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姑娘,能否发发善心帮老婆子个忙?”
“李姑娘,厨房里的甑,釜,请李姑娘帮着洗洗。”
“李姑娘……”
自从那日李妍好心帮着那老仆妇清洗杂房的青铜器皿,那老仆妇便像个老赖一般赖上李妍,隔三差五找她帮忙,甚至给她指手画脚安排差事,不过都是些让她分担的苦差。
李妍心想,定是自己“待命”这份差事太过清闲,所以招人眼红心热,那些老仆宅在后院多年,只把自己当不懂事的丫鬟使唤,但这个算盘显然打错了,李妍根本不愿意被她当丫鬟使唤。
下一次使唤,李妍称病不出。
老仆妇隔日又来使唤,李妍认定这老仆是真的赖上自己了,原本称病就是想亮明自己的态度:我不干!却没想到这番委婉的拒绝她根本不放在心上。
既然软拒绝不行,那就只好来硬的。
“家丞命我在暮渊堂待命,不得擅离职守,您若缺乏帮手不如请示家丞,问过他再做打算,我受公主恩惠,不敢擅自离开,请见谅。”李妍声音平淡,亮明自己的态度,拒绝受她使唤,说罢向她欠身致意,给足了她面子。
老仆妇见状怏怏不乐地回到杂房,却没有再纠缠李妍,她也便安安分分地候在暮渊堂待命。
“禀公主,老奴已经按照您的指示去试探过李姑娘,她前几日帮衬过老奴,但这两日对老奴已经心存戒备,先是称病不出,老奴继续纠缠,她直言不敢擅离职守拒绝老奴。”蓄意纠缠李妍的老仆妇向刘娉复命,见她仍没有发话,便试探性地问道,“老奴请示公主是否还要继续纠缠李姑娘?”
刘娉起身掀开珠帘,眉眼弯弯,窈窕似青葱少女,她将李妍安顿在暮渊堂待命,指使杂房仆妇试探李妍,却发现她深谙“独善其身”之道,既不做吃亏的哑巴,也不会因为小事性情大发,能够沉得住气,据理力争,聪明沉稳。
“此事到此为止,你自去领赏。”
刘娉令她退下,坐在妆台前,命身边的甄府长传唤李妍,这次试探倒也成功,女人光有容貌是不够的,如果太蠢笨,只怕刘彻会嫌弃,如果性子毛躁,刘彻看了一眼兴许就不会看第二眼。
主角已经挑选好了,接下来该给她个机会了。
“奴婢拜见公主。”
见李妍进来,刘娉命她起身,甄府长拿来妆奁准备给刘娉上妆,却不见刘娉最喜爱的六枝步摇发钗。
“奴婢该死,请公主责罚!”甄府长跪地求饶。
刘娉凤眼一扫而过,淡淡的问道:“你跟了本公主多久?”
“公主在闺阁时奴婢便伺候公主,今已二十六载。”甄府长神色渐淡,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惊慌。
“念你侍从多年,本公主不忍责罚,但今后本公主起居装饰你便不用伺候了。”
刘娉一语将甄府长从多年亲信的位置上拉下来,眉眼轻轻扫过李妍,缓缓道来,“今后本公主起居装饰皆由李妍负责。”
甄府长识相地退下,李妍看着她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心如明镜:侍从二十六年的亲信,仅仅因为丢失了步摇发钗草草打发了?说出去谁信,反正李妍不信!
不过是做个赏罚分明的表面程序,刘娉将甄府长撵下去,将李妍抬上亲信的位置,这是刘娉惯用的伎俩,唯有如此,才能正大光明地带着府里一个又一个的美人入宫,在刘彻面前露脸。
甄府长跟随刘娉多年对她的心思一清二楚,自然不会计较这些得失,心甘情愿帮助刘娉搭台唱和。
“奴婢定当尽心竭力伺候公主。”李妍说完场面话,便上前为刘娉梳理发髻。
玢儿进来道:“公主,给二皇子的贺礼准备妥当,请公主查阅。”
“你办事,我放心。”刘娉对着铜镜陷入沉思,这张脸布满岁月的痕迹,这颗心为他守候多年,仍然温热着。“李妍,明日随本公主进宫,你跟着玢儿学学宫廷礼仪,玢儿尽快教她一些重要的礼节。”
此外,刘娉照例赏赐衣裳首饰给李妍。
“诺。”
玢儿退下,李妍跟着她学习汉廷后宫女子礼节,朝拜礼,赞礼,奉食礼,基本的坐容,站容。
是日晴空如洗,新竹绿桐,荼靡醉软,桃李争艳,清新怡人。覆盎门甲兵陈列,威严赫赫,见平阳公主车驾施礼放行,及入覆盎门,车驾直奔长乐宫。
长乐宫周回二十余里,宫垣东西长2900米,南北宽2400米,汉高祖称帝后任命丞相萧何主持建造,在秦朝兴乐宫的基础上建造而成。宫墙四面各设一座宫门,宫门外有东西阙楼,南宫门与覆盎门南北相对,西隔安门大街与未央宫相望。
长乐宫内含十四座宫殿,均坐北朝南,其中前殿位于南面中部,前殿西侧有长信宫(即长信殿)、长秋殿、长定殿、永寿殿(即长寿殿)、永昌殿、永宁殿等;前殿北面有大夏殿、临华殿、宣德殿、通光殿、高明殿、建始殿、广阳殿、神仙殿、椒房殿和长亭殿等。另有温室殿、钟室殿、月室殿以及鸿台。宫殿之上,阁道相通,车马可行,阁道两侧建有栏杆,上下起伏,连绵不绝。
皇太后居于长乐宫前殿西侧的长信宫,宽阔壮丽,幽深旷远,殿门高耸,红色阙楼直插青云,亭台轩榭参差错落,宛若龙鳞。殿前台阶红色漆绘,李妍紧跟刘娉身后,经过红色漆绘台阶来到正堂,上下察看,红柱火光炽射如彩霞繁丽绚烂,殿室内宽敞幽深,显得有些萧瑟和清凉。
十位华美端庄的宫娥引路,来到正殿北面殿室,曲室迂回而深长,屋檐和房梁皆仿照星宿排列建造,绘有灵芝图案的斗拱层层叠叠,相互勾连,梁间短柱浮在半空,曲拱高悬,如彩虹横贯长空,木缘上雕刻着飞禽走兽的图案,虬龙盘踞,腾蛇缠绕,白鹿引颈,栩栩如生。八壹中文網
李妍与玢儿候于内室外,二人双膝跪地侍于左侧,宫娥侍于右侧,上下间隔排列,内室门向外敞开,室内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王太后抱着刚出生的婴儿,轻轻摇晃,细心呵护,兴奋不已:“白白嫩嫩的皇孙儿,真像皇上小时候,胖嘟嘟圆滚滚,像只小猪,先帝见着他十分欢喜,给他取名彘儿。”
彘者,是谓猪也。
王太后的声音飘进李妍耳中,她忍不住嗤嗤笑了笑,玢儿急忙瞪了她一眼。
刘娉笑道:“母后看了足足一个时辰了,快歇息吧!别累着。”
王太后不允:“这是哀家的第二个皇孙,哀家高兴,怎么看都不累。”
她伸手轻轻抚摸着小婴儿的脸蛋,他便大伸手脚,不停蠕动着,王太后越看越欢喜,笑得合不拢嘴。
殿外抑扬顿挫的声音响起:“陛下驾到——”
王太后朝着刘娉笑了笑:“哟,瞧瞧,哀家生的小猪这会儿想起我来了。”
李妍随室外宫娥一同伏身叩首,步履声渐行渐近,一道匆忙的黑色身影从她眼前闪过。
刘彻阔步走进室内,向王太后朝礼:“给母后请安。”
王太后立即命令宫娥:“给皇上看座。”
刘彻将身子挪腾到王太后跟前,看着她怀里的婴儿,露出一丝亲和的笑容,伸出食指在他嘴角拨弄挑逗,婴儿将小嘴歪向他的食指处。
“恭喜陛下喜获麟儿。”刘娉福身致礼。
刘彻开怀一笑,眼角眉梢挂着淡淡的忧伤。
“王夫人诞下皇子可喜可贺,为大汉绵延子嗣,她的功劳皇上可不能忘?”王太后提醒道。
“母后放心,朕已赏赐王夫人,并加封夫人兄长王温舒为中尉。”刘彻说罢,继续看着刚出生的儿子,冷峻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王太后欲言又止,脸上顿时布满愁容,忍不住叹息。
王温舒早有耳闻,游手好闲,不学无术,抢夺财物,嗜好杀人,时常在月黑风高夜锤杀良民,就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偏偏此人是王印渠之兄,地方官吏不敢对他问罪。
刘彻获知他作恶多端将他迁至阳陵,距离长安近,诏命有司对他严加看管。如今却把这么个无恶不作的人放在中尉的位置上,明显是为了宽慰王印渠。
王太后便更加笃定:王夫人恐怕是真的不行了。她这次生育伤及根本,凶多吉少,姑念她诞育皇嗣有功,王太后对刘彻此举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可怜王夫人年纪轻轻,故而询问道:“王夫人身子可好些了?”
刘彻垂眸片刻,语气绵和低沉,缓缓道来:“朕方从夫人处过来,气色比前两日好些了。”
比前两日好些了……王太后似有所虑,半晌说不出话来。
见气氛沉重,刘娉便暖和气氛,笑道:“我此前和陛下说过得了件宝贝,不过陛下国事繁忙,无缘一睹为快,如今陛下喜得麟儿,姐姐便借此机会献丑了。”
刘彻笑吟吟地看着她,一副好奇的模样。
刘娉朝室外呼喊一声:“快将本公主准备的礼物送进来。”
李妍不明所以,什么礼物她根本就没见过,于是抬头看向玢儿,只见她从袖口掏出一个漆红色的匣子,愣了半晌,思忖着刘娉的用意,她可以肯定刘娉这次的意图是想让李妍在天子跟前露把脸,于是将匣子塞给李妍。
“李姑娘快给公主送进去!”玢儿催促道。
“我?”
李妍茫然地看着她:自己揣着匣子为什么叫我去送?
有猫腻!
李妍原本还沉浸在王太后嘴里“小猪仔”的玩笑话里,这会子跑进去万一笑出声来怎么办?那不是太丢脸了!
李妍迅速将匣子塞回玢儿手里,委屈巴交地看着她:“姐姐,我腿麻了,起不来。”
玢儿眼珠瞪大,简直不敢相信,居然会有人放着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去天子跟前争宠?
室内,半天没见人影,刘娉尴尬地朝刘彻直笑。
侍在右侧的宫娥见状立即催促:“二位不可耽误,速速将公主礼物送进去!”
玢儿也不傻,天子对自己根本瞧不上,在外面耽误这么久,跑进去必然受责备,于是麻溜溜地将匣子塞给李妍,催促道:“李姑娘别再误了公主的大事,否则公主怪罪下来,你我都承担不起。”
玢儿将身子往边上挪,离李妍远了几步,这下塞不回来吧!宫娥推开殿门,李妍揣着匣子紧张得发怵。
不就送个匣子吗?紧张什么?
李妍双手托举着漆红匣子,躬身举过头顶,心肝肉颤地向室内走去。
刘娉静静地等待着这场好戏开场;刘彻穷尽好奇心想知道刘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王太后最了解这个女儿,喜欢巴结刘彻给他推荐美女,不过刘娉到底是自己亲生女儿,加上她推荐的卫子夫也算端庄贤淑,由她推荐总比刘彻自己去找更稳妥,因而睁只眼闭只眼,不愿多说什么,心下也好奇着这次推荐的美人是什么模样。
室内鸦雀无声,寂静地异常,仿佛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这让李妍更加无所适从,心慌意乱,举起匣子遮挡着头颅,视线却反而显得更加清晰,很快她便找到刘娉的位置,轻声走到她跟前,双膝跪地,奉上匣子。
刘娉低声责问着:“怎么耽误这么久?”
“奴婢……”李妍蹦出两个字,长信宫室内回声清亮,似乎将声音放的更亮,震动着李妍的耳膜。
李妍慌不择路,索性跪倒在地,全身趴在地板上面。
到底想干嘛?紧张些什么?
李妍六神无主,自己也想不明白。
从她进门,刘彻脑袋歪仄个不停,想一睹芳容,这女子狡猾得很,死活不让看,进门便将脸挡着,这下倒好索性将身子整个沉下去。
刘娉笑了笑,温声道:“不必害怕,本公主不会责怪你的,起来吧!”
李妍调整好情绪,缓缓起身,双手托举着匣子,刘娉将匣子打开,取出双凤钏,刘彻一眼认出来:“这不是姐姐的嫁妆吗?”
王太后点头:“正是。”
刘娉将双凤钏装进匣子,嘴角微微一笑,“陛下喜获麟儿,姐姐总想着送些什么贵重的礼物,思来想去,没有比这双凤钏更贵重的了。”
刘彻听出她的弦外之音:这是哭穷来了!
刘彻二话不说白了她一眼,刘娉倒也不往心里去,吩咐李妍将匣子送去刘彻手里。
这可要了她的老命了!李妍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王太后的玩笑话,肚子里憋着一阵笑,这要见着“本猪”,还不得笑破声。
四下里静如无声,他三人不再言语,空旷的室内越发幽寂,李妍只稍微挪动身躯,便能听到声音回响,她继续躬身埋头,将匣子举过头顶,战战兢兢走到刘彻跟前。
刘彻岿然不动,仄首察看着她,李妍捕捉到他的目光,立即别过脸去。刘彻越发好奇,伸手接过匣子,淡淡说道:“朕替夫人谢过姐姐。”
刘彻浑厚的声音萦绕在李妍耳边,李妍垂头暗暗一笑,旋即定了定神,不知不觉放松了心情。
刘彻嘴里说着感谢刘娉的话,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李妍,趁她松懈,看到了她明亮的面容婉约昳丽,脸颊似初开的粉桃被彩霞晕染,花容半掩娥眉轻扬,美目流盼含笑未笑,如花蕊欲绽,欲说还羞娇美可人,拖着薄雾般的裙裾,姿容纤弱蹁跹似轻云笼月,颈项秀美,肌肤如雪皎白,哈一口气,便能融化在春风里。
刘彻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只见她发髻上斜插着一枝木簪,分明是那日轩窗外见过的女子,她身上散发着幽静的芳香像兰花,像桂枝,沁人心脾。
李妍仿佛被一股浓烈的气息包围着,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尴尬的境地。恍然间似乎感觉到刘彻正盯着自己,不免有些难安。
“奴婢告退。”李妍神情恍惚,顾不得礼节,立即抽身远遁,回到室外。
刘娉尽收眼底,看刘彻魂不守舍的样子,她便笃定刘彻看上了她,因而掩了掩嘴角的笑意。
李妍一走,刘彻的心肝魂魄仿佛都跟着她走了,王太后一脸无奈,不愿多说什么,搂着皇孙幸福感油然而生。
刘彻踏出门的刹那,李妍一顿心慌,仿佛一道闪电在眼前晃动,他的脚步仿佛向自己靠近,越走越近,近的不能再近,终于停了下来。
“拜见陛下!”李妍同侍者一道将身伏地,异口同声道。隐约感受到一股浓厚霸道的气息向自己逼近。
“你叫什么名字?”刘彻声音变得十分温柔。
不是叫我!
李妍闭眼定神,逼迫自己燥热的心安分下来。
四下里众人屏气凝神,无人应声。
刘彻伸手轻轻拍了李妍的身子,吓得她一哆嗦。明明自己力度很轻啊,怎么会把她吓得反应这么大?刘彻纳闷不已。
李妍脑子一片混乱,她可以肯定自己今天一定是着魔了,大脑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了。
“回陛下,她叫李妍。”玢儿见她半天不回话,害怕天子震怒,于是主动回话。
刘彻满意的笑了笑,俯身对着李妍说道:“朕以后叫你妍儿。”身子距离她只有短短几厘米。
李妍慌乱的大脑顿时血管爆棚,仿佛要炸裂开,刘彻见她仍不答话,不再勉强,毕竟对待美人他很有耐心,根本不舍得美人伤心害怕。
刘彻走后,李妍才敢抬起头来,紧张慌乱过后脑子逐渐恢复神志,回想着他的话:
朕以后叫你妍儿。
从小到大,在她的记忆中,只有母亲才这样称呼,如今这个称呼却变得有些暧昧。
他这话暗藏玄机,李妍越发坐立不安,她不敢相信刘彻会喜欢上自己。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拒绝这个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