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异一番话整得刘彻心火虚旺,他眉目寒冷却未达眼底,而是面不改色地扫视席下,想着去瞧李妍一眼,她坐在平阳公主身旁,正巧被刘娉的身子挡得严严实实。
李妍不在自己身边也就算了,望也望不到这就很离谱!
他重重地放下酒樽,越坐越窝火,诸侯王倾酒频祝,他冷淡地回应,喝了两口闷酒,旋即目光凶猛地戳了颜异一眼。
要不是他多管闲事,自己何至于独坐高台?白鹿皮币一事颜异拒不奉诏,没想到他不思己过反而变本加厉,竟蹬鼻子上脸!
食几里笋脯散发出又酸又臭的味道直逼刘彻的咽喉,熏得他六识失灵浑身难受,故而一点食欲也没有。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颜异,像看一只蝼蚁。
颜异望而生畏,急忙低头挽袖擦了擦额头上面的冷汗。
酒过三巡,刘彻便迫不及待地起身,行至李妍席间向她伸手,李妍亦不想再待下去,便伸手搭在他的掌心,被他紧紧一握跟着他一同离席。
文武诸侯皆各自散去,剩下的祭月仪式由卫皇后率领后妃与皇子公主完成。
大朝日刘彻一宿没睡,深邃的眼神不见半分疲倦,反而比往日更加锐利逼人。他对颜异耿耿于怀,便开始吹毛求疵寻找颜异的破绽准备给他点教训。
颜异心知天子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他的手段一贯强硬,故而行事更加谨慎,以免惹祸上身。
颜异为官廉直,行事光明磊落,根本无处可查,刘彻也只能干瞪眼。
张汤嗅觉灵敏又擅长周纳,早就看出天子对颜异不满,同朝为官自己没少受颜异的闲气,正好来个借刀杀人铲除劲敌,于是便暗中指使人告发颜异,然后假惺惺地上奏天子。
刘彻想抓颜异的小辫子想了很久,却怎么也抓不到,心下也很好奇告发之人都抓到些什么把柄,便命张汤署理颜异一案。
无奈颜异此人刀枪不入,这让张汤很头疼,只能硬着头皮给颜异罗织罪名。
张汤请入宣室,刘彻幸灾乐祸地召见他。
“臣恭请陛下圣安!”
“朕安。”
刘彻语速平常,心中却急。
张汤垂首躬身,两手托举简牍悬于头顶,恭敬道:“日前黔首隐秘举告,大农令颜异毁谤朝政。经臣详查,颜异确系腹议毁谤朝政,请陛下过目!”
宦者令接过简牍呈给天子,刘彻迅速翻阅简牍,查看来龙去脉,不想却只有寥寥数语,大意为:颜异与门客议论朝政,门客指出朝廷政令中诸多不可行之处,颜异却并未吭声,而是翻动嘴唇,表明不服。
刘彻无语至极,这算哪门子检举?
“就这些?”刘彻声音不重,却自带压迫感。
张汤自知骑虎难下,与其日后传扬出去树立一个死对头,倒不如将他坐实死罪,免去后顾之忧,遂向天子陈奏:“颜异位列九卿,见朝廷法令有不当之处,不向陛下谏言,却在腹中诽谤,此为大不敬,论罪当死!”
刘彻瞳孔里闪过一丝短暂的震惊,然后漆眸眯成一条缝,缝隙里迸发出肃杀之气,接着心一横,大笔一挥批准张汤所奏。
制曰:“可。”
颜异按腹诽罪被处死,他受刑当日临危不惧,慷慨赴死,时人闻之哀伤,敬佩他的气节,无数方正之士前来吊丧。
出殡那日,汲黯亲自扶棺送葬,长安百姓夹道哀别。归城临行前,汲黯下车趋行几步,来到颜异遗孀车前,安慰她道:“逝者已矣,如夫人节哀顺变!”
陈氏眼角旧泪未干始拭新泪,被车夫搀扶着下车,向汲黯福身拜谢:“蒙都尉厚睐愚夫,未亡人感激不尽!”
汲黯俯拜回礼,哀容铺满整张脸。
陈氏念及丈夫之死便心如刀割,捶了捶胸口恨不能随他而去,待情绪稍缓后便郑重地跪在汲黯跟前,含泪哭诉着:“可怜亡夫他一生坦诚奉公,从不欺压百姓,可到头来却落得腹诽而死的下场,真可谓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汲黯扼腕叹息,仰天长叹:“公道自在人心,大农令清正廉洁日月可鉴!”
一番话说罢又急忙俯身对陈氏语道:如夫人快快请起,否则可要折煞老夫!”
谁也没想到颜异会因为子虚乌有的罪名身首异处,颜异没料到,汲黯也没有料到。
陈氏带着儿子赶回家中,发现家门口还停着一辆辎车,只是天色将晚,不知是哪位贵人造访?
家仆踏门而出,快步来到她跟前,低声相告:“陵翁主来看望如夫人,已经在正屋内候着。”
她虽是个妇道人家,却也晓得轻重,早就听闻淮南王女刘陵在长安眠花宿柳,与王公大臣蝇营狗苟,想来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物。
陈氏一入屋,婀娜艳丽的倩影便映入眼帘,想必是刘陵无疑,她目光细腻,在刘陵身上短暂停留,丈夫新丧阖家举白,她这一身鲜艳的彩衣显然不是来吊丧。
“翁主莅临寒舍,贱妾不曾远迎,失敬失敬,还望翁主宽恕一二。”陈氏欠身向她赔礼,虽然心中不喜,可尽量也不去将她得罪。
刘陵忙扶她起身,眉眼含笑:“快别这么多虚礼。”
陈氏强撑着笑颜同她寒暄,询问她道:“不知翁主莅临寒舍有何赐教?”
刘陵一眼看出她是个清醒的人物,便不和她打马虎眼,只把脸一沉,立刻悲从中来:“早就想来凭吊大农令,可是想想自己原本也没多少机会,又何必多此一举?”
她转身叹了声气,一副绝望姿态。
陈氏忙陪笑道:“翁主福泽深厚,岂能和愚夫比拟?”
刘陵秀眉低垂,意兴阑珊地叹息:“中秋宫宴我代父王出礼,看得真真切切。陛下欲携李夫人同席,大农令出面直言劝谏,陛下顾及礼法,这才打消了与李夫人同席的念头。我那日不过也多说了两句,陛下便对我恶语相向,我只当这件事已经,可谁知大农令这么快便遭受杀戮……”
刘陵说着便哽咽了起来,眼泪也跟着滚落下来。
陈氏听罢手脚发软,心中如倒春寒。
都说当今天子乃圣君明主,怎么会想出“腹诽”这等子虚乌有的罪名残害忠良?宫闱之事向来深不可测,丈夫糊涂丧命焉知不是冲撞了贵人?
刘陵急切地攥住她的手,热泪在眼眶里打转,瞬间声泪俱下:“如夫人只当我兔死狐悲也好,倘若我将来有个不测,这世上好歹有个知情人,不教我枉死啊!”
陈氏眼窝通红,热泪灼伤着脸庞,与刘陵哭作一团。
送别刘陵后陈氏便开始四处走动,打听中秋宫宴一事,确如刘陵所说,颜异当着众人的面顶撞天子。
妇人心性最是善变,丈夫直言不讳恐怕不只冒犯天子威仪那么简单,细细想来只怕也得罪了这位李夫人。
陈氏枯坐屋内,不饮不食也不忍入睡,想起惨死的丈夫便心痛难耐,眼泪止不住地流。
直到儿子来到她身边,为她擦拭眼泪,陈氏才稍稍缓过来,抬眼看着他。“望母亲保重身体,父亲泉下有知,必定会难安的。”
陈氏抱着儿子大哭一场,丈夫悲惨离世,留下她孤儿寡母,怎不叫人肠断?她抱着儿子得同时生存的欲望也更加坚定,丈夫得罪李夫人,焉知她不会牵怒于自己和儿子?
女子柔弱,为母则刚。无论如何她都要保护好孩子,不能让他承受无妄之灾。
解铃还须系铃人,陈氏盼望能见上李夫人一面,想当面给她赔礼致歉,请她高抬贵手放过她们孤儿寡母,于是便向内宫递了拜帖,经永巷令核准,报备给鸳鸾殿执事。
吴丙收到拜帖讨李妍示下:“大农令遗孀携子愚欲拜见夫人,敢问夫人是否接见?”
“大农令遗孀?”
李妍闻言神情流露惊色,心头跟着微微一怔。
吴丙将拜帖递给李妍并道:“夫人请过目!”
周芒山接过拜帖递给李妍,果真是大农令颜异遗孀陈氏递的拜帖。
想起宫宴那晚颜异所说的话,虽心有余悸,但早已释怀。只是她没有想到,颜异居然这么快就死了?
周芒山撇了撇嘴,为李妍抱不平:“大农令当着众人的面,不惜恶语中伤夫人,如今可倒好,巴巴地求见夫人!”
陈梦向周芒山摇首打断她的手,周芒山扁了扁嘴便不再多说什么。
李妍全神贯注地盯着手里的拜帖,静静思索着其中的微妙之处。颜异出言劝谏,当众惹怒天子,可他话中针对的人恰恰是自己。
他这一死,不知会有多少流言蜚语传出,想必大家也会认定是自己蓄意报复,这份拜帖来得这么及时,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既然如此,倒不如见一见陈氏,跟她把话说清楚。
“传话给永巷令,未初一刻接见如夫人。”李妍抬首示下,心中惴惴不安。
“诺。”吴丙出殿向永巷令传话,着手安排接待陈氏有关事宜。
陈梦见李妍面容愁苦,大致猜度出她心中的忧虑,便出言宽慰她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夫人不必挂怀!”
“我这身污点只怕轻易洗不干净。”李妍摇首哀叹,吩咐陈梦去打探颜异一案。
一盏茶的功夫,陈梦折身回来向李妍汇报,颜异于两日前以“腹诽罪”被处决。
“腹诽?”李妍疑惑不解地看向陈梦,大汉律例从未听说过这项罪名。
陈梦也觉得奇怪,答道:“听说是御史大夫上奏陛下,大农令与客议论朝廷法度,言及法令失度之处,大农令不再言语,而是唇微反,心谤朝政,坐腹议毁谤之罪。”
唇微反,腹议毁谤……
李妍又懵又晕,无论如何她都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分明是鸡蛋里挑骨头。她真心想不明白,刘彻到底有着怎样离奇的脑回路,才会堂而皇之地罗织出一个“腹诽”的罪名,将朝廷正卿送上绝路?
这岂非昭告天下颜异无罪,皇帝有心杀之而后快?
他是爽快了,自己可不就得背黑锅了?
帝辛制炮烙之刑残害忠良,又逼迫比干剜心,从此妲己被视为误国殃民的红颜祸水,李妍欲哭无泪,回到寝殿暗自伤怀。
午时三刻陈氏车驾顺利抵达宫门,经黄门引路于未初一刻准时到达鸳鸾殿,宫娥通传后周芒山亲自出门引她入殿。
李妍远远望见陈氏蹒跚而来,一身素服面容憔悴,满头银发凌乱不成形,心中十分怜悯。
陈氏入殿后双膝跪于堂下,眼窝红肿:“罪妇颜陈氏携子愚拜见李夫人,恭祝夫人喜乐无忧,福寿安康。”
李妍见她形容枯槁,温了温声给她赐座:“如夫人无须多礼,快请起身说话罢。”
周芒山向前将她扶起,想扶她入席,陈氏来在席前拒不受座,连忙摆手推却:“夫人美意本不该推辞,然贱妾待罪之身岂敢玷污宝席?”
李妍明白她的顾虑便主动起身,轻步走到陈氏面前,两手握住陈氏惊慌无措的手置于胸前,继而俯身相劝:“惟愿如夫人能体谅我的一片心才是!”
陈氏眼眸闪烁着微光,思量着她方才说过的话,不管是衷肠话也好,假意敷衍也罢,万幸她并没有追究的意思。李妍温柔地轻拍她的手背,陈氏吃了半颗定心丸,这才安心落座。
待安抚好陈氏后,李妍目光微转留意起陈氏身后的男童,满口称赞:“这就是如夫人的宁馨吧?真是卓尔不群,品貌非凡,一看就是个经世之才!”
“多谢夫人夸奖。”陈氏起身回谢,招呼儿子来到跟前,笑容浅浅溢出脸庞,“罪妇膝下只这一起念头,故而苟延残喘至今。”
陈氏忽然心尖一阵酸楚,眼泪滚落下来,她低头拭着泪,发丝沾了泪水黏住脖子。
陈氏情绪安定后不忘叮嘱孩子:“愚儿,快给李夫人磕头!”
他乖巧地点点头面朝李妍双膝跪地,两手交叠在地面,以首触击连磕三下响头。
但见她母子二人隆重而来,想是误会深矣,李妍幽幽轻叹却不易察觉。
陈氏一边拭泪一边向李妍请罪:“愚夫为人向来耿直,贱妾也曾多次提点他,切勿议论他人的是非,可他自视清高,常以汲黯、郑当时为榜样,对陛下直言极谏从不计较个人得失,今时今日他落得这般下场也是咎由自取!愚夫宫宴那晚出言不慎,让陛下和夫人为难,贱妾知道后惶恐难安,只求能为愚夫赎罪一二,念在他人死灯灭的份上,还望夫人不要介怀!”
她哭的凄怆而又诚恳,为了儿子的将来不惜跪在李妍跟前,苦苦哀求着她能够宽恕。
李妍百口莫辩,只好尽量打消她的顾虑:“当日之事我早已忘记,未曾往心里去。”
陈氏听罢擦了擦泪,哭声逐渐熄灭,她抬头缓缓看向李妍,眼里透着一丝犹豫。
“我本无意伤人,一概情理皆不知。”李妍心中忧郁,干脆把话说明白,她信也好不信也罢。
陈氏顾不得真相如何,只感念李妍饶恕之恩:“夫人宽厚仁慈,上天必定会保佑夫人!”
李妍付之一笑未做他言,念在她承受丧夫之痛,便赐给她孤儿寡母一千钱用作生计。
诛杀颜异后刘彻不但没感到爽利,反而心情沉重如坐针毡,他预感到此番行事操之过急,吃相有点难看,恐怕会引来朝野非议。
大朝日刘彻照例颁布朝议内容,绘声绘色:“朕欲兴利除弊,一则扩充边境,二则革除弊政。盖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朕欲兴洪业,则贤能之臣不可或缺!朕欲效仿尧舜之治,选贤授能……”
欲、欲、欲……欲望可真多!
汲黯越听越恼,忍不住打断他:“贤能方正之士何其多,然其未尽其用辄已杀之!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又怎能效仿尧舜之治呢?”
刘彻正讲得声情并茂,又被汲黯当头一棒,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让自己颜面尽失,就差指名道姓为颜异抱不平,刘彻眼里喷火,恨不能将他烧成灰。
张汤见天子脸色僵硬,便试图化解尴尬,上前转移话题:“臣请奏更改刑律,遏止天下奸邪欲念。”
汲黯早就看张汤不顺眼,他阿谀奉承坏事做绝,合该下十八层地狱!
“御史大夫贵为正卿,上不能褒扬先帝伟业,下不能安抚天下民心,杜绝牢狱之灾,两者之间毫无建树,却擅自将高皇帝法令废弃篡改,你这般无耻狂妄早晚会断子绝孙!”汲黯毫不留情地将张汤一顿臭骂。
张汤沉默垂首,心有不甘地瞟了他一眼。刘彻被汲黯当众羞辱,顿感颜面扫地,故铁青着脸奋袖而起,当即罢朝离去。
满朝公卿纷纷捏了把汗,有人指责汲黯有失人臣本分,也有人好心提醒汲黯收敛一点,多少顾忌君王的颜面。
汲黯不以为然地反驳道:“朝廷设立三公九卿辅佐君王,难道是想让公卿阿谀逢迎?若公卿大臣明哲保身只顾个人性命,不去纠正君王过失,使君王远离正道,岂非陷君王于不义?倘若为此贻误朝廷大事,岂非得不偿失?”
公卿或默不作声或摇首替他叹息,公孙弘慢条斯理地从汲黯身边走过,既没有同他打招呼,也没有同他搭话,张汤则甩了甩袖朝汲黯冷哼一声。
刘彻气突突地离开承明殿,步下御阶时环顾左右,才将满腹牢骚发泄出来,一路上骂骂咧咧:
“汲黯愚不可及!”
“老匹夫!”
“呆鸡!”
“……”
宦者令低着头不敢接话,任由天子发泄怒火,等他火气消了,才服侍他登上轺车。以他独到的经验来看,这个时候的天子跟瘟神差不多,比猛兽还凶猛百倍千倍,总之谁招惹他谁倒霉!
宦者令心下一琢磨,还是送他去李夫人那里待着比较稳妥,于是嘱咐奉车都尉摆驾鸳鸾殿。
御驾一路疾驰飞速赶往鸳鸾殿,刘彻步下轺车在鸳鸾殿门前伫目微怔,宦者令偷觑天子一眼,发觉他的脾气好像有所收敛,跟着呼出一口气,心情松快许多。
刘彻往殿内寻觅李妍,吴丙领着宫娥四人正在收拾茶浆器皿,见天子登门而入,便主动迎上去招呼他。
“夫人在何处?”刘彻前脚刚进门便张口垂问,脸上残留着怒意。
吴丙略有迟疑地答道:“夫人晌午吃得少,着急接见大农令遗孀,现下正在寝殿歇息。”
刘彻眼皮往上一抬,眸中闪过一丝诧异,这么说今天陈氏来过,她来找李妍能有什么好事?
“朕看看去!”说罢他便匆忙转身往寝殿去找李妍。
来在寝殿外,左右侍奉的陈梦、周芒山等人皆一副苦瓜脸,神色悲悯地瞅着他。
刘彻唇角微动,胸腔冉起一股压力,向来都是他给人压迫感,但不知为何,自从下旨处死颜异便浑身焦躁,心里边闷闷的,堵堵的,时常有种压迫感。
娘的,杀了颜异,好像得罪全世界一样!
他收敛了脾气步伐轻慢地走向李妍,只见她独坐床榻凝望着红纱帐冥思苦想,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
刘彻俯身凝望着李妍,看到她美丽的面容布满忧愁,两靥似蹙未蹙,眼里柔波楚楚淌满忧郁。
“夫人见过陈氏?”他温声打断她的思绪,手轻轻掠过她的云髻。
李妍徐徐回身看向他,美目圆睁:“原来陛下知道?”
她暗自揣测,听他这话的意思,他早就洞悉一切后果。
刘彻听出她言语之间的疑虑,解释道:“朕方才听吴丙提及。”
李妍垂睫暗想,他分明是做贼心虚,敢做不敢认!
刘彻坐在她身旁,伸手欲将她搂在怀里,李妍将身一侧避开他。他扑了个空,拧了拧眉,情绪有些失控,当场质问起李妍:“夫人为何弃朕不顾?”
李妍掩面而泣:“当日宫宴大农令谏言人尽皆知,陛下却将他除之而后快,好教天下人以为妾身乃红颜祸水,可是不想要妾身活命了呀?”
刘彻沉默不语,只原地静默良久,半晌才故技重施:“事出御史大夫,朕不该偏听偏信了去。”
李妍见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又毫无诚意遂怒目而视:“若无陛下旨意,御史大夫岂敢残害忠良?说来说去陛下英明神武,又怎会昏了头以子虚乌有之罪论处正卿,必是受了枕边人的挑唆!”
他第一次见李妍生气,她生气起来脸色酡红,粉粉嘟嘟的可爱至极!
她不但生气,还自己给自己按上罪名。
刘彻哈哈大笑,围在李妍身边诚心诚意地给她赔礼致歉:“诛杀颜异是朕操之过急,朕已知错,这厢给夫人赔个不是?”
所谓操之过急倒不如说是将错就错,李妍愈发苦涩,当即眼泪簌簌而下,原来他真的是蓄意为之。
“陛下既知大农令无辜,却明知故犯蓄意将他诛杀,分明陷妾于不义,天下竟有这样无情的夫君!”
面对李妍的指责刘彻顿时青筋暴起,徘徊了两圈仍消不下这口气,李妍背对着他暗自垂泪。
刘彻咋咋呼呼地拂袖走出寝殿,心里气不过暴躁地在门口直跺脚,接着转身朝寝殿内大声嚎吼:“天下妇人莫非如此?”
蛮不讲理!
明明自己都好心好意地给她赔礼道歉,她还揪着不放,什么玩意儿?刘彻离开鸳鸾殿径自回到宣室,此刻暴跳如雷拿着盆罐器皿摔摔打打,弄得到处凌乱不堪,没有下脚的地方。
刘彻前脚踏出鸳鸾殿,小神仙后脚便钻进箱柜,将他的锦袍撕咬得七零八碎,刘细君寻找小神仙,听到激烈的撕扯声响,便朝箱柜走去,打开一看时吓得她大气不敢喘。
小神仙居然将天子的衣袍撕咬得面目全非!摧毁天子的御衣可是杀头之罪,虽然是小神仙所为,但自己照看不周终究难辞其咎。
“啊!”
刘细君大叫一声,吓得六神无主。吴丙闻声进殿勘察,眼前乱糟糟的一片让她不敢相信。细君眼里闪烁着泪光,拽了拽吴丙的衣袖,央求道:“吴宫事这可怎么办呀?”
吴丙踌躇片刻,按住她的肩头安抚道:“你先别急,我去请夫人的示下,看有没有法子补救。”
吴丙先行领着宫娥入殿,将出宫采买事项向李妍如数汇报:金氏绸缎六匹,红钗三枝,束发带及玉佩若干。
李妍玉手轻触新采买的绸缎,缎面光滑绣工精致,纹饰多姿多彩栩栩如生,丝毫不逊色于内廷的绣品。她将目光悉数停留于紫色绸缎,笑容浅露问向众人:“这两匹紫色的缎面我瞧着甚好,你们觉得如何?”
吴丙笑道:“夫人的眼光必是极好的。”
众人点头附和,亦复如是。
吴丙见她心情好转,趁机将小神仙摧毁天子御衣一事禀告,李妍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定了定神:“随我去瞧瞧。”
刘细君抱着小神仙垂泪哭泣,见李妍来了忙跪在箱柜旁听候发落。
箱柜内的御衣被撕咬得残破不堪,即使送去缝补也无济于事。颜异一事如鲠在喉,李妍心中烦闷,也不想追究,转身摆了摆手交代下去:“从哪里来送回哪里去。”
余者皆呆若木鸡各自盘算起由谁去送,但凡长了脑袋的人都知道,这个时候天子盛怒未平与瘟神无异,谁敢去惹他的晦气。
“夫人交代的事还没完成,我先走一步。”
吴丙迅速溜出去,众人纷纷借故离开,只剩刘细君收拾烂摊子,她将咬碎的御衣整理好,颤巍巍地送去宣室。
刘细君在宣室外徘徊许久,根本不敢面见天子,恰巧遇见常融往宣室方向来,便将案板转托给他,常融外出办事并不知内情,举着案板往宣室里面去,临近门口听到天子的怒骂声:
“吃什么吃!要吃你自个儿吃去!”
常融正暗笑不知是哪个倒霉蛋触了天子的眉头,很快便见食丞领着汤官神情惨淡地退出宣室,常融望着食丞的背影暗暗取笑,然后慢悠悠地走入宣室,器皿简牍遍地都是,下脚的地方都快没有了,常融苦想着自己才离开了几日,宣室就乱成一锅粥?
王弼一面收拾器皿一面好言相劝:“李夫人一时情急才会冲撞陛下,想必现在已经追悔莫及?”
刘彻一言不发地静坐着,绷着的臭脸缓缓舒展。王弼正眼带笑意忽然瞥见身旁的常融,很快便注意到他手里的案板,密密麻麻的一团残布依稀能够辨别出是天子的御衣。
常融不知事态严重,但看天子的脸色好像来得不是时候,于是又悄悄看向王弼,他的脸色也不太好。他顺着王弼的目光瞅了一眼案板,残衣破布似曾相识,好像是天子的御衣,他基本上可以断定,自己来得的确不是时候。
“陛……陛……陛……”常融声音颤抖,腿一软立刻扑倒在地,碎衣残布撒了一地。
刘彻目光笔挺地扫视着地面的残衣破布,喘着粗气牙根咬的吱吱响,然后狠狠呲了王弼一眼,这就是他说的“李夫人追悔莫及”?
“不去!朕不去!”
谁去谁是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