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一片小巧鸿毛,轻轻一晃,便在尘世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时正逢初春时节,素净清雅的临安也骤然桃红柳绿,仿佛只在一夜之间便多了几分烟火气,成了繁华富贵的温柔乡。而沧淼也正是因为春的到来,变得愈发花团锦簇。那热闹,一眼是望不到头的。空气中散着漫天丰盈香气,说来也怪,这香气倒不是蕊上清香,反倒是个个姑娘身上动人气息。柔媚中夹杂着奢华高贵。
可沈见月脸上却只是施着淡淡桃花妆,不随风气,却又情意万千。仿若瑶池仙子,亦把浓妆艳抹的富家小姐压下去了三分。她倒不是不喜粉黛,只是一勾上浓妆就显得庸俗。她有时倒是羡慕如沈露依之辈,可以肆无忌惮地美,哪怕月月银子如流水。但沈思墨与族中长辈都再三告诫她,“切勿迷恋红尘”。只因她是能升任女君。
真是万分讨厌!
不过讨厌归讨厌,她还是一心期盼着能当上女君。一是荣耀,二是她可以干自己愿干之事,陪自己愿陪之人。这样想下去,也是万分欢喜。
楚照君双眉微蹙,笔尖于雪白宣纸舞动,但那毛笔只是潇洒了片刻就逐渐散漫下去。随着“啪”的一声,上好宣纸便被揉成一团,任人踩踏。
“哎…怎么又…”沈见月望着褶皱的纸张,半天说不出话。
此时地上已大半都是褶皱得不能再褶皱的纸团。
楚照君阴沉着脸,眉目如刀子般,一刀一刀都捅在人心坎上。
“姐姐,这事也不是…”沈见月忸怩着,不知该如何相劝。
楚照君倒不是如何生气,这是轻叹一声,复又重新拿过纸张,动笔。
沈见月一边研着墨,一边小声道:“其实这是细活,抄写经文固然枯燥无味。但若是能练得耐性,也不是不好。”
“我又如何不知呢,只是怕别人背地里小瞧了我。”
沈见月双眉微曲,柔声道:“别人怎么看你是别人的事,与你无关。”
楚照君诺诺点了头,旋即低下头去。
这样一来,也不过岁月静好。两人相顾无言,却又懂得彼此心意。时间只在温柔之中悄然经过。天色于初始之蓝转渐为暗淡的墨色。星光皎洁。
“见月姐姐,照君姐姐!仙君和风公子要出去一趟,急着召你们呢!”沧淼弟子急促的声音打破夜空宁静。
两人皆是一惊,不过好在并不是什么头等大事,但又隐隐透着兴奋。
待楚照君与沈见月到达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道路两旁立着大大小小几百盏宫灯。
“这次我们去得急促,只需把剩下的经文抄完。”风洛晨沉声道。
楚照君见他面色凝重,想来该是什么重要之事,急忙问道:“哥,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风洛晨眉宇间藏着几分无奈,“说不好,大概是要有半个月。”
“啊?”楚照君手掩樱唇。
饶是沈见月也愣了半晌,不知这次是何等大事。这回出去的只有风洛晨,沈思墨二人,再见他们神情中夹杂着几分惶恐不安,大抵是个难对付的活儿。
“你们今晚就走?”楚照君定了定心神,面色平静如常。
风洛晨点头,又拣了几件要紧的事嘱咐,两人便急匆匆离开了苍云山。
望着二人远去背影,楚照君心下感叹,长长舒出了一口气,脸上笑容如初新月牙,“这事儿成了!”
“什…什么事儿啊?
“还能是什么事儿?”楚照君手指轻点沈见月光滑的额头,“想不想跟着仙君去?”
沈见月眼中闪过一丝疑惑的神色,“当然想了?”
楚照君只是朗声笑道:“好了,天色不早了!快收拾收拾东西,明早还要出发呢!”
沈见月起先也是疑惑不解,不过后来随即恍然,“你是说,在仙君和风公子身上安了红线?”
楚照君笑而不答,把藏在身后的一只手亮了出来。她手指上缠着一圈红线,红线细而柔软,转动起来飞快。犹如戏台上戏子的一个腰身轻摆,每一下都带着妩媚。红线转动的速度飞快,明明灭灭,在沉寂的夜中亦不眼花缭乱。红线还有个不俗不雅的别名——佳人线。说起佳人线,修真界无论是耄耋老者还是垂髫幼童大概都会有所耳闻。顾名思义,佳人线如佳人,一挂到人身上缠他个两三天不成问题。另儿还有个跟踪感应的法子,但因为佳人线太过普通,也不会有多少人在意,不过修真界年轻弟子都喜将佳人线挂到什么凶神恶煞的怪灵上,或是想偷偷跟着自家长辈出去一闯江湖的,如此一来,倒是人人家里都会备上几条。
沈见月半是惊叹半是欢欣:“楚姐姐,你太厉害了!这法子你才从书上看过一遍就会了!我们!我们能出去了!”
楚照君望着辽远的天际,浅笑一声,“这事儿,还得从长计议!”
轻纱幔帐,满室墨香。一名男子坐于桌前,赏玩着一把做工精致的匕首。那人阴沉着脸,随着帐帘波动,衬得他面色孤冷了几分。
“想容,事情办好了吗?”男子声音十分动听低沉,可又像是随时取人性命的毒药。暗藏着些许不安。
“回公子的话,事情都办好了。”他身旁女子恭敬答道。
“好好好!”男子拊掌大笑,“不过我要再让你帮我干一件事,我啊,想要风洛晨的一条命,和魔灵。他的语调瞬间变得戏虐,格外诡异。
被称为想容的女子一怔,情不自禁道:“传言魔灵早已消失,公子…”
“不不不”男子摇头,“魔灵当然还在,不在他修罗血神风洛晨的手里还能在哪?”
听闻此言,女子屈膝应道:“是,公子。”
“你退下吧,我也倦了。”
待想容走后,男子忽然一阵狂笑,嘴角勾起残忍的弧度,“风洛晨,你可别忘了我啊…”
临安的水颇有些动人意味。因着是三月阳春时节,街上大大小小摊贩都扎了堆,不失烟火之气。两人并肩走在街上,引来许多大姑娘的浓情蜜意。临安本就多水,再加上自古西湖佳名,许多富商也就在自家院子,或找一块空闲地儿建湖引水。日子一长,也有行人赏水游玩。长街两侧皆种植杨柳、时令之花。清风拂过,连带着风也是醉人的。桃红蘸绿,二人亦不觉多留恋了几分。
“哎,两位小郎君,你们这是去哪啊?”有的姑娘纷纷跑来搭讪。
沈思墨只是微笑,风洛晨倒是不见外,多多少少收了不少礼物。
有的姑娘倒是洒脱,可一句话也把自己羞得满脸通红。
“哎哎哎,你们别看了!他是我的!”一名女子冲上前去,直直搂住沈思墨的胳膊。起初风洛晨并不在意,两人出去遇到这么生猛的姑娘还是不少,可那女子竟未得到风洛晨的喝斥。风
洛晨疑惑转头,正好与沈见月四目相对。
“你!”
“我怎么了?”沈见月吐了吐舌头。
“我不是跟你说了不要叫你出来吗?”见风洛晨动了真格,沈见月不好再说什么,乖乖退到他身后。
“你…你们。”风洛晨看了看沈思墨,无奈道。
“哥,是我自作主张…”楚照君声若细蚊。
“你呀你!”风洛晨无奈,举手似要打她。楚照君并不闪躲,打算挺直腰板挨这一掌。风洛晨一双手悬在半空中,终是没有落下去。
“风哥哥,我们也是想出来玩嘛。”沈见月央求道。
风洛晨半是气恼半是无奈,“胡闹!哪有把这种事当作游戏的。”
沈见月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出话。她柳眉微蹙,那是细描过的远山黛,更添几分愁容。
风洛晨平生最见不得美人落泪,心软道:“这个糖人,给你。”看着风洛晨垂头丧气的模样,有些莫名好笑。
沈见月接过糖人,甜甜笑道:“谢谢风哥哥!”
风洛晨一惊,“原来你!”
沈见月不理会他,与楚照君说笑。
沈思墨摇了两下头,又故意装作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楚照君掩面一笑,风洛晨只好也跟着苦笑了几声,这事儿才算解决。
四人正说笑间,忽见一处人群簇拥,像是有何新奇之事。沈见月忍不住好奇,也挤进人群中装模做样地探了几下头。楚照君随着她缓缓簇进人群中央,却见一名女子正用她的灵剑削着一块朽木,样子十分好笑怪异。
“她是凝骄门的人。”沈见月低声道。
楚照君一怔,凝骄门可是修真界中仅次于沧淼门的第二大学院,这女子相貌不凡。明知如此会招来耻笑,却毫不在意,此事定有蹊跷。
“这位小姐,方便透知一下您为何这么做呢?”楚照君询问道。
少女也是一惊,丝毫没有想过人群中竟有如此之人。她收上剑,仔细打量着楚照君。
这女孩约莫十五六岁,身形秀丽,生得却是平平无奇。只不过是个中上等的桃李之姿。但一双眸子却清澈澄亮,惹人注目。
楚照君道:“在下楚惋,楚照君。不知小姐尊姓?”
那女子笑道,“楚姑娘不必行此大礼,小女凝骄门,顾柔,顾雪盈。”顾雪盈的声音倒是极其温柔,如泠泠泉水,叫人沉醉。
沈见月见她身世不凡,忙笑道:“原来是顾小姐,在下沧淼门沈落,沈见月,见过顾小姐。”
顾雪盈媚眼如波,“沈小姐不必如此多礼,是雪盈粗陋了。没想到在此也能遇见沈小姐,真是有缘。”
几句规规矩矩客套话被两个姑娘说得滴水不漏,风洛晨也心下赞叹,忙问道:“顾小姐此次也是同师门所来吗?”
顾雪盈侧头望向风洛晨,微一愣神,惊喜道:“风前辈!”
几人皆是一怔。
顾雪盈扶了扶鬓角即将脱落的梨花簪,又细看自己衣衫是否周全。一切皆好,方才郑重行礼,“风前辈,我…我们在南浔见过。你和,凌夜仙君。”短短一句话被顾雪盈说得断断续续,似是有些胆怯。
风洛晨心底猛地一震,脸色骤然变得苍白,下意识握紧了沈思墨的手。风洛晨年少时曾求学于凝骄学院,深得仙君喜爱。但因与魔道之人勾结,被废去灵核,逐出师门。若不是因此,恐怕也不会有今日之修罗血神。楚照君自知风洛晨与魔道之人交友并不是为了一己私利,亦或是扰乱心智。虽然芳名一世,受人敬仰。但这件事一直以来都是风洛晨心中一道难掩伤疤,直至今日,依然隐隐作痛。
顾雪盈知道自己失了言,不再言语了。
楚照君勉强笑道:“顾小姐做事素来不羁,但恐怕也不会因为一件小事而贻笑大方。您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吗?若是的话,也让大家共同分忧。”
顾雪盈咬着唇,眼中有难言之色,“这件事不是我不想透露,只是…只是它太过荒唐可怕了,还请两位姑娘不要取笑雪盈。”
沈见月明白,当下指着街头一家冰品店曼声道:“虽是春日里,不过临安也是热得很。不如见月请顾小姐吃一碗冰品,边吃边谈如何?”
顾雪盈连忙摆手,“那如何是好,怎能叫沈小姐破费?”
楚照君笑吟吟道:“若是你拒了这事,那才叫不好呢!大热天可不能打搅了沈小姐吃冰品的好心情啊!”此言一出,三人皆复笑。楚照君这样一说,顾雪盈也不好推辞,只得跟了上去。
风洛晨独自一人走在末尾,神色好转,但还是虚浮着的苍白。
沈思墨安慰道:“能不能遇见都是缘分的事,你不必自责。
风洛晨强笑,“我也知道,只是故人遇见,难免伤怀。”见他如此,沈思墨也稍稍放下心,携了风洛晨一同进了冰品铺。
“哎哎哎,楚姐姐!你要哪个?我想要茉莉花兑了蜂蜜汁子的。你要是不说,我就帮你点了啊?”
楚照君头也不抬,“老样子。”
“啊?又喝牛乳茶,多没心意啊!”“哎”沈见月转头望向顾雪盈,“你喜欢喝什么?”
还未等顾雪盈回答,楚照君便抢先一步道:“给这位小姐来一碗玫瑰花露饮子,不要太甜,嗯…”她沉吟片刻,“一块红糖就够。”
顾雪盈惊叹道:“楚姑娘好生厉害,竟能看穿人的心思。
楚照君浅笑,“实在算不上厉害,照君认为,顾小姐为温柔之人。会喜欢温柔之物。你的香包了夹了玫瑰饼子,可不是喜欢玫瑰吗?至于其它的,我是按照自己的喜好来说的,若还与顾小姐相同,那便是知己了。”
顾雪盈腼腆一笑,“其实楚姑娘也可以称呼雪盈的乳名“阿柔”,这样雪盈也可以称您一声姐姐。”
楚照君打心底的欢喜,连声应了。
其实楚照君一向谨慎,不喜与人多交往。沈见月常常劝阻她,却回回得不着好。这次见楚照君放下顾虑,自己也是十分欢愉。但见楚照君与顾雪盈一见如故,心底又不是滋味,仿佛一把钝了的刀子胡乱砍着,怎么也笑不起来,“楚姐姐,你在这里乱绕,别把顾小姐绕晕了。到时候什么凶神恶煞都找不到喽!”说着她作出惋惜之色。
这句话是给楚照君听的,可她却不在意。对坐的风洛晨与沈思墨絮絮而谈。这样一来,她更加气恼,怒道:“你们有没有在听啊?!”
风洛晨摆了摆手,“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这儿啊,有一处醋坛子打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