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深海,无边荒漠。
这是画中的景象。
江宁穿梭于其中,仿佛置身于千年前的岁月,战乱贫瘠,苍峰险峻。
江宁从远古时期而来,作为一个最普通寻常的人类,他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目标只有一个,生存。
当年走来的场景历历在目,画中世界完整清晰地还原了曾经最慌乱惨忍的年代。江宁的心不再平静,入画前内心还平静无澜宛如一滩死水,眼前一幕幕犹如尖锐的石子,将这摊似水搅得翻天覆地。
他心酸又难过。
在那些挣扎求生的时间里,活着的人类只有生存下去这唯一的目标,他看见了太多的死亡和伤害,本能地拒绝和害怕,如果可以,他不想死去,更不想被伤害。
直至成为死神之后,他终于体会了不老和不死,死神之眼让他几乎不会再受伤,强大的力量凌驾于任何生灵之上,可冥府的束缚也让他明白不老不死的躯体终究也是生不由己。
他不再开始畏惧死亡,内心深处甚至有些期盼,对死亡的认同和等待。
他以死神之眼抑制恶灵坚不可摧的力量,虽说是冥府的旨意,可也是他自己坚持的选择。漫长生命的最后,他还是看见了那个由他一手带大的杜玦,他还是那个只听他话的孩子,会轻轻吻在他的脸颊,告诉他只要是江宁的请求,他都会答应。
他瞬间不舍了起来,在他漫长的生命中,只有这个俊美的男人陪伴着他。
江宁站在枯败的山峰之巅,俯瞰苍茫死灰的大地,他想起了自己如今生活的时代,湛蓝的天,如棉的云,还有那些至情至性的朋友们。
眼前的场景消失了,四周陷入了黑暗,仿佛天地之处模糊又不实的混沌苍白,他看见了自己心心念念的杜玦。
“阿玦!”
杜玦站在无尽的黑暗中,他背靠着自己隐没于这无尽的黑暗中。
周围皆是沉沉的黑色,而杜玦的脸却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一如既往挺拔深邃的眉目和轮廓分明的脸庞,唯独不见了那双狭长漂亮的浅色瞳仁。
和他曾经一样,杜玦也抛弃了他的眼睛,这双举世无双的复活之眼。
杜玦的声音异常平静:“你还是找来了。”
“废话。”江宁脱口而出才发现自己嗓音嘶哑到仿佛很久未说话一样,“你还在这里,我怎么会走。”
杜玦突然一笑,即便他此刻脸色苍白,可终究给他一种解脱又释怀的感觉,“我是不是很听你的话,我接下了你的担子,尽我所能像你一样保护世人,肃清恶灵。”
“是,你做得很好。”江宁抬头轻抚了下他的脑袋,就像当年一样,只是眼前的男人已经不再是那个寻求他庇护的倔强少年了。
“我骗了你,我一直在找你,但是我找不到。”
死神1号是冥府最特殊的存在,以至于大局将定之时必定成为了冥府的眼中钉,那时即便他没有和恶灵同归于尽,冥府也不会轻易放过他,很多时候是没有办法独善其身的。在所有死神死去后,曾经的秘密不会再被提起,杜玦的处境不会像他这样艰难,最重要的是江宁自以为自己的眼睛代替了他的复活之眼,这样杜玦所有的危险都解除了。冥府必定将死神1号轮回后的所有信息都妥善保管了,事实也的确如此,仍由杜玦闹翻天,黑白无常也不会透露死神1号之后所有的消息。
但是他们终究还是遇上了,就像是注定那般,在终归到来的时候重逢。
“我知道。”江宁说。
杜玦微抬了下眉,眼角的血顺着骨骼分明的轮廓滑下,在江宁严重他似乎再次看见了那些腥风血雨永不安宁的岁月。
“你只是表明听话而已,就好比这次,你挖下自己的眼睛不就为了等他自投罗网,同归于尽这样的傻办法你倒是学了个九成相似。”
“你现在也感受到了,对不对。”
江宁哑然,杜玦这气话分明还在算当年那笔账。
“我现在才明白,惧怕的死亡不过是轮回的开始,即便我有无尽的寿命,但是没有了你,那不过就是永世的折磨。”
江宁低头吻上了他的唇,他不惧怕世间万物,只要杜玦在他身边,无论是何结局,他都能坦然接受。
“当年我要是知道你们是这种关系,我恐怕就要改变我的策略了。”黑暗中虚化出了模糊的影子,逐渐变得清晰,他双手插兜一步步向二人走来。
依旧谦和有礼,温文尔雅。
明惊雨神情淡漠,带着几分嘲弄和讥笑,“杜玦,我要是你就该好好用一下你院子里种的神木,我不信你就没想过用柳树做的棺木来复活死神1号?”
柳神是应龙从神界带下的,死神1号死前应龙并未对他说柳神的作用,但是杜玦知道。
“神木是难得的天界异宝,在人间这片污浊之地不能完全发挥她的功效,反而会形成怪状。”
柳神的柳木而制的棺柩确有重生复活之效,然而在人间这个作用非常短暂,随后死去的人便不再像人,会变成怪物。
杜玦不是没有想过用它复活死神1号,但是他明白回来的未必是真正的他,与其如此,即便寻找千年,他还是想找到当年的那个他。
“人类变成怪物难道不是很有趣的事?比起我们恶灵,人类变成怪物那真是天下奇闻,太有意思了。”明惊雨笑了起来,那张文质彬彬的脸上是怪异扭曲甚至癫狂的笑容。
杜玦说:“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搞到柳神的柳木,但是阿宁,你还记得那个李老爷子吗?”
“嗯,他的棺木偏巧就是柳神的柳木。”
“你可还记得镇上的人说山的那块是有投资方在进行重建工作,我事后有去调查过,投资方正是明家。”
明惊雨若有所思:“从那个时候你就开始怀疑我了?”
“并不是,我怀疑你是从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明先生,你虽然是个人,可你身上没有半点人类的气息,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怨念和憎恨。”
“原来如此。”明惊雨似笑非笑:“看来即便我保持着人类的形体,我本质终究不是一个普通人。”
江宁冷冷道:“你是世间最恐怖的恶灵。”
明惊雨癫狂地大笑了几声:“世间有鬼又人又有神,为什么不能有恶灵呢?我是由人类的恐慌恐惧嫉妒愤怒等等最危险最可怕的情绪而生的怪物,我的存在也是合理,然而江宁,不,应该说死神1号,你偏偏就要追着我们不放,因果循环,既然如此,我也要杀了你。”
杜玦冷瞥了他一眼:“我曾经让黑白无常调查过你,结果一无所获,所有的信息都显示你是一个非常正常的普通的人,我想知道你如何在每一世的轮回里保持自己作为恶灵的记忆?”
明惊雨停止了癫狂的笑,他对杜玦并不清楚自己的事显得有些兴奋,似乎有对自己成功的伪装沾沾自喜。
“怀梦草。”江宁突然说道:“它能让你梦见想见的人,阿玦,我就是因为它才能在井被封存的情况下来到冥府,我想明先生也是通过怀梦草想起自己的每一世。”
恶灵终究是恶灵,他最爱的人只有自己,他不会梦见任何其他人,除了他自己。
真要说起来,培训机构里种植的奇花异草都是死神1号当年种下的,怀梦草一直在院子里零星的不显眼之处。
“没错,在某一世我突然得到的怀梦草,继而想起了一切,于是在每一世寿终之时我都会以草入棺来确保我下一世依旧保持我之前所有的记忆。”明惊雨说道此处,突然沉了脸:“六道轮回的滋味可不好受,我做狗做猫成畜生的时候还保留着人的记忆,所以我发誓我一定要找到你。”
明惊雨沉着的脸突然变成了诡异的笑来:“可我到底还是遇上你了,其实如果真遇不上,我也打算在这一世实行我全部的计划,我要把这个世界变成最初的模样,可笑的是我生来竟是明家的人,正巧能洞察风水世家所有的走向。”
“从筒子楼开始你就在执行所有的计划。”墙上用血画成的神秘符号,每一层楼的四室都有一具死状怪异的尸体。
“那个符号是炼尸所用,并且是活人炼尸。”杜玦那一晚就在筒子楼,他在看到符号的瞬间,就有了不好的预感,这样神秘又古老的符号竟然会有现在的人知道。
明惊雨眉梢微抬:“那块地方是市区少见的怨气聚集之地,用作活人炼尸再好不过了,可惜那里被你们发现了,我便不好再继续下去了。”
“何止。”江宁说:“吕氏村庄,被埋入土地的人会变成僵,按时间算倒退那些年,你明惊雨还没出生吧,这盘棋恐怕是你上辈子就事先埋下的。”
明惊雨笑而不语,示意他们继续说下去。
“怀遥古镇,老顾口中熟知风水给他鬼火的年轻人说的就是你吧,哦,应该是你的上辈子。”
杜玦说:“不止,还有金童子,蓝安琪复生的尸骨,还有杨睿,连死去多年的人都可以重生,即便回到这个世间的早已不是他们,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的确“复活”了,这些都是你的杰作,也许并非你一人之力。”
江宁明白了他的意思,诧异地问:“那个无名无姓的十字路口的恶魔?”
“是,她也是由人类的欲望而生,相当于一种媒介。”杜玦冷冷地注视着他:“你生生世世都是人类的身份,这是最好的伪装,哪怕是冥府也不会想到是披着人皮的恶灵。”
“可不是。”江宁用杜玦同款冰冷语气,说:“这位披着人皮的恶灵还喜欢cosplay呢,清莲观门口那算命的老头是你吧,妆画得不错啊,改明儿应该红姑娘跟你学习学习,她准能乐开花。”
江宁将很多事联系到了一起,包括江群。
江群的前世就认识明惊雨,明惊雨一直保持记忆的话,恐怕在他看到江宁和江群是堂兄弟的时候,内心是狂喜的。
江宁微微眯起了眼眸:“那个链接你给过宋思晴,虽然她是元凶,但我想你才是那个幕后推手,我只是好奇如果你想害死江群让我痛苦,又为何在灵山救了我们?”
“意外。”明惊雨发出轻笑声,似乎自己对此事也颇感好奇,“没错,我猜到宋思晴想起自己前两世,必宁会对郭秋秋和江群恨之入骨,我就是想借她之手杀了他们让你痛苦。只能说再精心布置的棋局都无法预计到突如其来的变故,你追去的那日在路上偏巧遇上了我,我不想让你怀疑,便和你一起去了灵山。”
明惊雨始料未及的是自己反倒成了江群和郭秋秋打破劫难最关键的因素。
“我每一世都在找寻轮回的死神1号,对于以歼灭世间所有恶灵为目标的死神大人而言,恶灵重现于世,人类变成怪物,人间变成怪物,那该多有趣。”明惊雨将目光移向了杜玦:“他是个意外,罕见无双的复活之眼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这双漂亮的眼睛复活的何止是生灵万物,更是那些虚无缥缈隐藏在最深处的幻想。”
无人可见的言灵能被死神之眼看到,然而在杜玦的严重,言灵被实体化了。最关键的是江宁错过了午夜十二点,他是在杜玦的复活之眼下重生的。
“你知道我看到复活之眼的时候,内心是何种感受吗?”明惊雨癫狂的笑让他俊秀的五官开始扭曲:“我太震撼了,竟然真的有复活之眼,我要用它复活饿鬼道的恶灵,它们曾都是我的伙伴,却被抓入饿鬼道数千年不见天日,我要让它们重现于世。”
江宁掐指一算,八成是当年自己干的好事,又看着明惊雨逐渐恶魔化的模样,心说这人怎么就这么中二,都什么年代了还玩这一套。
“林池,是你杀了他。”林池虽然死于既定的命数,可那个大劫指的就是明惊雨。
“他?哦,他本来是不用死的,可惜在他们和受灯人的对峙中他似乎发现了我的不对劲,那我只能把他们一起杀了。一个棋子和炸弹,没有留着的必要。”
明惊雨癫狂地笑了许久,连周遭的黑色都在震动,江宁索性安静了下来,他轻握着杜玦的手,头靠在他左肩上。
“亲爱的,如果我们输了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但是这一次我和你在一起,同归同去。”
同归同去,这一次谁也不留下谁。
四周陷入了更深沉浓郁的黑色,江宁侧头,他只能感觉到掌心里杜玦略带冰冷的温度,然而沉重的黑色已经彻底抹去了杜玦的脸庞和身影。微弱的红色似要将沉重的黑色劈开一般,在庞大的黑色中匍匐挣扎。
明惊雨尖锐的笑意传来:“没用的,你杀不死我,就和当年的你一样,你的死神之眼最多只能压制我和你同入轮回,但是这一次已经没用了。”此时外面的世界是持续的高温,疾病蔓延,恶灵作祟,人类陷入了癫狂和祸乱,他的力量尤甚从前。
江宁的心突然安静地仿佛要消失一般,他嘶哑着开口:“阿玦,你还在吗?”
“在。”
“我还有个事想问你。”
“嗯?”
“坦白说,你不好追,但是话说回来,你早就看上我了,为什么还让我这么难追。”
“我不确定要不要和你一起,我真的想过如果我的死去可以结束这一切,我愿意。”
“显然你反悔了,杜律师。”
“因为江群和郭秋秋,他们在轮回中不断相遇重逢,又悲剧地结束,这一次却不同了,或许我们之间也可以。”
红色的光芒倏地刺破了浓厚的黑色,明惊雨得意洋洋的脸一怔,他低头看向了自己出现裂纹的掌心。
四周的黑色犹如沉黑的湖水那般晃荡摇曳,似是有什么要破涌而出,又像是什么东西即将粉碎。
江宁的耳边传来了两声尖锐的哭喊,急促又短暂,像是幼童的尖叫,他仿佛知道发生了什么。
“阿玦!”是小宝和小贝。
“金童子是以血为誓的,明惊雨千算万算,却当真失算了这最重要的一步。”
以血为誓,以血相连,这是他们的因果,一方陨灭,另一方也是毁灭的开始。
“他们两个......”
杜玦陷入了沉默,他和明惊雨入画一事除了黑白无常,他并未对其他人说过,那两个金童子在培训机构的日子活得像个真正的孩子,本以为只是稚嫩的孩童,原来他们什么都知道。
红色的光芒愈发强盛,它在挣扎破发的黑色中极尽所能地力挽狂澜,江宁的视线里再度出现了杜玦的脸,他的视野再度变成了鲜艳的红色。
这一次的红色不再是因为他的死神之眼而看到的颜色,是一种更灼烈的火焰之色,鬼火开始燃烧了。
江宁突然感觉阵阵耳鸣,尖利刺耳的哀嚎充斥着他的耳膜,鬼火蔓延直他们脚下,滚烫的火苗舔舐着他们的身躯,那种仿佛能撕碎一切的痛楚让江宁痛苦地跪卧于地。
吞噬世间所有生灵的鬼火,这是杜玦的独孤一掷,可江宁却很高兴此刻与他同在。
“喂,阿玦。”剧烈的痛苦让他龇牙咧嘴地喊出了爱人的名字。
杜玦没有回答他,他更紧地握住了江宁的手,这一次,或许真的无法再见到了。
“由衷地感谢你找过我。”
注定重逢的人等待的只是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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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照不断的烈阳,四处逃散的人群,伤害,死亡,疯癫将整个城市淹没于绝望。人类惧怕无尽的黑暗,却不知这样的白日更让人恐惧和无望。
赵冲天和沈一飞带领着其他风水世家的子弟穿梭于大大小小的街道巷口,他们也不知道自己会在哪个地方轰然倒下,手中的桃木剑呈现的是前所未有的力量,金色的符箓在灼烈的太阳下是与充满希冀璀璨的金色。
他们突然觉得自己也并没有给家族丢脸。
“轰隆”一声巨响,天地并未大动,这声巨响来自他们的内心,二人面面相觑,觉得并没有听错。
“你刚刚有没有听到什么?”
“我以为这个世界就要塌了。”
红芙蓉大惊失色地从远处跑来,她不停手指天空,高厚的云层像狂风般袭来遮盖了蓝得晃眼的天际。随即四周飞快地黯淡了下来,一道巨型的影子穿梭于厚重的云层,低沉的咆哮震撼了每个人绝望的内心。
这样的怒吼之声并未让他们心惊,赵冲天犹豫说:“这影子,像是条龙......”
沈一飞摇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有龙!”
冰凉的雨丝浩荡而下,细小的雨滴逐渐变成滂沱的大雨,气温骤然直将,那些在街上狂奔发癫的人们倏然停住了脚步,神色迷茫的他们逐渐找回了神智。
“你看,这真的是龙!”赵冲天大喊道。
龙尾飞速地闪过,只留有不切的幻想。
突如其来的大雨平复了所有的恐惧和灾难,雨还在下着,云层逐渐稀疏,碧蓝的天际时隐时现,金黄温柔的阳光透过云层的小角带来了清新的空气和重生的希望。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