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通南北,市连东西,安门大街熙熙攘攘,车轱辘声响彻云霄,霍去病催马扬鞭,率领八百羽林一路飞驰,犹如一道道迅不可挡的闪电划过,直奔校场。
骏马杳无踪迹,只留下深浅不一的蹄印和漫天飞扬的尘土,沾染了行人一身。羽林郎策马狂奔,所经之处如骤风席卷,商旅车队避之不及,皆人仰马翻。荷柴而归的农夫,踉踉跄跄后退几步,重心不稳,便一头扎在地面,柴禾哗啦啦散落一地。
卫青召集麾下将领商议战事,一则整备马匹器械等物资,二则训练士卒鼓舞士气,三则部署作战计划。
巡逻卫队三五成行皆举目瞭望,只见乌泱泱一队骑兵往校场而来,又见装甲乃羽林式样,便立即向探马传讯。
行至校场,霍去病勒紧缰绳,翻身下马后言明来意,探马旋即往中军帐禀报:
“禀告大将军,嫖姚校尉求见!”
卫青正与诸将会谈,闻听此言竟显诧异,统领天下兵马征讨匈奴却从未听说过军中有什么“嫖姚校尉”。
“哪来的嫖姚校尉?”
卫青疑窦丛生之际将狐疑的目光投向在坐的诸位将领,然而诸将皆面面相觑,全然不知这位“嫖姚校尉”是何方神圣。
探马抬头正对上卫青严肃端正的神色,稍显怯意:“来者自称嫖姚校尉,奉命追随大将军!”
“奉谁的命令?”卫青继续盘问,一丝不苟。
探马新上任不知霍去病底细,架不住卫青两番盘问,当时怯场语塞其词,说不出个究竟。
下座将领李息见状便暗中提点,催促道:“知道什么就速速答来!”
卫兵只好照着自己的所见所闻据实以告:“来者乃羽林少年郎。”
羽林素有“天子亲兵”的说法,忽然到访,莫非是有圣意?卫青心下揣度,忙道:“叫他进来!”
“诺!”
探马才刚退出营帐,霍去病便接踵而至,健步入内,眉目刚冽,意气风发向卫青屈膝见礼:“卑职霍去病拜见大将军!”
“去病?”
卫青几欲起身相迎,只见来人是霍去病便打消了念头,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诸将哄堂而笑,正不知“嫖姚校尉”是何方神圣,现下得见真面目。
李息起身来到霍去病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好小子,原来是你!”
卫青只得严肃军纪,铁面无私道:“校场乃军营重地,不得胡闹,速速退下!”
如今身负皇命,撵走是再不能够的!霍去病洋洋得意着,朝卫青俯身再拜,亮出“尚方宝剑”,故而声音格外振澈洪亮:
“嫖姚校尉奉陛下圣旨,率八百骑誓死追随大将军!”
卫青若有所思,联想到此前与天子的谈话,他提及霍去病“兵贵神速”的主张时曾给予了一定程度上的肯定,也就是说天子认可这种作战方式,此次命他率领八百骑随军征伐,无非意在试探。
“既然是陛下旨意,本将军自当遵从。”
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卫青松口,霍去病笑容灿烂,憨态可掬:“多谢大将军!”
七月炎夏,禽噪飞絮,国丧除服,未央宫重现往日朱紫华光,榆杨成荫,莲花捧心。
出师在即,刘彻率领文臣武将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造祢、祃祭,祠五兵,祭六纛,建坛位,掘坎瘗埋玉币牲犊为礼,登坛祭轩辕。军祭既毕,炎汉将兵出,天子亲临校场誓师壮行,长安百姓夹道相送。
出烟柳门,兴庆阁百二十里横亘阁道勾连东西,三军开拔无不途径之地,而每每从这里经过,卫青心里都会觉得沉甸甸,似千钧鼎,负重难行。
纵然他有意忽视,却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公孙敖纵马上前,赶上卫青,上半身微微侧向他,以玩笑的口吻同他说道:“我听说从龙城之战开始,每逢汉军出征,平阳公主都会亲自登上阁道,为汉军将士们送行,不知大将军可有听说此事?”
卫青眉宇微皱,沉默些许后方才缓缓道来:“公主心系天下乃我大汉子民的福气!”
听了这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公孙敖先是放声大笑,转而对卫青摇头叹息,趣道:“我只不知公主是否心系我这样的粗人,若真是如此,便叫我马革裹尸,黄沙掩面也无怨无悔!哈哈哈!”
卫青冷淡地瞥了他一眼,纵马向前,未做他言,但不知疾行多久,忽而马蹄渐慢,沉甸甸的心事刹那间涌上卫青的心头,他只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公孙敖还在后头,正行驶在阁道下。
夕阳西下,半轮残阳铺洒水面,染红了半江灞水,岸边芳草如茵,人迹稀疏,桥畔唯一驾车马,一行两三人。
刘娉驻足灞桥,凝望远山,一如既往的俊秀雄壮;低首时,只见灞水温柔恬静,与之相望。
“山密人远,公主该回去了。”甄府长静静陪伴着她,守护着她的心事,眼看山中人走远,不见踪迹,方才劝她回府。
青山远去,渔船归来,刘娉遂登上马车,启程回府。
汉军出征后刘彻一边密切关注着前线军情,一边抓紧整顿内政,排除内患,选拔人才。
公孙弘由御史大夫擢升丞相带来的问题亟待解决:其一,大汉丞相皆以侯封,公孙弘贫寒出身于制不合,难以服众;其二,御史大夫之职空缺,需拔擢人才补缺。
御史大夫掌纠察百官权柄,位列三公,责任重大,非原则性强者不能胜任。
刘彻召对丞相公孙弘,商讨人选,正值暑气逼人,刘彻肝火旺盛浑身燥热,便将身子往后挪动,伸手将冠帽取下,又松了松衣领散热,仍不觉爽利,只得传唤宦者令取些冰镇酒食。
公孙弘不明所以,见此情景只伏地顿首。
宦者令托举着青铜冰鉴入殿,搁置几上,冰鉴内水果和酒水皆覆盖了厚厚的一层冰花,凉飕飕的空气袭上刘彻的脸,他顺手拾了颗布霖和桑椹,另啜饮一杯紫柰酒,冰爽怡人,顿感通体舒畅,又使宦者令赐酒食给公孙弘。
公孙弘拜谢落座,浅饮紫柰酒,刘彻方才开始议事:“御史大夫职掌百官良莠,用之者善,则朝廷风清气正;反之,则垢蠹横生。但不知丞相心中可有合适人选?”
公孙弘老谋深算,深谙刘彻帝王心术,若真如他所求说出心中合适人选,岂非有朋党之疑?
“君为正,则百姓从政矣;君之所为,百姓之所从也。陛下乃圣明之君,统率万民,天下臣民莫敢不从。今陛下为万方择定贤臣,乃万方之幸,臣愚言不足挂齿。”公孙弘言辞恳切,俯身深拜,谦卑谨慎之态令刘彻深受感动。
不过感动归感动,主意还是要出的!
“丞相谦虚,御史大夫孰堪重任,卿可说出才选之人容朕考量。”
公孙弘见天子态度坚决,知道自己必须得给他个答复,否则就是个尸位素餐的丞相,但话却不能明着说,得让他自己明白。因道:“丘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臣以为御史大夫必须身先垂范,刑罚得当,能佐正朝纲,威慑蠹臣。”
刘彻目光如炬审视公孙弘,他还是蛮有想法的嘛!不过公孙弘老奸巨猾,究竟不肯明说,便不好强求,于是将他打发了事:“卿之所言朕已知悉!”
公孙弘跪安后,宦者令领着四位小黄门抬着盛冰玉鼎入殿,宫娥执扇,吹来凉风阵阵。
刘彻静静地枯坐着,两眼漆黑瞧着冰鉴里的酒食出神,自从皇太后故去,刘彻侍奉母丧便没有亲近嫔妃,又因军政大事宵衣旰食,只偶尔抽空去鸳鸾殿看望李妍,偏还难得见上她一面,不是带着小神仙出去遛弯,就是在给它搓澡,同她用个晚膳,它也定要依偎在李妍怀里。
一只小畜牲,竟比神仙逍遥!刘彻很反感,偏李妍对它爱若珍宝,打不得骂不得。
宦者令上前给刘彻斟了杯紫柰酒,动作小心轻盈递到他跟前,刘彻回过神来,接过酒樽,酒到唇边却见酒樽内液体红润透亮,宛如少女怀春花容月貌,不免心神荡漾,愈发思念李妍。
无论几时看她都那般柔情似水,娇羞可人,怎么看都看不够,怎么疼都疼不及。
宦者令见他沉思不敢打扰,只默默侍奉在侧,不想刘彻忽地起身着实吓了他一跳。
“陛下?”宦者令疑惑地看向天子,等候命令,本以为他起身准备出门,谁知才刚起身就停滞不前,索性直接坐了回去。
又不走了?
这让他摸不着头脑。
刘彻召来常融王弼二人,询问李妍近状,常融回道:“回陛下,李夫人昨日与尹婕妤约好今日巳时一同博戏,尹婕妤晌午留下李夫人在飞翔殿用饭,这会子想必还在尹婕妤处。”
王弼补充道:“奴以为未必,李夫人有午睡的习惯,说不定已经回鸳鸾殿也未可知。”
常融听罢点了点头连连称是,宦者令看向天子。
“不去,朕不去。”刘彻思忖后摇了摇头,本想去看她,但一想到那只死狗矫情劲儿就上来了。可是不见她,心里思念得紧,因而吩咐道,“去请夫人过来。”
“诺!”
常融王弼欢天喜地地出门去请李妍,刘彻坐立不定,内心雀跃不已无法平静,绕着柱子在殿内走了两圈。
他顿下脚步,掀起帷幔,眼珠攒动端详着粗壮厚实的柱子,稍时向宦者令挥手示意,宦者令来到刘彻身边,按照他指示的位置安分站着。
“站好,别动!”刘彻仔细叮嘱着他,往后退了十几步远,距离退到殿门处停下,并拍手称快,“这个好!”
宦者令茫然地看着他,不知他要耍弄些什么样的招数。刘彻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宦者令点头附和,随即退出殿内,刘彻则藏身柱后,等待李妍。
李妍接到传召后辞别尹婕妤,坐着油壁车直奔清凉殿面圣。未央宫前朝后寝,清凉殿乃前朝政通之地,后妃鲜有入前朝者,刘彻更没有传召后妃过去的必要,况现在这个时辰!
莫非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
行至正殿门外,宦者令与众黄门侍从恭候在侧,并无异样,只是宦者令看起来和往常有些不同。
“大监,陛下可在?”李妍细心询问,并向他回礼。
宦者令弓着身,神色凝重,不见往日笑脸,“夫人请!”
李妍望了望深不见底的正殿,心里没主意,只好从宦者令身上旁敲侧击,希望能知情一二:“不知陛下因何召见妾身?”
宦者令神色愈重,言语警惕:“陛下圣意岂是奴婢能知的。”
听他这般言辞,李妍不好再追问下去。
黄门推开殿门,李妍壮了壮胆步入殿内,只觉得殿内冷落凄清的氛围犹带几分诡异,一股幽森气息扑面而来。
李妍焦灼丛生,心扑通直跳,忍不住用手捂了捂胸口。
每往前进一步,她都如履薄冰。
正当她深呼吸保持镇定之际,殿门“嘭”然紧闭,吓得她魂不附体,急忙跑向殿门,不停地敲门向外求救。
“开门!为何将我锁在殿内?”
任凭她如何歇斯底里,外间无任何回应,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妍忽地被人从身后一把紧紧抱住,霎时间心跳到嗓子眼,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她奋力地挣开身后之人,奈何挣脱不得,正欲咬他一牙,不想被人抱得太紧,身子低不下去,咬不到他的手。
“你放肆,你放开……”李妍一边挣扎着,一边慌乱地抓伤“歹徒”。
“妍儿,是朕!”刘彻从她身后将她搂住,薄唇抵在她的耳边。
李妍听到刘彻的声音急得眼泪夺眶而出,一颗颗珠泪滴落在刘彻的手上。
情急之下她对着刘彻一通捶扁,恼羞绝交:“陛下只管吓唬我,将来我只出了宫门,回去中山,再也不见你!”
刘彻被捶得心花怒放将她搂住,见她生气,少不得宽慰于她,便故作悔改:“是朕不好,朕今后改之,决不再受小人挑唆!”
李妍听出弦外音,冷眼旁视,“陛下受何人挑唆?”
刘彻言辞凿凿,看似有几分委屈,开始甩锅伎俩:“朕明日就将常融赶出宫去!”
李妍审视着眼前的陛下,可恶可笑又可爱,无奈叹息道:“只怕常融走了,又会有旁人来挑唆陛下!”
刘彻哈哈大笑,与她相拥,李妍松开他,凝视着他“贼眉鼠眼”的可恶模样,忍俊不禁:“妾闻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不知人若无仪,皮与相鼠孰厚?”
“自然是相鼠!”刘彻脱口而出,几乎不打草稿,只管直愣愣的看着她傻笑,这个时候他可顾不上什么“相鼠”。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陛下?
李妍嫣然一笑,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皮肉结实,也没那么厚!只是这一捏竟将刘彻缠绵悱恻的情愫瞬间勾起,如抽丝剥茧般一发不可收拾。
“朕很想你。”他声音格外温柔,喉咙微动,深邃的眼神布满柔情,漆黑的瞳孔里皆是她倩丽的瑰姿。
李妍回望着他,一颗心扑通直跳。
刘彻轻抚她的脸颊,手指关节触碰到她肌肤的刹那,恍惚未饮先醉。虽只是蜻蜓点水般触碰,却足以感受到她肌肤的温热。
他的手滑落至她娟秀的颈项,顺着美丽的秀项停留在交领处,李妍脸颊飞红,呼吸渐促,端得美丽多情胜似瑶池仙。
刘彻轻轻吻过她的额头,发梢,薄唇摩挲着她的脸颊,继而伸向粉唇,汲取一丝甜蜜后,便伸手环住她的楚腰,身体贴得极近,仿佛肌肤相融。
李妍分明感受到他硬挺挺的灵根蓄势待发,直臊得嗓子眼被堵住一般,说不出话来。
“它也很想你。”刘彻在她耳边低声细语。
一阵摩挲后,李妍身子渐软,刘彻将她抱起往偏殿卧房里去,云山雨雾,情接碧海。
约莫一时辰后,主爵都尉汲黯步伐匆忙赶来清凉殿,有要事求见,被宦者令拦下。
汲黯急不可耐,对宦者令说道:“下臣有要事禀报,快请通传一声。”
宦者令深感为难,尽量拖延时间,“陛下此刻不便,烦请稍等片刻!”
汲黯见状只好稍作等待,宦者令见他不停地往正殿瞅,想必是有急事,只是现在天子正忙着风月之事,这个时候禀报不得把自己剥层皮?
还是再等等吧……
宦者令低头躬身,不再去看汲黯一眼,任凭他急得跺脚。
晷漏三刻,日高人渴,蝉虫聒噪,汲黯等得心烦气躁。
“大监,请速引荐,下臣感激不尽!”
汲黯正欲下身行拜,宦者令急忙将他扶住,素知他性情耿直,不为他通传必是不依的,再算算时间应该完事了!
宦者令因道:“奴婢试试?”
“多谢。”汲黯淡淡一笑,拱手致意。
宦者令走近殿门,侧耳倾听声响,没有任何动静,于是卯足嗓子朝里呼喊:“陛下,主爵都尉求见!”
彼时刘彻已经回到正殿,力散筋疲,浑身酥软乏力,四肢瘫在青玉阶,听到宦者令传话声,便仰了仰头,回复道:“让他进来!”
黄门上前推开殿门,汲黯脱履入殿,一眼望去,天子衣冠不整,睡在阶上,站无站相,坐无坐相,实在有失体统!
刘彻一手支撑着脑袋,仄向他,不行礼,也不说话,顶着一副臭脸,不免笑道:“谁惹你了?”
汲黯站得笔直,两眼上翻,态度轻蔑,“臣朝见天子,与山野村夫何干?”
刘彻听了一激灵,翻身坐起,听他这般非议自己心里挺不自在,原本想顶回去,但怕他越骂越得劲,干脆让他逞快。
“朕因暑热去冠。”
汲黯不依,“上不正,则下参差。”
“朕今后改之,卿有事先奏。”
“请陛下整肃威仪,臣再行拜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