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山山脉起伏,有冬春积雪和青翠栎榆,山南丘陵与盆地交错,集水成湖,畜牧与农业发达;山北沟谷深切,地面破碎,致使行军十分艰难。阴山以北则是寸草不生的荒漠,此地粗砂砾石,遍布风沙。
戈壁滩水源缺乏,风沙蔓延,遮天蔽日。大将军卫青率军十万出定襄攻打匈奴,行至大漠日高人渴,遇上匈奴右贤王的部队,两军对垒进行一场遭遇战,右贤王率部撤退,消失在茫茫沙海中。
汉军实力今非昔比,匈奴已经领教过威力,不敢再与汉军硬碰硬,况且主帅卫青用兵如有神助,伊稚斜单于心中忌惮,着意调整用兵策略,不再和汉军正面交锋,而是利用大漠天险和自身优势,采取以退为进、流动作战的方式。
汉匈交战过程中,伊稚斜单于意识到汉朝军队最大的弊端,在于长途跋涉与粮草不济,拖的时间越久汉军便容易越疲软,因此伊稚斜单于便开始偃旗息鼓,伺机而动:敌进我退,敌疲我打。
匈奴人行踪不定,常能遁形于大漠,汉军粮草艰难,一旦孤军深入,恐怕等不到排兵布阵,便已经陷入敌军包围圈。伊稚斜北遁,难保不是诈逃,卫青几经思虑,只好下令将六军回笼,驻扎云中等地静待时机。
大军驻定日久,朝廷运来的粮草一波接着一波,卫青却拒不出兵,致使诸将愤懑之心日重。
“大将军明鉴,这样等下去可不是办法?不仅士气跌落,朝廷也会追究责任,还望大将军三思?”李广根本闲不住,特来中军帐找卫青要个说法。
见有人打了头阵,苏建等也迫不及待请命:“全军将士正是士气大涨的时候,末将以为一鼓作气定能将匈奴拿下!”
“大将军明鉴,属下绝非贪生怕死之徒,只要大将军首肯,不破匈奴,末将绝不活着回来见大将军!”李沮向卫青直抒胸臆。
压力给到卫青,他审时度势想着麻痹匈奴,使其主动现身,等到匈奴行踪曝露,便可一网打尽。
他心思缜密,吸取马邑之围的教训,不到关键时刻绝不轻易语人。
两军相持,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自乱阵脚,卫青少不得花费更多的耐心去稳住军心。
“磨刀不误砍柴工,等到时机成熟,势必要与匈奴一决高下,请诸位将军稍安勿躁!”
卫青耐心十足地安抚诸将,看起来胸有成竹,眉目间却有几分惆怅。
李息迎面而来向他拱手致意,卫青微微颔首,以示回应。他走到众人跟前,笑容满面地问起:“才刚在外边听了一耳朵,知道各位同僚讨贼心切,李某着实佩服,某想请问在座的诸位,孰能知晓匈奴藏身何处?”
苏建与李沮互相对视,低头一言不发。
李广默然垂下眼睑,半晌后才抬头诘问起李息:“照李将军这么说,匈奴不来,莫非我军将士要一直守株待兔?”
“这?”李息眨了眨眼,面露难色。
事实胜于雄辩,李广所说不无道理,况朝廷早有旨意,大军宜速战速决。
事已至此,李息也不便多说,于是微微转身面朝卫青。
公孙敖投向李广的目光中夹杂着些许崇拜,只因他说出自己憋了许久的心里话。
卫青皱了皱眉,一句话也没有说。
见卫青迟迟不肯表态,公孙敖遂挺身而出,向卫青谏言:“六军久驻未必合乎时宜,大将军要三思啊?”
李息当即点头赞成,仿佛在说公孙敖这话真真是说到点子上。
卫青眼中闪过一丝惊色,很快便不露痕迹地消散殆尽。
想着打探匈奴行踪,可现实却很不理想,接二连三派出去的斥候竟毫无进展,根本摸不着匈奴半点影子。
“本将军何尝不想与匈奴痛快一战?只是眼下匈奴行迹未定,贸然出击恐怕会落入敌人圈套。”卫青有些无奈。
李广根本不认可卫青这套做法,说话不免有些急:“话虽如此,我军岂可坐以待毙?”
卫青缓缓看向他,仍然有些顾虑。
公孙敖站出来,主动请缨:“大将军,不如让末将出去打探一番如何?”
卫青凝目注视着公孙敖,只见他神色饥渴如狼似虎,看上去坚定果敢,心中的顾虑遂渐渐打消。
既然斥候无法确定匈奴行踪,再这样等下去终究徒劳无益,对上对下都没办法交代。
“合骑侯所说,诸位以为如何?”卫青看似在询问众人意见,实则是开口表态。
他这一松口,诸将瞬间乐不可支,争先恐后地争取立功机会。
“末将愿为先锋!”李沮率先毛遂自荐。
李广不甘人后:“老夫久经沙场,敢为人先,请大将军准许!”
卫青两手挥了挥控制住场面,继而将目光投向赵信:“翕侯曾为匈奴旧部,理应熟悉匈奴常驻久居之境,故本将军命你率部挺进大漠寻找匈奴主力,一旦发现匈奴行踪速速来报!”
赵信不假思索,忙起身领命:“末将遵命!”
赵信以最快的速度整顿队伍,接着率部向大漠北进,行至道中遇上遮天蔽日的沙尘暴,弄得人仰马翻,最终狼狈而归。
卫青紧接着遣公孙敖率部北进,公孙敖在戈壁滩上转了两圈,连匈奴半个人影也没有遇见,无奈空手而归。
赵信与公孙敖接连无功而返,卫青并未申饬,而是继续派李广打探,他欣然领命,志在必得地出去,却垂头丧气地回来。
“匈奴人非是死绝了不成?青天大白日的,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提起匈奴李广气不打一处来。
几经折腾,对匈奴去向仍一无所获。素日里咋咋呼呼的将领,现下脸皮都胀得通红,连带着头也都抬不起来,当着卫青的面更是大气都不敢喘。
“务必尽快确定匈奴行踪,否则我军危在旦夕。”
再拖下去,粮草枯竭,长安势必舆论滔天。
卫青一筹莫展之际,外头响起了洪亮的声音,由远及近直抵众人耳膜。
“舅舅,不如让我去试试?”
卫青闻声略有讶异,一眼看过去,只见立在阶下的少年郎,竟是自己的外甥霍去病。
众人也随之好奇地打量了一眼,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般不知天高地厚!定睛细看,原来是霍去病这浑小子。
他孤身闯入中军帐,恭敬地立在卫青面前,连枝灯照得他神采奕奕。
李广斜视着这位乳臭未干的少年,觉得好笑:“你才多大点年纪?见过匈奴长什么样吗?鼻子是长是短可知道?”
霍去病背脊挺得笔直,反驳他时傲气逼人:“莫非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李广挎着脸,冷哼一声。
霍去病没有心思理会李广,他面朝卫青,倾尽全力争取机会:“陛下命卑职追随大将军,为得是抗击匈奴的大业,望大将军以国事为重,给卑职一次驱逐匈奴的机会!”
霍去病的出现恰好点醒了卫青,羽林郎骑术精湛、行动灵活,一旦遭遇危机可以迅速撤离,让他们去大漠穿行,将匈奴部队吸引出来,未尝不可?
卫青眯了眯眼,集中视线打量着霍去病,少年傲然挺立在跟前,勃然英姿,灿比骄阳。
他的出现正好解决燃眉之急,卫青如是一想更加坚定了心中的想法。
“好!本将军今天就给你一次机会!”
得到卫青首肯,霍去病脸上立刻笑成一团,双瞳如宝石般光华璀璨:“多谢大将军!”
卫青凝神审视着他,一腔热血,浑身充满力量,浑然天成的潇洒与自信,很轻易便能把人吸引住。
此时此刻,他大约能够理解天子对他的喜爱和器重。
“倘若遇见匈奴,不可交战,速速来报!”卫青担心他鲁莽行事,少不得叮嘱几句。
不可交战?
霍去病听了一耳朵,却是一脸的诧异,因为这道命令听起来属实有些不靠谱。
寻找匈奴这不是斥候该干的活吗?自己想要做的恰恰是奇袭匈奴,打它个措手不及,怎么可能放过千载难逢的机会,去当一个缩头乌龟?
霍去病疑惑地盯着卫青,他看起来一丝不苟,态度十分坚定。
确认卫青没有发布错误的号令之后,霍去病只好识相地接受,毕竟识时务者为俊杰,好不容易争取到机会,就摆在眼前,现在管不了那么多!
“卑职明白!”霍去病连忙点头应下,然后拱了拱手拜别卫青。
“去吧,注意安全!”
卫青话音刚落霍去病便消失在原地,他翻身上马召集枕戈待旦的八百羽林骑向北出发,寻找隐匿在荒漠里的匈奴。
彼时季风消散,薄日西垂,一株花序密生的红柳,细枝桀骜地屹立在沙海中。
霍去病随大军出征,一路拔山涉险,既领略过边陲之地的风土人情,也目睹了阴山下成群结队的牛羊呼啸奔腾,他跨过高山,淌过深水,走过起伏平缓的丘陵,也见识到戈壁的险阻。
在他眼里,山与山是重要的天堑,断层间的宽谷是军事要塞,凹陷之地能够集水成湖,杳无人迹的荒漠埋藏着粗犷古朴的岩画,大漠里既有无边无际的荒凉,也有边关望月的豪情,这里承载着汉人与匈奴世代相传的恩怨,终将以兵刃相见的方式做个了结。
风沙蔓延,残阳如血,他纵马疾驰,与劲风相竞,缤纷的晚霞落在马背上,衬得铁甲光彩夺目。
霍去病心底埋藏的热情在骏马飞驰时得以释放,那是来自大漠慷慨的馈赠,飞舞盘旋的沙砾不曾遮乱双眼,仿佛闪耀着胜利的曙光。
他率领羽林军突行五百里,遇上匈奴季父罗姑比的部队,罗姑比见汉军来势汹汹,不似先前来探路的斥候,误以为汉朝大军突袭,来不及应对便仓皇逃窜。
霍去病下令加速前进,追击罗姑比。
汉军行动迅猛,罗姑比应对失策,只好当机立断,命令大军弃重逃生,为迷惑汉军争取逃跑时间,故意将兵器、食物等全部丢在岔路左侧,自己则率部往右侧方向逃跑。
霍去病沿途留心地面状况,追至岔路口时,速度才稍微缓下来,只见岔路左侧铺满皮制甲胄、兵器和食物,料定此乃罗姑比布下的迷魂阵,当即反其道而行,下令往右侧继续追击。
八百羽林远离大军,孤军深入数百里,穿过矮曲林时,天色已经是灰蒙蒙一片,曲林尽头燃起一团熊熊火光,想必是匈奴群居之地。
“前方匈奴聚集,敌众我寡不宜久战,随我冲锋速战速决!”
霍去病挥舞着大刀,身先士卒向前冲锋。
匈奴来不及反应,只被汉军迅雷之势深深震撼,误以为神兵从天而降。
以霍去病为首的八百羽林军势如破竹,直捣匈奴大本营,斩杀单于祖父若侯产,俘虏季父罗姑比,斩首虏共计两千零二十八人。
霍去病将俘虏的匈奴贵族带到卫青跟前,向他陈述战果:“启禀大将军,卑职幸不辱命,今已斩杀单于祖父若侯产,俘虏单于季父罗姑比和国相、当户,此外斩捕首虏共计两千零二十八人,请大将军过目!”
卫青深感邪乎,心里边没谱,看向被五花大绑的罗姑比等人时,目光有些飘忽。
“票姚校尉英雄虎胆,令我等刮目相看!”公孙敖向霍去病竖起大拇指,李息也笑着拍了拍霍去病的肩膀,不吝称赞。“真是后生可畏啊!恭喜票姚校尉!”
李广想起先前说过的话委实羞愧,他向霍去病拱了拱手,声线有些低沉:“老夫有眼无珠,不识泰山。”
霍去病并未往心里去,即便现在被众星捧月,仍然尽可能地克制自己,时刻保持清醒,谦虚和谨慎。
他笑得有些腼腆,对着卫青暗送秋波,想引起他的注意。
卫青并没有夸他,直接打发他回去睡觉:“辛苦票姚校尉,回去早些休息!”
霍去病勉强地“哦”了一声,低着头转身离开中军帐。
前线旗开得胜,捷报传至未央宫,刘彻候来久违的佳音,久久不能平复,他将战报反复御览,随后亲自拟订封赏诏书:“此役出奇制胜,票姚校尉去病与轻勇骑八百,弃大军突进数百里,斩首虏二千二十八级,捕相国、当户,斩单于大父若侯产,生捕季父罗姑比,再冠军,以千六百户封去病为冠军侯。”
饶是如此,刘彻仍觉不够恩典,又诏命有司预备好庆功宴,为凯旋而来的将士们接风洗尘。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接下来就是盼星星盼月亮,等待冠军侯归来。
霍去病一战成名,椒房殿门庭若市,赶来向卫皇后道喜的人比肩继踵。
常融因碎衣一事备受奚落,故心中十分苦闷,若非自己粗心大意,又岂会遭此横祸?自己稀里糊涂不假,着了刘细君的道也未可知啊?
这个小姑娘,看着柔柔弱弱的,没想到心思却这般厉害?当真是小瞧了她!
常融越想越觉得晦气,非要找到刘细君当面质问个明白。
御衣损毁,刘细君照看不周,难辞其咎,被罚俸半年;小神仙,始作俑者,亦不得幸免,革了一顿筒骨。人是铁饭是钢,对小神仙而言,少吃一顿倒无妨,但没有筒骨吃可以说是味同嚼蜡。
它前爪着地,支撑起毛茸茸的身体,然后两眼低垂,有气无力地趴在原地。一顿不吃饿的慌,鸳鸾殿不给吃,那只好偷偷溜去其他宫里吃。
左童平素喜爱饲养毛犬,爱犬花费占据流水账一半,一日三餐,两餐投喂鲜肉与筒骨,经她喂养出来的毛犬,长得格外壮硕且彪悍。
小神仙闻到鲜肉香味,撒开蹄子寻到披香殿,并且掐好饭点,专等投放食物的黄门短暂走开,它便奔向美食,开始大饱口福,然后迅速撤离现场,神不知鬼不觉。
常融走在阁道拐角处,树丛底下藏着位少女,她弯下腰不知寻觅何物。
常融走下阁道径直往丛中去,正欲上前搭讪,只见少女缓缓蹲下身,露出半截清秀的侧脸,常融仔细一看,呀然一惊:“刘细君?”
她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急忙起身向他施礼,“见过常使者。”
没想到冤家路窄,常融怒气爆发,威吓她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擅自捣毁御衣,你可知该当何罪?”
刘细君脸色乍白,两腿有些发软,柔弱的身体顿时颤如花枝。
“使者明鉴,御衣损毁系小神仙所为,并非奴婢蓄意为之。”刘细君眼角吊着泪,低声抽泣。
常融见她抹泪立刻没了主意,好歹是鸳鸾殿的奴婢,打狗看主人。
“原来是那小畜生害得我。”常融立马顺坡下驴,高高举起,轻轻揭过。
他伸手扶起刘细君,先前的愤怒一扫而空,脸上堆着笑容,声音也变得格外温柔。
“瞧我也是急糊涂了,细君妹妹千万别往心里去?”
刘细君听罢直接原地怔住,平生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可真是变脸比变天还快,万幸他没有为难自己。
“原是奴婢办事不力,连累使者,还望使者见谅!”
“细君妹妹千万不要这么说,你我各为其主,职责所在。”常融笑了笑,转而打听起李妍,“我想去给李夫人请安,不知现在方不方便?”
刘细君踌躇片刻,然后环视左右,嗫嚅道:“夫人去椒房殿向皇后娘娘道喜,常使者不如改日再来?”
常融思忖着她的话,觉得不无道理,听闻皇后娘娘的外甥打了胜仗,李夫人自然是要去中宫祝贺,这个时候去鸳鸾殿指定是见不着她。
但他转念一想,既然前线打了胜仗,天子必定龙颜大悦,这可真是天赐良机!
常融火急火燎地赶回宣室,与众宫娥黄门跪成一团,因来得晚,只能跪在人群末端。
当此时,普天同庆,盛音不绝于耳:
“大将军必胜!”
“汉军无往不利!”
“陛下万岁!”
众人齐声贺罢,常融立刻向前爬行几步,两腿蹬得飞快,将众黄门宫娥远远甩在身后,然后趁热拍起马屁:“陛下威震四海,夷狄之君朝闻而夕畏,百越之主莫不宾从,区区胡虏何惧之有?”
王弼不甘人后:“圣者临朝,泽披万方!奴有幸侍奉明君,真乃祖宗开眼、祖宗开眼啊!”
宦者令脖子微微转动,余光瞥向二人,面上依旧云淡风轻,心中却早已唾弃千万遍。
刘彻负手而立,背脊挺得笔直,目光越过众人,向远处眺望,江山社稷的重担扛在肩头,所有的艰难险阻都将被一一扫除。他坚信,上天会庇佑大汉,自己能给子子孙孙创造福祉。
“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
刘彻为解决内忧外患,多年来运筹帷幄,看似简单粗暴,实则心细如发。一张一弛,刚柔并济,实乃文武之道也。
未有能解心中意者,无异于对牛弹琴。
他低头俯视众人,只感觉兴致寥寥,打发了众人,继续回身御览简牍。
食丞率领汤官、食官并十余人进献暮食,刘彻专心御览无暇顾及,惟有宦者令时刻留意着他的饮食,见他忙得应接不暇,顾不上吃饭喝水,宦者令顿时心酸地抹起泪来:
“陛下案牍劳形,终日为社稷劳碌,使黔首安享太平。奴不能为陛下分忧,但求陛下保重龙体。”
刘彻眼皮一抬,对上宦者令朦胧的泪眼,虽有些女子做派,但看上去并没有那么讨厌,反而有一丝丝触动心弦的感觉。
“朕都依你。”他放下简牍,笑得宠溺。
宦者令抹干泪,挤出一个笑容,忙起身伺候。
饭菜似乎很合胃口,刘彻吃的香甜,最后将空碗倒置给宦者令瞧,表示自己已经如他所愿用完晚膳。
食丞携众食官退出宣室,宫娥奉茶捧盂,刘彻漱完口留意起阶下的常融。
他摆了摆手,宫娥鱼贯而出,室内只留下宦者令并常融二人。
刘彻两眼圆睁并节奏有序地勾着丝,向常融拋个不停。
常融不确定天子是否继续追究碎衣,他心里没谱,低声呜咽:“陛……陛下?”
刘彻见他没有领会心中意,有些烦闷,薄唇轻轻一抿,枯坐在案前,一句话也不说,却由内而外溢出淡淡的哀伤气质。
宣室内寂静许久,宦者令眯眼看向常融,他低着头,等待天子的训斥。
刘彻肝火未动,委屈先行,“朕为社稷劳碌,社稷谁人牵挂朕?”
常融大约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想是天子对李夫人心生埋怨,希望她能多多牵挂自己。
没等常融组织好语言,刘彻便已没有了耐心。
“跪安吧,朕想一个人静静。”
常融退出宣室后便迎着夜色赶往鸳鸾殿求见李妍,他健步如飞,来到鸳鸾殿时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陈梦出面招待着这位不速之客,先打量了他一眼,接着笑道:“究竟是什么风将使者刮来?”
常融迫切求见李妍,无暇与她说笑,直接攥住陈梦手腕,央求道:“还望陈宫通融,请李夫人见我一见?”
陈梦留意到他额上密密麻麻的汗珠,便不再打岔,领他去寝殿见李妍。
常融驻足寝殿外等候宣见,殿内传来盈盈笑声,常融忍不住竖起耳朵一听。
周芒山激动地讲述着霍去病的英雄事迹:“听说大将军与匈奴僵持不下,因无法辨别匈奴去向,才不敢贸然出击。后来遣六军将领各自领兵出去打探,竟都无功而返。票姚校尉请缨寻找匈奴,不想他英勇无畏,竟以少胜多大败匈奴,活捉单于季父,斩首两千二十八级,陛下封他为冠军侯。”
吴丙肯定道:“冠军侯勇气可嘉,实至名归。”
周芒山整理出自己记忆中的霍去病,在脑海里勾勒出他丰神俊朗的模样,不免芳心四溢:“冠军侯不仅骁勇善战,就连蹴鞠也是佼佼者。”
吴丙听出她的怀春之情,冲李妍暗笑。
周芒山并未察觉到端倪,继续喃喃自语:“奴婢见着他的时候,就觉得他英俊非凡,气质高贵。天下岂有这般人物,非是神仙托生的吧?”
周芒山激动地猛然一转头,圆圆的脸蛋,粉扑扑的,越看越可爱。
吴丙捧腹大笑,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病得不轻,怕是今夜觉都睡不安稳喽!”
李妍嫣然含笑,美目轻盈掠过周芒山酡红的脸颊。
“吴宫事就会取笑我!”周芒山臊得脸红,情急之下直跺起小碎步。
吴丙笑得前仰后合,周芒山朝李妍扁了扁嘴,指着吴丙娇声啐骂:“吴宫事不是好人!”
李妍陡然想起东方朔的自荐奇文,眉眼俱是笑意,并引经据典打趣她道:“是是是,冠军侯‘目若悬珠,齿若编贝,勇若孟贲’,他才是好人!”
周芒山脸上红晕更深,转身便要走,陈梦进殿跟着笑了笑,然后向李妍欠身,吸引她的注意力。
李妍咽了笑,缓缓一转身,长裙散开,裙摆如绽放的花瓣。
陈梦禀报道:“夫人,常使者在殿外求见。”
她挑了挑眉,目光低垂,大约猜出常融来此目的。
“请他进来说话。”
殿内笑语戛然而止,周芒山跟随吴丙出殿,陈梦陪同李妍接见常融。
“奴常融给李夫人请安。”
“使者夜访有何贵干?”
常融经李妍一问,忽然有些懵,这才发现自己遗漏至关重要的一环,那便是没有事先想好措辞。
吹牛还得打草稿,何况是帮助小两口化解矛盾?
常融无奈只得临时组织语言:“陛下甚是思念夫人,只因朝政耽搁,不便前来。额……还请夫人多多担待?”
李妍平静如水,声音依旧温柔:“陛下国事要紧。”
常融挠了挠头,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他思索良久,忽然眼睛一亮,继续暗示:“夫人若是思念陛下,不妨移驾宣室殿?”
李妍面不改色,秀发如墨垂于胸前。
她拢了拢衣袖,矜持道:“陛下国事要紧。”
常融一时哑言,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紧张地搓了搓手背,期待的眼神注视着李妍。
“夫人可有什么话要奴转达给陛下?”
她蹙了蹙眉,清澈的目光好似蒙上一层雾气,面上虽不起波澜,心底却早已百转千回。
她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想惯着刘彻,若他不能正视自己的错误,却总想着甩锅旁人,那么自己也早晚会被他算计。
她自觉看不穿刘彻的真面目,有时候不得不畏惧他。
因此,她还是那句话:“陛下国事要紧。”
国事,国事,再问下去,国事都要火烧屁股了!除了这句话就没点别的?
常融知道她分明揣着明白装糊涂,可是又不能硬着来,只好就此收手从长计议。
入夜,冷霜来袭,有些微凉。
刘彻枕在席上,两眼盯着床褥出神。
本来这个时候自己一躺下,或者一侧身,便能看到李妍如花似玉的娇容,还能感受到她浅浅的呼吸,陪她说话,逗她开心。想想生闷气的这几日,竟许久没有同她亲热,自己也总是孤枕难眠。
好想亲她,要大口大口地亲她。
好想抱她,把她圈在自己怀里。
白天忙起来倒没什么感觉,一到夜里闲下来,情绪便开始起伏不定,折磨的他异常难受。
说起忙,这些日子忙得昏天黑地,她也不说来看望一下自己,连一句关心的话也没有?刘彻越想越生气,身体有股莫名的燥热感,索性直接翻身坐起。
宦者令泪眼朦胧的画面一闪而过,这让他愈发地火冒三丈,心想这些为奴为婢的,尚且知道心疼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却不闻不问,多少有些不知好歹!
当初也不知道是谁脸皮那么厚,搬出《长门赋》来指责自己?
呵,女人!
宦者令见帷帐映出一张背影,朝里面小声呼唤:“陛下?”
刘彻动作麻利地掀开帷帐,看起来有些暴躁:“去,把李延年叫来!”
“奴这就去。”
宦者令立即往太乐署宣旨,李延年从睡梦中惊醒,披了件薄薄的衣衫,便赶来面圣。
“奴李延年拜见陛下。”
“免礼。”
李延年态度恭敬,性情温顺,声音听着很是温柔,刘彻对他倒没什么脾气,反而更加礼重。
刘彻伸手拍了拍床褥,邀请他与自己同榻而眠。
“奴恭敬不如从命。”
李延年深知盛情难却,只好诚惶诚恐地登上龙床。
微弱的烛光映照着刘彻苦瓜一般的脸,当着李延年的面他不再弯弯绕,而是直接向他吐苦水:“这里没有外人,朕跟你实话实说,诛杀颜异乃朝廷之事。妍儿不分青红皂白,全都赖在朕的头上,口口声声怪罪朕有多无情,她自己却对朕漠不关心,不见女子半点温柔,天下竟有此理?”
刘彻倒完满肚子的苦水,脾气有所收敛,“你是他哥哥,有空好好劝劝她。”
李延年叩首拜了拜,解释道:“小妹并非对陛下不敬,只是心中有一夫君,故而才敢冒犯!”
李延年这番话简直说到刘彻心坎里,他不仅一句反驳的话也没有,还引以为是:“这话朕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