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玦用力抿了下眼睛,他这样执拗倔强的性子从未红过眼,更别说流泪了。杜玦努力睁大眼不让泪水糊了视线,他嘶哑着嗓子,说:“如果我说不呢?”
江宁只是虚虚地一笑,他抬手在空气中虚抓了下便碰到了杜玦,他向小时候那样摸了下他毛茸茸的脑袋。
“你最听我话了,不会说不的。”
他是最懂他的人。
“我还能不能找到你。”杜玦觉得心被揪了起来,又被用力扭成了团,最后撕得粉碎。这样的心情他不是没有感受过,只是在遇上江宁之后,他已经不知道从前的自己是什么样了,而此刻那种能把他撕裂的痛苦像恶梦缠绕般的再次出现了。
江宁一愣,“傻,别刻意来找我,时机到了自然会遇上。”
六道轮回,如何可知你会去到哪里。
“还要多久?”
“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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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很快”,一等就是数千年。
江宁醒来的时候,手中鲜红的怀梦草竟变得灰白衰败,焉焉地垂在一边,而他早就不躺在杜玦的小院里,他此时此刻站在宽阔的长路上,昏暗幽深,脚下的土壤带着诡异的潮湿味,抬眼不见明亮的天空,而是无尽的黑色。
黑色的长袍悄无声息地披在他身上,江宁抬步往前走去。四周时而传来阵阵呜咽之声,距离上次冥府被搅得天色大变也不过数日时光,显然这重修工程还未完善,四周地面并不平坦,遍布水洼,偶尔可见零星几处破败的房屋。
四周阴风阵阵,他倒也并不觉得寒冷,越往前走能看见冥府的鬼差越多。这些形色匆匆的鬼差在瞥了眼江宁之后,原本就苍白的脸更是瘆人的白,肉眼可见地像风似的逃跑了。
“这不是死神1号!”
“他怎么又回来了!”
“我的房子还塌着......”
“好可怕,虽然他没杀我,但是我看到他的红眼睛就感觉自己仅剩的魂都要被吸没了。”
“他发起疯来会不会杀了我。”
“快走!快走!”
“你们都忘记死神101号当时把冥府都掀翻的事么!”
“那都几千年前的事了,但是我听很多鬼差提起出,太可怕了,冥府都要被烧没了。”
“现在外面形势更危险,每天都死枉死好多人,枉死城都塞不下了。”
“还有地狱道......我现在都不敢出门,地狱道的恶灵要是顷数逃出,那真的要完蛋了。”
这几个鬼差正要跑路,却听见嗖嗖的巨响,一个体格硕大,身躯上能看到五脏六腑的恶鬼横空挡在它们面前,利爪捏起最近的两个鬼差,瞬间黑色的雾气从爪缝间消散,剩下的几人尖叫着四散而开。
江宁认出了这个恶灵,他堕入地狱道的那日,它也出现了。
江宁随手从地上捡起颗石子掷了过去,那恶灵气势汹汹地回过头,嘴里发出含糊的沉闷声,似乎在询问他是谁。
“在下江宁,有何贵干?”
血红的死神之眼对付地狱道的恶灵绰绰有余,就像曾经的死神1号一般江宁彻底觉醒了他身为“死神”的本质。
一股带着血腥味的恶臭弥漫散开,剩下的几个鬼差互相抱着瑟瑟发抖,嘴里稀里糊涂地说着类似感谢的话。
江宁沉声道:“地狱道现在什么情况?”
“情况很糟糕......不知道从哪里破开一个大口子,那些东西全都跑了出来,忘川那边已经大乱了,我看这里很快也会被波及了。”
另一个鬼差说:“可不,还有些都逃蹿到上面去了,太可怕了,被看守封闭了千年的地狱道竟然开启了,太不可思议了。”
地狱道早就出了问题,这些日子以来全国各地匪夷所思的案子皆是地狱道的恶灵在作祟,腹鬼,瘿鬼,食尸鬼......连固魂城的守灯人也背叛了冥府,这说明在冥府有更大的隐患存在。
江宁抬步继续往前走去,或许千年前是死神1号的他对这里驾轻就熟,但是江宁并没有恢复当时的记忆,可似乎身体本能知道该往哪里去。
“死......神大人。”鬼差在后畏畏缩缩地喊住了他:“你小心些......”
越是靠近冥府的中心,那仿佛能撕裂神魂心智的鬼哭狼嚎变得更为刺耳,暗沉的冥界上空犹如雷声滚滚,仿佛其中充斥着巨大的怨气和愤怒,搅动得深沉的黑色形成巨大的波浪,似乎下一秒就会塌陷坠落。
四处逃蹿的鬼差受了极大的惊吓,他们在看到江宁的瞬间又纷纷夺路而逃,似乎内心也分不清到底是恶灵可怕还是这个曾经的死神1号更恐怖。
江宁琢磨着自己从前也不过是降外面的妖除外头的魔,怎么这些鬼差看到自己会吓成这副模样。只不过无论是这些逃蹿的鬼差,还是被损坏严重的冥府,江宁压根就没放在心上,他现在只想找到一个人。
不远处咆哮的忘川隐隐照亮了墨黑的上空,偶尔几道说不清楚的光线仿佛要将黑沉的夜一劈为二。忘川河边矗立着的固魂城半明半暗地隐藏在黑幕之下,在翻腾起的川河下固魂城内淡黄的灯光更显惊悚诡异。
按照赵冲天的说辞,离那个地方应该不远了,这一区是成排的房屋,好几处都破损严重,有些甚至直接塌陷了大半,江宁却在唯一一间丝毫未损的房屋前停下了脚步。
直觉告诉他就是这里。
江宁抬眼看着成堆古线装的屋子,是这里没错了。
“你果然还是找来了。”
白无常谢必安斜靠着门栏神不知鬼不觉地看着江宁。
江宁看着满屋堆砌的古线装,反复思索赵冲天的话,他看不到江宁的过往曾经,因为江宁和他们不同,非人非神非鬼的属性注定不可能和常人在一起。
“只要有对方的生辰八字就可以看到他每次轮回的一切,你的朋友就是这样看到的,但是看不见你的。”
江宁问:“我的在哪里?”
直至此刻,谢必安才真正感觉到死神1号回来了。
“别人看不到你的,但并不意味着你看不到自己的。”
想要看见江宁的信息只有他亲自确认。
谢必安继续说:“没有了死神之眼的你,就像所有人类一样生老病死,轮回往复......我曾经以为你就会这样,虽然事隔了千年,可到底是我太天真了。”
江宁看着纸上自己密密麻麻的每一世,或好或坏,让人唏嘘。
“废话,死神之眼,恐怕几千年过去了,觉醒这个技能的人只有我一个吧。”
这样一双眼睛岂是挖掉就会消失不见的?他还是在死神1号的某一世内再次觉醒了,只是这一等就是数千年。
而让此觉醒的契机很有可能就是江宁此生的命格,极阴大煞,注定凄惨缘薄。
江宁看到了自己这辈子的命数,和在江家古宅里发现的本子上记录的命格截然相反。
他突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薄而泛黄的纸张在江宁用力捏紧下皱成了一团。
“你父母都是很伟大的人。”谢必安说。
江宁父母的早亡,他自幼长时间被江怀德养在身边,这都不是巧合,他们所作的一切都为了保护江宁。
江临南犯了大忌修改了江宁的命数,而江氏夫妻二人因此丧命。在杂物房看见的古线本上记载了江宁最初的命数,江宁看到的那一页是被修改后的命格,至于原先的是被谁拿走的,答案不明而喻。
他们所有人都是为了江宁。
江宁上前揪起了谢必安的衣襟将他狠狠抵在墙上,他的愤怒和不甘此时仿佛决堤的洪水将他彻底淹没。
“杜玦在哪里?”
他不想再看到有人为他而死。
“当年的你只能勉强用死神之眼抑制住恶灵,而无法彻底消灭它。”黑无常范无救从屋外走了进来,他怀里抱着一卷画轴。
江宁看见了画轴外捆扎着眼熟的捆灵锁。
“恶灵像我一样,入了轮回。”
向来毛躁的范无救异常的冷静,他望向了谢必安,在得到他眼神的肯定后,将怀里的画轴递向江宁。
“他在画里,当然恶灵也在。”
杜玦想做当年江宁做过的事。
江宁恍然大悟,将恶灵困于画中的确是步妙棋,唯一通往冥府的井被封上了,江宁突然明白杜玦为何要这么做,这幅画轴藏匿于井中,唯一通往冥府的捷径让恶灵顺利入画。
“拿去拿去。”范无救嘟哝着:“烦死了,现在冥府上下一团乱,我们两个还擅离职守,要是能渡过这个难关,保不齐还得接受问责,碰上你们两个就没好事。他入画前让我们用捆灵锁扎得严严实实,然后让我们用鬼火烧掉。”
江宁有些怔愣,作为最被冥府信任器重的大将,或许这黑白配二位对他们也是存有几分真心的。
“多谢。”
谢必安挑眉,这声“多谢”出自死神1号之口太过难得。
“所以你的拳头可以松开了。”范无救顿了顿,说:“你是不知道,在你死了之后,你的宝贝差点把冥府给掀翻了天。”
“何止。”谢必安一笑:“放了把火,又将忘川搅得天翻地覆,他大闹了十日,最后才冷静下来的。”
范无救点头:“他整个人像失了魂似的,就像个幽灵一样,不停说着他不想看到我这样的,他会生气。”
杜玦由始至终都是那个听他话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