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拉开一半的门又重重合上,掉转头看向他们几个人。不计较和软包子之间有巨大的差别,以前他们背后说说也就算了,她就当做没听见,不计较也就过了。可现在他们明着来讲,要再不搭理,那就真成了包子。
“有什么不满意的就说出来,别在背后嚼舌根,你累,我也累。”
王以念朝她挤出一个标准的八颗牙笑容:“我没有说你啊,温婉,你可别往心里去。”
温婉深深呼吸了一口,稍稍将心里的怒意压了下去些许。她本想就这么算了,谁知她刚刚抬脚要走,程欢不疾不徐说道:“学姐,别耽误时间聊天了,十月底还要参加比赛,咱们还要再昆曲社混下去,要上进,人家又不要。”
温婉的无名火腾腾而起,的确她现在在昆曲社没什么建树,可那还不是因为所有人都看不惯她么?主观上觉得她是个走后门进来的,孤立她。她一冲动,脱口而出:“谁说我不要继续再昆曲社待下去的?”
她这一句话说出口,程欢和王以念都抬头,用一种“你是白痴吗”的眼神看向她。
程欢嘴角一咧,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温婉,你不知道吧?昆曲社的规矩是每周的考核连续三周不及格的话,就必须退出。”
她扫了温婉一眼:“哦,也对,陈鸢姐今天当着那么多人当面维护你,要是想破格将你留下来也不是不可能的。”
王以念比程欢要直白得多:“你到台上先站稳了再说吧。”
温婉一口气憋在胸口,直接回了过去:“咱们走着瞧吧。”
她撂下这句话之后,昂首阔步离开了排练室,一路风风火火闯回宿舍。
只可惜宿舍里一个人都没有,她气势汹汹闯进去的绝代风采没让任何人见着。宿舍还没开暖气,风从窗户吹进来,凉丝丝的。周末的寝室人本来就少,外头也静悄悄的,偶尔传来几声踏着拖鞋的脚步声,死气沉沉的,把偌大的寝室楼衬托得像故宫里阴气森森的冷宫一样。
她坐到书桌面前,意识一点点回了过来。
等后知后觉想到自己在排练室说的话时,慢慢的后悔了。昆曲社就这几个人,她不仅凭着走后门的本事让所有人都看不惯她,刚才更是把那四个人给得罪透了。
要是他们在约而同地给她个不及格的分数,她连着三次不及格,就要成为昆曲社建社以来第一人。
温婉想,她为什么要激愤成那个样子,心一横跟陈鸢姐说不干了不行吗?
她想起自己刚才在排练室大放的厥词,羞愧得把翻开的书盖在了脸上。
姜祁一推门就看到她蹬着一双死鱼眼了无生趣地看着天花板。
“这是怎么了?”姜祁把包潇洒地往床上一扔,屁股一挪,把温婉从椅子上撅开了一段,她坐到她旁边去:“怎么这副样子?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温婉巴巴地望了她一眼,叹了口气:“一时狂妄,放下了大话,我现在在想要怎么办?”
姜祁把她脸上的书揪下来,捏了捏她的脸颊:“怎么了?我听说你们昆曲社好像十月底要去上海参加一个什么演出,你是不是也要去?”
“啊?什么演出?”一听到上海两个字,温婉眼睛都亮了。
姜祁一脸看怪物的神情看着她:“你难道不知道?不是我说你,你对身边的事情可不可以稍微上一点心,我都听说了,你竟然还不知道。”
温婉抱着她的胳膊晃了晃:“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班的那个程欢也在昆曲社,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她对我有种莫名的敌意,她又特别擅长跟人打交道,昆曲社的人跟她都好,所以我就不想……”
“你这就是清高。”姜祁一针见血地指出来:“难道程欢她会魔力不成,把团里每个人都哄得团团转。你有的时候就是太自闭了。”
“行行行,我自闭,你别跟我计较,快说说去上海演出是怎么一回事?”
姜祁白了她一眼:“现在昆曲要申遗不是闹得沸沸扬扬的吗?国家也挺重视的,近期昆曲的活动特别多,咱们学校和上海戏剧学院的昆曲专业联合搞一个什么活动,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也是听我们班的人说的,咱们学校就是派昆曲社的团队过去,我一直以为你们已经得到消息了。”
可以肯定的是昆曲社已经得到消息了,但是温婉和他们的交情仅限于平常碰到了点个头打招呼的交情,这些消息自然没有人会主动告诉她。
她捋了把头发,往座椅背上一靠:“去多久呀?”
姜祁锲而不舍地又白了她一眼:“到底你是昆曲专业的还是我是?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回头你问问向晴和谢软。”
温婉屈膝,下巴紧紧抵在膝盖上,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刚才大放的厥词还是脑海中飘荡,现在能不能在昆曲社继续待下去还是个问题呢,去上海参加演出,可不是奢望吗?
她对着地板发了会儿呆,翻个身滚到床上,仿佛在苦海中挣扎了很久,翻来覆去,心里百般滋味。
“我是不是挺失败的?”她莫名其妙吐出一句话。
姜祁正在叠衣服,停下手中的动作,问:“怎么突然这么说。”
她打了个滚,拿起枕头盖在脸上,长叹:“就觉得自己挺失败的,没上大学之前吧,我觉得自己特别厉害,身边的人都围着我转,可是现在呢,我变得不那么厉害,还要去围着别人转。”
“你围着别人转了吗?”姜祁嗤声一笑:“要是你能围着别人转,现在也不至于成这个样子。”
温婉捞起枕头朝她掷去,恨恨问道:“你什么意思?”
姜祁一把接住枕头,扔下正叠着的衣服,朝她床上一扔,在她身边躺下:“道理呢,是这样的。人呐,一定要学会原谅自己,原谅自己没有那么完美。我知道你以前是一上台就有无数人喝彩的爷,可是到了这儿,你如果没有本事继续当爷,那就要学会当孙子。乖乖的当孙子,端茶送水,偷师学艺,等什么时候把那些爷的本事都学到身上了,你才能继续当爷。”
温婉扭头,看向一本正经的姜祁。
她又说:“你不能没本事还妄想在一堆爷当中当爷,否则,你是要挨打的。”
姜祁把手比成一把手枪的模样,抵在她的脑门,“砰”的吐出一个音。
温婉头枕在脑袋下面,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
姜祁拍了拍她的肩膀:“做孙子就要有做孙子的气节,该端茶倒水就端茶倒水,该取经学习就取经学习。你看你现在,又没有当爷的实力,还摆着当爷的谱,你说他们不排挤你排挤谁?”
温婉说:“你平常不也是独来独往的嘛。”
“那是你看到的我,你可没看到我跟在那些爷身后当孙子的怂样。”姜祁若有所思地拍了她一把:“从古自今,应该是人去适应环境,而不是让环境来适应你。”
她从床上爬起来,继续叠衣服去了。
张敏舒上次说她清高,她没听进去;姜祁比张敏舒直白,说她没当爷的本事还摆着当爷的谱,她听懂了。
从进入昆曲社之后,她一直有一种隐藏的危机感,在这么多优秀的学姐学长面前,她变得没有那么耀眼,也没有那么备受瞩目。
她从神坛一步步走了下来,到了泥淖里。天上和地下的差别太大,她一直无法接受,所以极力躲避,躲避和众人接触,摆出一副人神莫近的姿态,孤立别人也孤立自己,最终却使自己暴露得更加明显。
“不就是当孙子吗?”她在心里暗暗的想:“戏文里都讲过,哪一个当爷的不是从孙子来?”
“高中才入门的时候,李老师的同事都说我年纪大了,学戏不成,最后不也考上大学了吗?”她兀的来了一句。
随后她把头埋进鹅绒被子里,难过地想:“俩了搜狐,我给你丢人了。”
戏文里总是爱讲落难才子一遭得势的故事,那些主人公最开始都是除了一腔穷酸学问,别的地方一无是处,可最后个个都高中状元,迎娶娇妻,人生和乐圆满,让看戏的人热血沸腾,充满斗志,好像只要自己努力,早晚有一日也能成就人生巅峰。
但仔细一想,人生而有为之奋斗努力的目标,不也是一件难能可贵的事情吗?八壹中文網
温婉一直想唱好昆曲,可究竟什么样才是好的?在她十八岁以前的岁月里,每一个听了她的戏的人都说不错,没人用十分好来夸过她。就算是夸,也是夸她一把嗓子好,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可嗓子是父母给的。
她自己究竟想要一种什么样的人生呢?唱昆曲究竟要到一个什么高度呢?
陈鸢说她踏实,说不定以后说有人都不唱戏了,她还会坚持在舞台上。温婉冥冥之中觉得陈鸢说得没错,可这倒不是因为她真的就如她说的那般踏实,而是因为,她审视自己的人生,除了唱戏,好像什么都不会。
她原本站在高山之巅俯视着芸芸众生,可突然无数的高山从身边拔地而起,她渐渐成了被俯视的众生之一。
爬上去,爬上去,再努力一点爬上去。
那天夜晚,她做了一夜积极向上爬山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