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婉用了一个暑假的时间在镌刻上总算是入了点门,费了不少边角料,左手也挫出无数细小的伤口,总算是出了一枚还算像样的印章。
用的小叶紫檀,紫红色的木料抛光后,木质绵密,光泽温润,和叶深一向深沉的气质很是符合。章体上仿着故宫文物乾隆帝用过的敞口梅纹花瓶,精致小巧,很讨人喜欢。她用印泥试了试印文,“静读”两个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姥爷都夸她:“婉婉,你心思这么巧,就该学咱们这些精巧的手艺。”
温婉不好意思地继续用抛光条把印章抛得光溜溜的。
做完印章后没几天,已经接近八月下旬,银行给温母来了好几次电话,提醒她该回去上班了。岑婵也来过电话,说是温婉的通知书已经下来了,考上了中央戏剧学院,昆曲专业。
电话里,岑婵比温婉还要开心,笑声嚷嚷得温婉耳朵嗡嗡发疼:“婉婉,你可真棒,竟然真的考上了!”
温婉后知后觉,挂了电话之后很久才反应过来,她梦想的事情真的成真了。
晚上她坐在饭桌上正式宣布这个喜讯,温母盛饭的手顿了顿,她比温婉还要后知后觉,嗯了一声,将盛好的饭递给姥爷,又继续给自己盛:“婉婉,我一直知道你可以的。”
盛到一半想到了什么不对,又确认了一遍:“哪个学校?”
温婉笑眯眯的:“中央戏剧学院。”
“不是上海戏剧学院吗?”温母一头雾水,“当时我跟李老师沟通过,他说你上上戏最保险。我问你,你也说的报上戏。”
谁也没想到温婉胆子会这么大,背着所有人把志愿给改了。
她说:“我想去央戏,但是难度太大了,所以悄悄改了志愿。”
温母这才有些后怕,拍了把她的脑门,说:“你这丫头,胆子可真大,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瞒着我。还好你运气好。”
“咱们家婉婉是真有实力。”姥爷乐呵呵的:“放假每天坚持五六点就起来练习基本功,又自觉又勤奋,这样的好孩子考不上还有谁能考上?”
姥爷没有旧式家长的坏毛病,鼓励起孩子是一套一套的。
温婉笑吟吟的,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姥爷又说:“婉婉喜欢这条路,姥爷希望你在这条路上开开心心顺顺当当的走下去。不过,那条路上都有坎坷,哪条路都有泥泞,有时候觉得过不去了,就咬咬牙。”
温婉捧着饭碗,重重地点了点头。
姥爷忽然起身,走到旁边的立式斗柜边上,插进钥匙,拨开锁扣。
温婉侧目,在她的记忆之中,那个柜子就一直立在那里,那把锁也一直挂在上面,从来没有取过。姥爷今天突然把它打开了,就连温母都有几分诧异。
姥爷从里面取出了一个木制的手提箱,箱子上勾着古朴的纹路,简单朴素。他朝温婉和蔼的笑了笑,打开手提箱,里面的东西被灯光一照,亮得晃人的眼睛。
是一套上好的行头。
姥爷的手轻轻拂过凤冠上的珍珠。那珍珠硕大无比,有鸽子蛋一般大小,镶嵌的宝石玉珠更是不计其数。
温婉暑假方才从李老师那里得了一套老行头,可那老行头在这身行头面前,又显得那么黯然失色。
姥爷的眼神变得温柔了起来,看向温母,说:“这身行头是你母亲的。”
温母一愣,半晌才张口结舌:“可是……我从小到大都不知道……也没有听她唱过……”
姥爷轻柔地抚摸衣服上的刺绣说:“你外祖家就是苏州的,你母亲在那里生,那里长,一把嗓子就跟春雨一样细腻温柔。你外祖是苏州那边出了名的昆曲行家,那年形势混乱,你外祖也没能幸免于难,遭到迫害。你母亲被迫上山下乡,离开苏州的时候只带了这身行头。她到了咱们兴安岭,成日劳作,手上关节变形了,腰腿也僵硬了。后来我们相爱,她生了你哥哥,就彻彻底底将唱戏这件事情给放下了。这也是她到老最遗憾的事情。”
温母没有想到自己的母亲还有这些坎坷的过往,在她的记忆之中,母亲一直温顺而柔软,声线低低的听着很舒服。
却从没想过,她以前是一个唱昆曲的。
姥爷将手提箱合上,推给温婉,说:“那个时代多糟糕,有戏不能唱,想唱不能唱。可如今,政治开化,艺术百废待兴,咱们昆曲是落寞了些,但不会永远没落下去。只要有人唱,就一定会有人再回来听。原本我和你姥姥打算,若是家中无人从事戏曲行业,我们就把这身行头捐出去。可如今,咱们有婉婉了,这套衣裳就当是天上的姥姥送你的升学礼物。”
不知为何,温婉觉得眼眶发酸。
姥爷又将那根做好的手杖递给她:“这是姥爷给你升学礼物。”
她喉头一哽咽:“谢谢姥爷。”
姥爷一拍她的肩头:“是姥爷该谢谢你,你姥姥的衣钵后继有人了。”
回苏州的时候,天上没有下雨了,路况比来的时候好很多,节约了小半的时间。
离开那天,姥爷没有送她们,他一大早就去巡山了。
温母给他留了纸条,就牵着温婉走了。
温婉走到村口时,回头望了一眼,狭窄而绵长的山道上,有一个黑影似乎正在眺望着她们的方向。温婉以为是姥爷,朝他挥了挥手。结果那个黑点朝着蓝天,振翅而飞,原来是只老鹰。
“姥爷为什么不送我们?”温婉问道。
温母埋头走路,半天才回答她:“因为他只能送到村口,再远他回来就难走了。父母和子女,永远也送不到头的。”
温婉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回到寻园的第一件事情是搬家。
温母要从员工宿舍搬回来,温婉要从叶家搬回来。
她在房间收拾东西,叶深在她旁边看着。
温婉在他床上借宿了好几个月,她回兴安岭的时候,床是什么样子的,回来还是什么样子。
温婉指着一个褶子也没有的床,问叶深:“我走了你没搬回来吗?”
叶深摇头:“我妈说女孩子的房间不能随便进,我根本没有进来。”
温婉抹了把书上的灰,一看手指,点了点头:“叶深,你可真够君子的。”
又回头叠窗上的衣服,想了一下,忽然问他:“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成绩呢?”
叶深故作高深:“你猜。”
温婉一咧牙:“好了,状元,现在全天下都知道你是咱们今年的状元了。门口的大红纸贴着的呢。”
叶深一抱拳:“哪里哪里,榜眼。”
他们俩,一个文科状元,一个艺考第二名。
叶母这个暑假过得特别忙,去学校帮温婉领毕业证的时候,被一群家长围在中间询问教育方法,高帽一顶一顶的,现在还飘在云端没有下来。
脸上的笑容遮都遮不住。
温婉终于还是忍不住,放下手中的事情,抓起书包,神秘兮兮地对叶深说:“你把眼睛闭上。”
叶深真的把眼睛闭上了。
温婉把磨好的两枚印章取出来,放在手心,说:“现在可以睁开了。”
叶深缓缓睁开眼,就看到温婉捧在手心凑在眼前的那两个小东西。
印章做得小而精致,比拇指大一点点。
叶深眉眼一喜。
温婉拨弄着印章,说:“我跟着姥爷学了雕刻印章,你不是一直想要藏书章吗?选一个。”
两枚印章合在一起,是一个敞口梅花瓶,分开之后,各执一半。
“有什么不一样?”
温婉说:“一枚朱文,一枚白文。”
“还有这个讲究?”叶深取了左边那一枚。
温婉笑嘻嘻地:“你怎么知道我想让你用朱文?”
“这又有什么讲究?”
“赤子朱心,愿你一生都能保持一颗丹心,事如所愿。”温婉看着他的眼睛,认真的说。
那一瞬间,叶深脑海中闪过的是《浮生六记》中的一段小事——是年七夕,芸设香烛瓜果,同拜天孙干我取轩中。余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余执朱文,芸执白文,以为往来书信之用。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余曰:“纳凉玩月,到处有之。若品论云霞,或求之幽闺绣闼,慧心默证者固亦不少。若夫妇同观,所品论着恐不在此云霞耳。
他看着温婉的笑脸,甩了甩脑袋,收回思绪,从床下拖出一个纸箱子,里面装着他的《考古五十讲》,他开心的很,抓了个蒲团,坐在地上,一本一本地盖过去。
他指着“静读”两个问温婉:“这又是什么意思?”
温婉抿唇:“你每次看书的时候,都安静得像花瓶,叫你也不动,所以选了这两个字。”
叶深点点头,又抱了一摞书给温婉:“帮我盖完。”
温婉直摇头:“不行,我还要收拾东西,你的书这么多,要盖到明天早上去。”
叶深又抓了一个蒲团扔在自己旁边,一手护着她,一手将她扯到地上坐着,不由分说,将书塞进她怀里。
温婉气不过,抓起印章在他脸颊上“啪嗒”盖下去,印泥鲜红似蚊子血。
阳光像是有声音,从窗口照射进来,洒在嬉笑的两人身上,沙沙地响着,也在笑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