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照君艰难支撑起瘦弱的身躯,在一团月影下格外醒神。
“叶…楚姐姐,我们回去吧,这里风大。”沈见月软言安慰道。
“不用你,我自己来就好。”她咬牙站起身,却再次不稳跌倒。便是这样数十次,一步一挪地走到门口。僵硬的身子缓缓停下,这一夜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以至于,她无法快速承受。
“阿月,谢谢你。”她转头,凌乱的长发被夜风吹得飞起。似有无尽哀愁。
刺眼的阳光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楚照君忽地直起身,清花帐也随之颤了两颤。眼前的一切让她笃定这是事实,轻拨帐帘,起身下床。这个时候不早了,叶绮姗也大概起床了。想到这里,不由得加快了手上动作,匆忙系好衣扣。她脸上噙着笑意,想来是做了个香甜的梦。梦见自己一朝翻身成凤凰。呵呵,如此也是上千次了。屋内空无一人,她娇柔低下头去,学着话本里大户人家小姐的模样低头绽了个极温婉扭捏的笑容。待梳洗完毕,忽听得几阵急促的敲门声。她自知门外急不可待,应了一声匆匆开了门去。两扇木花雕门轻巧打开,迎上来的却不是劈头盖脸的斥责。竟然是沈见月。
“阿…阿月?”
她双颊带了抹不自然的绯红,想来是跑得急了。
“楚姐姐,我…”她扶着门框微微喘息几声。
楚姐姐?这不是…她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麻木的酸痛让她缓和了不少。
“楚姐姐,今天是你的重要日子啊。”沈见月眉间稍带喜色,方才说话时露出嘴边两个梨涡,说不出的娇俏明媚。
见楚照君半天呆呆立于门口,沈见月解释道:“是认祖归宗啊,你啊现在已经是正正经经的大小姐了。快些,风公子和仙君都等着你呢!”话音未落沈见月便把楚照君硬生生推进房中,更不管她是痴傻还是恍然。
“昨天晚上…”楚照君陡着声音问。
“是啊。”沈见月将她扳到镜子面前。
一张芙蓉修脸端然现于小巧铜镜中,修长手指顺着脸颊缓缓向上抚去,触手是一片细腻。这张脸分明是她与共十七年的,可此刻却有种陌生之感,抑或遥不可及。木梳轻划过头皮,有种轻微的酥栗。那梳子是沾了玫瑰花露子水的,在秀发间轻轻一划就可芳香满室。她恍惚忆起幼时,采了些野花别在双髻上,那时便觉得仿佛自己如小姐一般奢侈了。镜中可人儿十分端庄秀雅,一张俏脸缓缓与自己八九岁时,纯真无暇的脸融在一起。渐有一种不可察觉的痛一点又一点的滋生开去。仿佛是细小的裂纹,在她心底蔓延。
“阿月,我好怕。”
沈见月停住手上动作,“有什么可怕的?你如今成了小姐,叶绮姗她们也不敢怎么样。”
“不”楚照君打断沈见月,“可我宁愿是一场梦。”她的声音慢慢低沉下去,与空气中浓郁的栀子香混为一体。
“一场梦?”
“对,就是一场梦。我好怕,以后的路大概会更加艰难。”
沈见月思量许久,似是在回味她的这句话。“是啊,往后的路虽然难走,但是我会陪你一直走下去。我相信我的知己,相信自己的选择。”她环住楚照君的脖子,“因为我并不惧怕,你且放心好了。”
楚照君侧头,眼中泪意荡漾,“谢谢”
“哎呀沈思墨你怎么还这么平静啊,要出大事啦!”风洛晨在屋中叫嚷道。他裤腿挽起,露出半截小腿。说实话,他的腿十分白皙,竟与女子一般无二。
“有什么可急躁的?”沈思墨语气中带着几分威慑之意,可中意之人却能听出语中温柔含蓄。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大丈夫清清白白二十年,就…就这么突然多出个妹妹。你说这叫什么事吗!”风洛晨双手叉腰,一只脚踩在檀木桌上,眼神中透露出无奈。倒是有些泼妇骂街的气势。
沈思墨一下子忍不住笑了出来,论是风洛晨也没见过如此场面。好不容易忍住笑,淡声道:
“楚姑娘温婉贤良,知书达理。有何不妥?”
怎么像是介绍姑娘,准备成亲呢?
门外的沈见月只当她用永远也没来过。
“那个…楚姐姐已经准备好了。你们可以…”三人都有些莫名尴尬。
后山离逸堂算不上太远,因着后山种植数百棵梅树,一到寒冬时节便是香气萦绕,朵朵红梅如漫天彩霞,旖旎柔和。楚照君便立于群梅之中。她着玉色风毛斗篷,绣暗红色梅花。花蕊借用白色珍珠制成,素雅又不失华奢。即便如风洛晨也微微一惊,看惯了楚照君粗衣布衫,没想到着上锦缎也是个祸国殃民的美人。楚照君淡然回眸浅笑,眸子中缀满浓情,足以让每个与之对视之人黯然神伤。在那一瞬,似乎连冽冽彻骨的寒风也被如此倾城之貌惊艳了三分。一双杏眸不限张扬却又明媚动人。肤色如雪,清雅秀丽。与柔婉多情的佳丽却又不同。又如暗夜中的一支红梅,孤艳冷然,在冷淡的夜中端然生华,闪出明亮的光。
饶是风洛晨也没见过若楚照君般美人。
“这怎么样?”沈见月嘴边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
“见月啊,你看你,每天都吃这么多。楚姐姐可比你好看多了。“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其见月或照君未必有,照君当见月亦不。”沈思墨道。
沈见月朝风洛晨翻了个白眼,“切,还说别人呢。”
楚照君面上含了极温顺的笑意,“照君自然不如阿月了。”
沈见月暖了暖手,道:“快些走吧,这山上好冷。”
四人且说且笑,也不觉欢欣愉悦。楚照君正准备回屋时,迎面走来两位约莫十七八岁的俊美青年。为首那人身着沧淼门生服饰,满脸倨傲之气。但人生得十分风流韵致,剑眉星目。尤其是那双眸子,摄人心魄,直直叫人欲罢不能。那人面廓与沈思墨有几分相似,约莫是沧淼内门弟子。他身后那人暗沉着脸,孤傲之气少了些。只是眉宇之间蕴着沉寂之色,衬得他俊雅面容黯淡忧郁了不少。他衣式普通,却清洁修雅,乌黑柔细的青丝半披着。翠竹般挺立修长。他神色冰冷却柔韧婉转。身量单薄,腰肢纤细,倒像个大姑娘。两人并不把沈见月与楚照君放在眼里,如风般从身边略了过去。
“沈若庭!见到仙君还不行礼!”沈见月怒道。她也不过十四五岁,作出生气之态倒更显可爱。
沈若庭并未把她放在眼里,只是轻描淡写地撇了她一眼,旋即笑道:“哟,今儿怎么这么不巧啊,原来是沈大小姐。不过若庭看你好像不单纯是想让若庭给仙君行礼吧。”
“你!”
“哎,这是哪家小娘子?生得如此俊俏?”沈若庭语气中带着玩笑。还不忘在楚照君雪白的颊上摸了一把。
沈见月见他如此无礼,便更加气恼。一句话噎在喉中说不出来。
楚照君并不恼怒,面上挂了一丝谦和的笑,婉声道:“奴家楚惋,楚照君见过沈公子。还望公子谨言慎行,明白人是知道公子不拘小节。可若是被不明白里子的人听到了,还不知如何编排公子呢。”
沈若庭嘴边划过一道冷笑,“沈大小姐,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自己!”
沈见月也不理会他,而是转头向沈若庭身边少年道:“苏扬,你可得好好管教你家公子了!”
沈若庭不屑地一笑:“呵,还轮得到你来命令我家阿扬吗。我们走,别管这个疯婆娘!”
楚照君自知名叫苏扬的少年地位颇高,也不敢妄言了。
沈若庭朝楚照君抛了个媚眼,“小娘子,你可别忘了我啊!”沈见月恼怒至极,拉着楚照君便往远处走去。
“沈公子…”楚照君扭捏着道。
“别提他!!!”
沈见月速度极快,面若寒霜。一口气带着楚照君到了一处破旧的屋子前才停下脚步。
屋子破败不堪。墙头杂草横生,屋檐下蛛网密布。唯独门前两棵梅树开得如痴如醉,一朵,两朵…像是满树的红云。不得不说,这里的红梅胜过沧淼后山所有精心栽培的梅树。楚照君从来没有来过这里,更不知在华奢精美的沧淼之中还有这样一处荒凉地儿。其实这里的梅花与沧淼后山的梅花一般无二。可楚照君却觉得这里的梅花似乎更洒脱孤傲些,含了梅花本应滋生之感。不知为何,这里的梅花花期并不长,连同破旧院落,一同沉积在了污浊之下。楚照君伸出手,爱惜地抚摸在红漆剥落的大门上。门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就连铜环都生出了暗青色的铁锈。
良久,沈见月沉声道:“这是我娘生前住的地方。但是仙君不让我来。你瞧,这才两个月,就又破败成这副模样了。”她的声音极轻,却一字不差地落入楚照君耳中。
沈见月拍了拍梅花树干,“这梅花也是我娘亲手栽培的,她走以后,就没人住了,自然也没人管这梅花了。”
“令慈很喜欢梅花吗?”
“不知道,不过在我小时候她说过,她的心悦之人喜欢梅花。”
不知何时,沈见月已走到楚照君身边。她缓缓推开房门,随着吱呀一声,院中荒凉景象映入眼帘。
“还好,不算太破。”沈见月轻叹一声,夹杂着几分无奈的苦楚。
院中是个更小的房子,虽然小巧,却不失大方典雅,屋檐之上生了好些杂草。随风幽幽晃着,晃着。沈见月静默在那里,楚照君也不忍打扰她,只是四周打量着。房子虽破,但也可居住。粉墙上青苔斑驳,大概已有很久未曾住人了。
沈见月定定站了会儿,忽而小声唤起来:“小夭?小夭?”
不过多时,一只黑猫从墙角走来,那猫的毛色上好,如一团黑墨。起初那猫刚从角落走出时,楚照君还未发觉。猫走得很慢很慢,身上泛着一股独有的高贵气息。见那猫缓缓走进了,沈见月蹲下身子,爱怜道:“小夭,姐姐两个月没来了,可曾想过姐姐?”自然,那猫不会有一声回应。只是用小巧的头轻蹭沈见月的小臂。那只名叫小夭的猫,长相十分高傲优雅。只是全身漆黑如墨,眼中闪烁着幽绿的光芒。显然,这只猫并不可爱,甚至有些诡异,在夜色中瘆人可怖。
“这只猫是以前在山上的野猫,以为模样可怕被人称为妖猫。”
楚照君也学着沈见月的样子,笨拙地摸了摸小夭的脊背,那猫却是出其不意的温顺。只是瘦骨嶙峋,比其它的猫瘦了不少。
沈见月忽而一声叹息:“今晚夜色真好!”
楚照君微微颌首:“是啊。”
沈见月惋惜道:“西湖边的夜色是最好的,可惜你没去过。”她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光彩,“等仙君出去参加仙门谈会时,我就带你去!”
这句话分明是个十足的戏言,可楚照君心底却骤然升起一阵暖意。
两人戏说了会儿,也甚感无趣。沈见月歪着头,隐秘一笑:“不如我们上房顶去瞧瞧?”
“不可!”楚照君嘴上发狠,但心中也是动了几分细小心思。
沈见月也不理会她,自顾自跃上房顶。楚照君到底还是有几分不放心,也随即上了房顶。
沈见月吃吃一笑:“我就知道楚姐姐不放心我,也会跟着上来。”
“莫要胡说,这种事也是能开玩笑的?”
小夭不知何时也随着爬了上来,在楚照君腿上小声叫着。不得不说临安的夜色真的很美,如块深不见底的玉石。柔波荡漾,漫天星辰都在极力闪着光,一下又一下都激荡在心弦之上,像是洒落了漫天不可言的情意。那一瞬,真真觉得就这样天荒地老下去便好了。两人相顾无言,却用彼此手掌默默传递着一种只有两人才懂的意味。屋顶上,冷风一吹是凉到心尖尖上的,可是知心的人儿在你身边,似乎满世界的寒意都在那一刻通通化为乌有。
“确实啊,在幽州很难见到这样漂亮的夜色。”
“楚姐姐,你看那颗星星!右边那颗是你,左边那颗是我。你说,再过十年我们会变成什么样?”
楚照君摇摇头,“我不知道。”
“哎呀,你别老说不知道。楚姐姐,你看那颗星星,好漂亮呀。我给你摘下来如何?”
楚照君轻笑一声,“你呀你。”她用指尖深深戳了一下沈见月雪□□糯的额头。
“楚姐姐,我之前说过,两个浑身发冷的人靠在一起就不冷了。现在…”她眼中泛起柔媚碧波,“我很暖和。”八壹中文網
楚照君不约而同的一笑,眼眶里却有氤氲泪意。她在沈见月耳边婉声道:“我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