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杞已经好久没试过熬大夜了,她也不记得上一回熬大夜是什么时候,是和舍友们一起跨年还是什么的,总之这样的体验在她短短的人生里并不多见。
她搬了个小板凳就在老人的房间里坐着。
在气头上的洪阿姨立在客厅里骂骂咧咧好一阵,待情绪发泄完后,她也回到房间里,看着床上仍然不知疲倦的老人摇摇头。
“这谁能干得了啊。”
她说的声音很轻,尽管老人并没有听见这句话,也没有在意洪阿姨的身影。
眼下老人世界里的稻草只得施杞一人。老人的惊恐、无助、狰狞和扑腾,全都等待着施杞的回应。
施杞也好想看看老人到底看到了什么,可这世上哪里有鬼,有的只是脑部和身体的病变,还有老人的心中的阴影。
天花板平整白净,中间是一盏老旧的白炽灯,灯管的两端若隐若现着黑色老化的痕迹,灯管裸露着,并没有华丽的装饰。
这就是老人眼神的方向。
施杞抬头朝着这一处望了好一会儿,除了在视网膜上多了视觉的重影外什么都没有。老人恐惧着的流氓、稻草、火堆,甚至是炮弹,施杞一点都察觉不到。
可老人的情绪又真实地可怕,她不时地手臂乱挥,用力拍床,挣扎着向后缩,又或者抓起身边的物件向着白炽灯扔去。
老人感受不到骨骼老化的疼痛,感受不到腰部受伤的疼痛,感受不到背部没好的褥疮,也感受不到扔出去的物件落在身上的无奈。
她就那么叫喊着,从施杞进屋,到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响。
老人的女儿来了。
夜晚陪护的工作辛苦,胡阿姨知道,所以她总是尽可能地早起来换阿姨下班。晚上十点睡,清晨六点起对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来说,并不是正常的作息。
可胡阿姨没办法,她近百岁的母亲需要她。胡阿姨甚至都没有机会睡午觉,因为她近百岁的母亲随时都会喊她。
自从照护母亲开始,胡阿姨每天能够喘息的时间就只有晚上十点到清晨六点这短短的八个小时。
她只能忍受和体谅,因为她这个近百岁的母亲并不是故意的。
老人早就不知道什么是白天,什么是晚上,她的饥饿也随时随地。有时刚刚吃过午饭,她却像委屈的孩子一般吵闹着,她的大脑不记得刚刚吃过饭,正胡乱地发出饥饿的信号。
不过若只是喂饭倒也没什么,照护卧床的老人最大的困难是排泄的问题。
老人的床边放着马桶的架子,她偶尔是能够撑起身来从床挪到马桶小解不需要别人帮助的,可一旦碰上大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年轻人可能没法想象,六十岁往上的身体大部分都会出现便秘的情况。看医生吃药也好,调整饮食结构也好,最后也都能缓解。
到了七十岁就是另外一番状况了。
他们吃下大量纤维类的蔬菜,他们喝下各种牌子的益生菌,他们也轮流试着各种秘方,蜂蜜加陈醋、苹果煮水、香蕉牛奶。可有时候有用,有时候又打回原形。
老人们越来越关注每天有没有大解这件事,他们常常每天睡醒就在等待,等不到就是一整天的焦躁。
若是年纪再往上跑到了八十岁,老人家里的灶台上常年煮着番泻叶,开塞露和厕纸不分家,乳果糖口服液想起来就会抿上一口。
这些举动是能让年轻人腹泻到需要吃蒙脱石散的分量,可对于老年人的大解而言,只得杯水车薪的作用。
老人们体内的粪便牢牢地在肠道上驻足,它们对老人们做的努力视而不见,稳固而嚣张。
胡阿姨面对母亲这样的情况没法无动于衷,她采取了人工通便的方法。
当老人使用通便的药物后,胡阿姨就戴着一次性手套,将手指伸进老人的肛门,把那些顽固的粪便一点点地抠出来。
那画面想起来就让人不适,看起来更是头晕想呕。可胡阿姨就这么日复一日地操作着。
在政府提供的失能老人护理服务中,护工阿姨们需要做的事情也有这一项。
这些年轻人想象不到的,自认为是稀松平常的身体功能,当遇到了真正的衰老,就会变成难以启齿且毫无尊严的痛楚。
“这是怎么了?”胡阿姨身上冷空气正顺着黑暗的楼道飘进明亮的屋中。
老人的叫声还在持续,事情显而易见。
胡阿姨怕老人着凉,平时阳台那道拉门每日只会开上十来分钟就会关上。老人所在的这个小房间里,不仅有人来人往的二氧化碳,还有即使盖着盖子也有味道飘出的马桶。
就在这氧气稀薄中,老人完全凭着自己的意识胡乱叫喊了四个小时了,施杞起身时都觉得有些头晕。
“妈,没有人,这是在家里,在家里啊。”
胡阿姨边强制着将老人的手塞进被中,边高声地和老人解释。她的声音沙哑,想必一醒就起床过来了,或许都没有时间喝上一口水。
“你看啊,你也看不见吗?”老人还是认识自己女儿的。
“妈,鬼子都被打跑了,新中国都成立了,我都这么大了。”
“打跑了?”
叫了一夜的老人迷茫地看着女儿,又望向白炽灯的方向。
施杞不知道她眼里有什么,但似乎那些激烈了几个小时的场景正在消失着。
老人张着唇又合上,手指抓着被子的边缘,“我想喝水。”
从老人的房间走到客厅,施杞第一次能够分辨出空气的味道。老式的客厅只有十几平,连接外界的门窗也都关着,可施杞仍觉得这里的氧气充足而新鲜。
老人房里却都是让人缺氧的浊气,在这些浊气之下,老人终于获得了平静。她喝了水,吃着女儿热好的山芋,吃着吃着就睡着了。
太阳升起将黑暗驱散,也驱散了老人眼中的恐惧和狰狞。
施杞从门口望过去,老人又成了第一次见面时孩童的新奇和天真了。
胡阿姨叹口气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吓到你们了,她已经好久没这样了。”
“奶奶之前这样过?”
“偶尔的,可能是最近老见到陌生的人,刺激到她了。”
“她好像很害怕。”
“是啊,她是南京大屠杀那时候过来的人,从小都跟我们说过好多次了,现在脑子糊涂了,把那些说得多的事情又当成真事了。”
想到昨晚老人的模样,施杞瞬间明白了问题的所在。
“这样不是办法,带奶奶去医院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