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熹微,东方既白,掖庭令赶来记录天子临幸事宜,宦者令远远望见他佝偻的身影,手里捏了把汗。
掖庭令须发黄白,像截绸缎迎风飘扬,他迈着稳健的步子走到宦者令跟前,微微一喘,向他礼貌性地见礼:“大监。”
宦者令皱了皱眉,提着口气,小声招呼着他:“掖庭令来的早了,陛下未起。”
掖庭令捻须一笑,宁可早到也不能迟片刻,笑道:“分内之事,不敢耽搁。”
宦者令睡眼惺忪,强打着精神,朝他眯眼一笑,继续站着打盹。
掖庭令同他静静地候在殿外,侍奉宫娥持盥洗衣物侍立阶下,然两个时辰过去,殿内毫无动静,却不知是为何故?他悄悄抬眼看了宦者令一眼,他正闭着眼像极了神思者,魂游天外。
又一个时辰过去,依旧毫无动静,掖庭令抬头望着天空,日上三竿快到正午时分,天子却还未起身。
掖庭令忍不住询问:“敢问大监,昨夜是哪位贵人侍寝?”
宦者令被他一语惊醒,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淡淡说道:“没有贵人侍寝。”
掖庭令悠然地“喔”了一声,捻须继续等待着,宦者令暗暗瞥了他一眼,本想劝他回去,但想来他身为掖庭令主事必须得确认天子没有临幸才能离开,故而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三刻钟后天子传唤,宦者令领着众人次序入内伺候,掖庭令入殿察看,只见偌大的室内除了李延年外旁无他人。
李延年俨然一副刚睡醒的模样,来不及梳洗,发梢凌乱,心乱如麻,对上掖庭令狐疑的眼神,更是有口难言,形容惭愧。
掖庭令狐疑的眼神打量着李延年,见他表情虚弱暗哑,心里隐隐有着不详的预感,再张目瞅瞅天子,意气风发,十分关怀李延年,态度暧昧不明,心里不免发慌。
莫非这一夜,是李延年这个阉人伺候着天子?画面太美,掖庭令不敢往下去想,只把他那老腿往地上一跪,哭诉道:“阴阳相合乃天地秩序,繁衍子嗣更是大意不得,陛下岂能不爱惜身体?”
刘彻被他一顿哭诉吓了一机灵,这大早上的哪跟哪?他脑中过滤着掖庭令方才的一番话,明白他的话意,付之一笑:“朕很爱惜身体,昨晚睡得晚,所以今早起的晚,睡足喽!”
掖庭令看着天子嬉皮笑脸,并不重视的态度很是焦急,也知道自己劝不动他,只好暂时忍耐,拜别天子后禀告王太后。
王太后老脸无光,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堂堂一国之君,总叫人这般操心!但她转念一想,儿子分明一门心思牵挂着李妍,至于李延年想必是爱屋及乌。
前有韩嫣扰乱宫闱,如今又蹦出来个李延年!王太后摇头叹息打发掖庭令:“哀家都知道了,你且退下吧!”
韩嫣乃韩王信曾孙,善于谄媚,骑术精湛,年幼的刘彻初封胶东王时便为伴读,亲近友爱,刘彻封为太子后,韩嫣出入相随,与刘彻同榻而眠,亲密无间。刘彻登基称帝后致力于讨伐匈奴,韩嫣便主动学习胡人骑射,刘彻颇为满意官封上大夫。韩嫣恃宠而骄,出入永巷无禁,与宫娥秽乱,被王太后正法,刘彻亲自求情谢罪亦不得赦免。
李延年与上同卧的消息迅速在后宫传开,一时风头无俩,黄门宫娥争相巴结。李延年倒也不敢逾矩,唯恐惹怒王太后,步韩嫣后尘,故而闭门谢客,称病不出,专心钻研曲乐,他的脑海里已经酝酿了一首绝世词曲准备献给天子。
欣逢天子遣使者传唤,李延年登室而入,依制问安,自请为天子献乐,刘彻非常满意,连连称道:“甚好!甚好!”
比起献乐,他心中更加牵挂着李妍,多日不见她,浑身不自在,册封一事不能再拖,必须早下决断。
不过册封李妍一事他不好去说,得找个媒人去和王太后周旋,刘彻手指头灵活地敲了敲案几,计上心来:没有人比平阳公主更适合去做这件事!
“去给朕的姐姐下一份请柬,告诉她朕邀请她一同赏乐!”刘彻一笑而过,挺直了腰杆,走出宣室,吟赏美景。
李延年领会天子的意图,直奔平阳公主府,照着刘彻的话宣布一遍。这个请柬下得可真是时候!刘娉凤眼微抬,轻启朱唇,笑道:“本公主荣幸之至。”
刘娉暗自思忖,天子邀请赏乐必定不会只是单纯赏乐这么简单,李妍初入永巷,现下出宫回了兄长家中,想必是册封一事棘手,刘彻这才绕了这么大个弯,能让他感到为难的除了王太后恐怕也没谁了。
“速去备车,本公主回宫!”
刘娉嘱咐家丞安排车马,驭手早早候着,刘娉登上车马,交代道:“去长乐宫!”
车马入覆盎门,直奔王太后寝宫,刘娉伺候着她服用汤药,企图将话题扯出来,王太后亦心知肚明,她这个时辰赶来,想必是有话要说。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王太后喘了喘,顺气后开门见山地问她道。
刘娉眉开眼笑,声音娇嫩,直言道:“什么都瞒不过母后。”
“皇上又许了你什么好处?”王太后撇了撇嘴,一副慈母心肠,向来儿女都是债,这话一点也没错。八壹中文網
刘娉将软枕垫在她身后,待她舒缓地依靠着,这才静心与她交谈。“皇上许我赏乐,不知母后觉得女儿是不是吃亏了?”
王太后没好意思地笑出了声,吸了口冷气入肺,连着咳了几声,刘娉急忙传唤太医,被王太后制止:“无妨,都是老毛病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母后切不可讳疾忌医!”刘娉焦虑地叮嘱,王太后倍感欣慰。
“娘知道你们都在各自盘算着,可是女儿啊!为娘担心皇上……”王太后忧心如焚,欲言又止。
刘娉一门心思扑在卫青身上,刘彻一门心思扑在李妍身上,没一个省心!
刘娉明白母亲的忧虑,当即劝道:“母后不必忧心,陛下早已独当一面,乾纲独断,这些年朝廷上下焕然一新,无不赞叹陛下是旷古未有的圣君。母后再仔细想想,陛下从前宠幸嫔妃,哪里会像现在这般谨小慎微,换作从前,他早就独断专行直接册封,可如今册封李妍却瞻前顾后,母后难道看不出来,陛下对李妍十分钟爱吗?”
王太后为难道:“我正为此忧愁,他若是直接册封李妍,我倒懒得去管,可偏偏他一反常态,我才更加担心他被人拿捏住。”
但听王太后说出心里话,刘娉便舒了口气,温声道来:“如果母后是担心李妍阴险狡诈大可不必,我曾将她收入府中,无论身世性情皆有考察,李妍她聪慧,美丽,温柔,善良,并不是腹内多诈之人,这一点女儿可以替她担待。”
王太后垂眸不语,她相信刘娉的话并不是诓自己,也相信她的眼光,自己也不止一次见过李妍,她生得端庄美丽,楚楚动人,儿子对她动心也能理解,只是她心里过不去那道坎,那就是生命。
她的生命就像燃尽的枯油,只剩最后一丝微光支撑着闪烁,实际上随时熄灭,永无复燃。正因如此,她才比从前更加忧心,更加牵挂着儿女,怕他们遇人不淑,怕他们行差踏错,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她不能想,越想只会越焦虑,越想就越是苦闷。
刘娉见她情绪不稳,便软声撒娇,先是吹捧一番,继而卖惨博取同情:“母后您是天底下至仁至善的人,何不发发善心疼疼李妍呢?她自小失去双亲,不得不卖艺为生,一路颠沛流离来到长安。她能遇到陛下,或许正是上天垂怜,姻缘天定,母后何不顺应天道,成全一对有情人呢!”
姻缘天定这四个字让王太后豁然觉醒,想当初自己嫁与金王孙为妻时,焉能想到有朝一日会入太子宫承宠,一路走来,虽披荆斩棘却风光无限,贵为皇后,太后,天下女人至尊。
或许就如刘娉所说,上天垂怜李妍,将她与天子的姻缘绑在一起,违背天命,最终只能劫数难逃。
“好吧,哀家就依了你!”王太后宠溺地朝她一笑,刘娉乐得将她抱了抱。
王太后在刘娉的软磨硬泡下心门敞开,转头吩咐宦者徐甲:“去请皇上来!”
“快去!”刘娉乐呵呵地催促着,她迫不及待地想看刘彻喜极而狂的小表情。
徐甲夺门而出直奔未央宫,刘彻见徐甲前来,喜出望外,盛情接见徐甲。
“陛下,太后娘娘有请!”
此话一出,刘彻兴奋地手舞足蹈,他等这句话仿佛等了很久,这话虽迟到总算等到了。
刘彻全身酣畅淋漓,胸膛内小鹿乱撞,什么马车,仪仗统统都顾不上,撒开两腿一路狂奔,扑向长乐宫。
路上一群宫娥向他行礼问安,他全然忘却,脑海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娶李妍,将她纳为枕边人。
刘彻一路飞奔,两腿跑得很快,未经意踩进小水洼,打湿了鞋袜,他跑得很快,像风刮过,将宦者令和侍卫远远甩在后面,他从未觉得去长乐宫这么远,他跑了许久始终没有到达,但他片刻也不想耽搁,仿佛每进一步,便离李妍更近一点。
“母后——拜见母后——”
刘彻奔进长乐宫,猛然间停歇气喘得厉害,额头上布满豆大的汗珠沿着脸上五官分明的轮廓扑簌直掉,没过多久,身上的袍衫便被汗水浸湿。
王太后见他这般神色匆忙,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该如何对待。
刘娉见他拼命狼狈的模样,笑得合不拢嘴,刘彻喘息均匀后,抬眸短短注视了她片刻,笑脸相向,“姐姐也在?”
实际上他心知肚明,多亏刘娉这厢工作得力,才能如愿让王太后接纳李妍。
“陛下喜得佳人,可别忘了姐姐的功劳呀?”刘娉歪头冲他一笑,早早在他跟前发起承诺。
刘彻眼珠子澄亮,递给她一个肯定的眼神,旋即走向王太后,坐到她跟前,轻声说道:“母后精神好了很多。”
王太后笑而不语,给他擦拭满头的大汗,转头吩咐宦者:“去把哀家的印拿来!”
刘彻喜出望外,颇为感动地注视着王太后。
宦者取来金辉煌煌的漆奁,王太后支撑着身子,刘彻细心扶她一把,只见王太后伸手打开漆奁,取出一枚玉制方印,郑重地交到刘彻手里。
“去吧!拿着它,做你想做的事,娘祝福你!”王太后苍白的脸上布满慈蔼,这也是她最后能为儿子做的事情,往后余生,且看造化。
刘彻热泪盈眶,感动地说不出话来,嘴角抽搐半晌,才缓缓说道:“朕替妍儿谢母后恩典。”
王太后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刘彻回宣室后召见太常孔臧,命他起草册封诏书。
孔臧挥笔写下一封草诏——
元朔六年五月廿一,诏曰:阴阳谐和,天地秩序,兹有中山李氏,温婉淑德,柔嘉表度,册为美人,使使持节兼太常行仪授绶。克隆堂基,潜畅阴教,妇道承姑,诚奉长乐。
刘彻意犹未尽,脑海中迅速过滤了一遍,并不满意:“不够,这不够!”
太常孔臧急忙修改,在草诏的基础上加以润色,并添加了许多美好的词汇:娴雅端庄,蕙质兰心。刘彻阅罢仍旧不满:“加,还得再加!”
孔臧手心直冒汗,册封嫔妃的诏书已经润色的挺好了,再加上去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
他瞥了一眼天子,只见他脸色凝重,非常重视,不敢怠慢,管他三七二十一,只管把华丽美好的词汇堆上去,反正天子乐意。
“朕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刘彻抬起眼皮看向他,孔臧直冒冷汗,无言以对。
刘彻见他神色慌张,不免和悦了表情,宽慰着他。
“朕来说,你来写!”
孔臧急忙提笔,松了口气,心道:早该这样!
刘彻脱口而出,孔臧秉笔直书——
“阴阳谐和,天地合序,中山女弟李氏,温婉淑德,蕙质兰心,虔恭中馈,娴雅端庄,承太后慈诏,册为美人,使使持节兼太常行仪授绶。妇道承姑,诚奉长乐,克隆堂基,潜畅阴教。赐天下男子爵,人二级,三老,孝悌,力田人三级,鳏寡孤独贫不能自存者粟,人五斛。”
孔臧越听越发慌,天子一字一句像滚滚闷雷一般压在他的头顶,待天子陈述完毕,孔臧直接跪倒在地:“万万不可!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刘彻脸色骤变,非常不悦,冷冷地直视着,语气坚定:“就这么办!”
孔臧直言劝谏:“陛下宠爱李夫人,臣并无异议。只是李夫人为皇妾倘若开恩赏先例,一则于礼制不合,朝野定然指责李夫人蛊惑天子;二则,赏罚之道实乃国之利器,李夫人及其家族于大汉无尺寸之功,却因册封苟利国家,臣恐难以服众;望陛下收回成命。”
刘彻默不作声,孔臧的话言简意赅,道理通透,他钟爱李妍,想给她最好的待遇,但也不能把她推向风口浪尖。
但是不这样做,刘彻又着实于心不安,总觉得亏待了她!
孔臧见天子不反对,便建言道:“陛下宠爱李夫人,何不恩赏李夫人家族弟子?”
一语惊醒梦中人!刘彻绷着的神经才缓缓舒展,诏书中可以不提封赏,但他想要给李妍最大的体面,于是大手一挥,命令道:“诏书免去封赏,诏令朝廷所有内外命妇都要进宫来,向李夫人朝贺!”
孔臧惊呆了,天子真是让他招架不住。向来接受朝贺者无外乎天子,皇太后及皇后,立个夫人也要搞得举国同贺?实在是匪夷所思!
刘彻看他愣怔住,不等他辩解,直接一句话堵住他的嘴:“就由你来安排。”
孔臧见状只好硬着头皮接下这份差事,大不了被诤臣辱骂几句,毕竟朝臣们大多数也是知道天子的臭脾气!
“臣谨遵上谕。”孔臧沉了沉身,拜别天子。
刘彻拟订封赏李妍家族的条文,着有司施行:赏钱百万,黄金千斤,良田百亩,长安豪宅一处。
翌日,刘彻驾临清凉殿,端坐堂前,居高临下,平阳公主陪坐堂下,李延年将填作的新词谱成曲进献给天子。
少顷,李延年领三十模样俊俏的歌女入内,围成圆状,摇铃铎,抱批把,李延年居中,被围成圆心,席地而歌。
歌女素手抬起,摇铃铎,声音清凉如清风拂面,批把缠绵悠远,如泣如诉,李延年席地而歌曰:
“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
李延年的歌声惟妙惟肖,刹那间,仿佛美丽动人的李妍就出现在自己眼前,刘彻漆眸明亮恍若清澈寒潭,心潮涌动,这是他听过最动人的歌声,正如李妍是他见过最美丽温柔的女子,他想抚摸她的脸,亲吻她的粉腮,喜欢她身上优雅的清香,她的一切的一切他都视若珍宝。
歌声戛然而止,奏乐音希,他嘴角勾成一个完美的弧度,拍手称快,故作矜持地问道:“世上哪有这样的佳人啊?”
平阳公主起身,一唱一和,笑道:“正是李延年的妹妹。”
刘彻嘴角藏着笑,心潮澎湃,诚心诚意地说道:“朕盼望能与她相见。”
李延年付之一笑,上前躬身行礼,答道:“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