩子今后却没有母亲的照拂。
入宫这两年和卫皇后关系紧张,倘若她因此迁怒孩子可如何是好?王印渠思来想去,必须趁自己还活着为孩子的将来做些打算:
第一步,讨皇太后开心。王太后迎来第二个孙子自然是开心的,既然如此,王印渠便将孩子送去长信宫,讨她开心,人都是有感情的,更何况王太后面对的是自己的孙子,拉进祖孙之间的感情,将来不论封王还是赏罚都有王太后的照拂和情分在。
不过皇太后毕竟垂垂老矣,朝不保夕,不能将所有的算盘都落在她身上。
第二步,与皇后和解。王印渠看准了卫皇后的谦卑忍让,趁着宫中众嫔妃来探病,王印渠做小伏低,哭天抹泪博取怜悯,主动向卫皇后说软话好话,卫子夫宽仁御下,泽披后宫,不会对一个死去的人穷追猛打。
第三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千恩万宠都系于刘彻一念之间,他才是最关键的人物。
王印渠脑袋有些晕沉,双眸无神,宫娥前来禀报,刘彻正在赶往凤皇殿,来看望她。
“夫人,朕来看你了!”刘彻的声音依然浑厚,夹杂着伤感。
王印渠双目圆睁,注视着他,这个挺拔雄伟的男人,顿时泪如泉涌。
刘彻见她眼中带泪,不停地啜泣,心疼不已,握住她冰凉的手,只见她身体愈发憔悴,脸色发白,泪如珠下。
“陛下,妾身今后不能再侍奉陛下,也不能看着孩子长大……”王印渠痛哭流涕,身子不停地抽搐。
刘彻眼泪在框中打转,十分伤心。
“朕给皇儿取名为闳,就叫他刘闳。”刘彻温声道,轻轻抚弄她凌乱的鬓发。
王印渠哭泣着感激道:“妾替闳儿谢过陛下。”
只见她身体孱弱,气若游丝,面无血气,刘彻心痛地抱着她,哭成一团。
“朕欲将闳儿分封为王,夫人想让他分封在何处?”刘彻伤心后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王印渠百感交杂,分封为王是好事啊,可是这恰恰说明在他心里根本没有考虑过立闳儿为太子,不过想想太子身份何其尊贵,闳儿非嫡非长又无显赫的外戚提携自然比不过刘据,更何况自己逝世,无人为闳儿筹谋,太子一位根本天方夜谭,思虑良久,倒不如尽力一搏,为孩子争取个富庶之地:
“妾闻雒阳乃膏粱富庶之地,请陛下以雒阳封给闳儿。”
刘彻想了想,为难道:“雒阳自古乃武库敖仓之地,地处要害,高皇帝至今无人分封在此,朕不能违背祖制。”
王印渠没有想到刘彻会拒绝自己的请求,于是别过身子不再言语。
刘彻抚着她的肩,安慰道:“列国之中,齐地最大,东临大海,城廓无垠,齐国临淄土地肥沃,拥民十万户,乃关东国家最富裕之地。”
王印渠轻轻咳嗽几声,无法起身,遂以手击额,谢恩道:
“妾替闳儿谢陛下恩典。”
“夫人好好歇息。”刘彻抚摸着她的身躯,甚是心疼,见她安详地睡下,恋恋不舍地离开。
春二月二十二日辰时,王夫人因病去世,因孕育皇子有功,刘彻诏令以王太后之礼厚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