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肖婷在掖庭司里待了三天。即使没有人理会也没有人审问,可当她迈出掖庭司的大门,冬日的阳光再次照在脸上,对于一个生活在和平年代的现代人来说,那感觉真是恍若隔世,激动到她脚下发软,两眼发酸。
“路姑娘。”
“曹公公,您说。”对于这位带着自己出夜庭司的大内监,路肖婷是又敬畏又感激。
“路姑娘,你脚下踩着的这块砖,直到昨天还是血红色的。”
大雪夜掩埋不掉的血腥气,随着帝王一声令下,十几个宫人的来回擦拭的一丝踪迹也无。
路肖婷抖了激灵,第一时间想到昭帝杀光后宫的那段历史传闻,那是什么时候来着的?如果她没记错,是大昭七十二年冬,而她现在已经知道,如今就是大昭七十二年。
“死了……很多人吗?”
她的态度与这具身体的原主,那位容奉妃身边的大宫女有很大不同,所以大内监不动声色的审视过她。并没有告诉她,她脚下这青石玉的台阶,几天前人头滚滚的恐怖画面。
“那些忘了本分的奴才死不足惜,若是谢公子真出了什么事,死的人说不定还要加上你我。说到这里,老奴应当谢过路姑娘的。”
谢她?为什么谢她?这些话什么意思?
路肖婷想到了那奇怪的古墓,昭帝痴迷人死复生之术的传闻。说到底她为什么会穿越到这个时代,乃至这个时刻。
来自千年后的天命之女已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触及到历史背后可能的真相。
“陛下他难道?”历史上的暴君尉阙迟,难道真心喜欢自己的伴读,乃至后来为其疯魔不成?
“陆姑娘,从今天起还请你跟在谢公子身边。”
路肖婷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她这副震惊到呆滞的表情落在大内监眼里,无疑降低了她的可靠程度。
若不是陛下和谢公子的关系已然僵硬到必须做点什么来缓和的地步。大内监也不想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一个齐国人。
“路姑娘,陛下是天子。天子即是天命。”似是怕路肖婷不懂,他又苦口婆心的加上一句:“这天若是晴了,你我乃至容奉妃娘娘的日子也才好过得下去不是吗?”
只是三天,原本凄凉的宫殿完全换了一个样子。
不说来来往往沉默宫人,就连院子里那颗枯死的老树都在修剪后重新焕发生机。
小侍女堵在屋门口,冷着一张脸,说着“公子还需静养”以及“这些华贵的东西她家公子可也受不起”之类的话,不管是那些见风使舵的后宫中人送来的礼物,还是帝王派人送来的赏赐都被一视同仁的拦在门外。
直到她看到路肖婷。
“路姐姐。”
少女红着眼睛冲过来,给路肖婷一个撞得她胸口发疼的拥抱。
在这个陌生时代能被人挂念的感觉,让路肖婷的表情渐渐柔软下来。
“嗯。”她同样回抱过灵犀。似乎从面前娇小的身体上汲取到力量。
莫名其妙的穿越,卷进一场现在回想起来怎么都能算得上历史转折点的事件中救人,救完人后在一个阴森恐怖的地方心惊胆战的过了三天,而现在——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睛砸到灵犀的衣服上——在一个相对安全的间隙,迟来的恐惧和疲惫一起涌的上来。
她知道自己又在哭,让小姑娘有些不知所措。
但路肖婷停不下来,直到带着冷意的手指挽起着她额前的碎发,温柔的帮她掖到耳后。
“路姑娘,这几天,连累你受委屈了。”雪色碎着阳光,眼前人眉眼温柔,脸色虽然苍白却再也不是之前眨眼间就会消失的模样:“救命之恩,旸之定当铭记于心。”
这样好看的人,这样温柔又美好的人,是因为自己才能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值得的,你在做对的事情。”在那个瞬间路肖婷似乎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
那个她来到这个世界时最初所听到的声音。
————
把饱受惊吓,疲惫过度的天命之女安排到偏房了休息,也让灵犀暂时转换了关心的目标。
邵旸之终于有时间喘上一口气,不用一直躺在床上当病号。
他从曹公公送来的那些话本子里随意的挑出一本闲书,拥着狐裘在把临近暖炉的躺椅上看。
001趁着没人也从意识海里钻出来。
它打量过室内与几天前完全不同的舒适奢华,又扫描了下院子里,曹公公不说是谁,但谁到知道他是替谁送来那堆补品礼物。一时间被这里和前两天的天地之差蒙住眼,居然生出一种这个世界的任务目标其实对宿主也很好的错觉。
小光球拼命摇了摇脑袋,提醒宿主可不能被这些糖衣炮弹腐蚀。
[宿主,宿主,任务目标在和你道歉,但他那么过分你可不能轻易原谅他。]本是容奉妃宫女的天命之女都被送宿主身边。001觉得自己完全能看出来任务目标的意思。
邵旸之看着书,语气平淡反问。
[不原谅能怎么样,我可以不做任务了吗?]
[……]001当即住嘴。
尉阙迟可是把自己的宿主气到吐了血,完成前几个世界的任务目标们谁也没有完成的“壮举”。
小光球有理由怀疑邵旸之还在生气。
邵旸之的确在恼火,却远远谈不上生气。
说到底,邵旸之并不是多在乎自己的皮囊。他的本体躺在系统空间里,每个世界的身体不过是一俱和自己神魂契合,用来降临到这个世界的“衣服”。就是他原本的身体也早破破烂烂,不过靠着“提线动作”还没彻底报废而已。
所以,他并不在乎尉阙迟想上他。
他更多在恼火,自己当时会为“尉阙迟强迫他”而生气。
不在乎,就不会强求,人没有欲望才能没有妄念。
很显然的,现在他已经并不能很好的保持这一点。
这是自然的事。邵旸之到底是个人,又不是什么山石草木。
[001,我之前对他很过分吗?]
001知道宿主说的是谁。
小光球仔细回忆一下这个世界宿主干过的事。如果用一句话概括,那大概是——卧薪尝胆却不幸有点恋爱脑的冷酷皇子vs处心积虑帮着别人夺嫡的伴读。
不过是被派到任务目标身边就是一场阴谋,不过是发现皇子对自己有意思的时候顺水推舟有意勾引,不过是一边吊着任务目标一边和别人定亲,不过是听着人家的深情告白一边窃取军中机密,哦,再上一些你爱我,我不爱你,我仗着你爱我,不断花言巧语下刀子,最后还是选了别人,哪怕你赢了,我输了,我还要字字扎心把事情做绝的狗血老套路。
和任务目标在其他世界遭受的对待相比,001觉得在这个世界,宿主做得好像、也许、大概也不是特别过分。
[也不是特别过分吧…]既没捅肾又没挖骨,虽然尉阙迟无疑小心眼又难搞。不过001相信,只要宿主愿意多哄不继续冷战,那也和任务目标破镜重圆应该也没什么难度。
话本子讲的是个书生先婚后爱,一番虐心纠缠过后,主角蓦然回首发现一直痴心于自己的妻子才是真爱,然后浪子回头的狗血故事。邵旸之瞅了两眼失去兴趣,把那话本子扔到一旁,转头抽出一本似乎是这几年新出诗集。
[宿主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邵旸之看了几页,突然笑了:[昭帝不仁,不配天命。既然我们没能成功阻止他登基,那现在只能造反了吧。]
看他终于开颜,001整只球都快活了不少,重复着他的话:[好,那我们造……造、造反?!]
001惊了,它呆滞半响:“这…这能行吗?”
要知道尉阙迟可是个刀尖上杀出来,名副其实的暴君。而且造反可不是一个人的事,先不说宿主单枪匹马势单力薄,就是真的找到志同道合的人,到时候一定又是一次血流成河。
“大概不行吧。不过人家都递到我面前了。我总不能无动于衷吧。”他把手里的书递给001:“把前几首诗的第三个字偏旁去掉,连起来读。”
————
尉阙迟是个暴君,但也还算勤政。
一方面是陛下潜龙时期不得圣宠,所以只能加倍努力养成的习惯,另一方面…大概是登基之后陛下和谢公子闹到恩断义绝,除了离宫打仗也只有政务可做。
陛下和谢公子恩断义绝的时候,跟在他身边的大内监觉得如履薄冰,可现在,热茶已经换过三杯,陛下面前的奏章确实没有换过一本,怎么看着也不是个事。
“陛下,到了用午膳的时间了。您看?”
年轻的帝王沉默,终于在那本没几行字的奏章,落了批。
“他按时吃药了?”
“药是吃了。”曹公公苦着脸:“但早上的药膳谢公子只动了两口,公子的性情陛下知道的,陛下要不要亲自去看看。”
“呵,孤日理万机。”
“今天老奴按陛下的吩咐,把路姑娘完好无损的送去和给灵犀姑娘作伴了。老奴瞅着公子的心情好了不少,宫人来报说,公子上午还看了一本话本,一本诗集。”
这台阶递的不怎么隐晦,帝王的眼神落下来,大内监连忙请罪。
“他心情好?说不定还觉得我又布下了颗用来牵制他的棋子。”嘴里冷笑,面上嘲讽,但尉阙迟沉默过后,还是特别从心的站起来:“孤去用膳。”
帝王帝袍漆黑,大步流星的走在前面。内监松了口气小跑着在后面追,心里只盼着,这膳能用得平稳些。
只要那两位,不把那些盘盘碗碗琉璃盏全部摔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