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国庆假期,温婉都和叶深在一起,她带着他逛了大大的展,满足了一个考古系学生对文物的向往之情。苦了温婉白天陪叶深逛北京城,晚上回到宿舍还要熬夜看书,早上四五点就顶着风霜练嗓子去了。每天姜祁还在和被窝缠缠绵绵,她就蹑手蹑脚起床,顶着越来越寒冷的寒流到后花园吊嗓子。
学校后花园人本来就不多,天气一冷就更少了。
只是有一天,她正好练完嗓子,准备离开,突然瞥到一树火红的石榴花后程欢和徐哲好像在说什么。两个人似乎在吵架,程欢情绪激动,指着徐哲嗓门有些大,不过到底隔得太远,温婉没有听清他们说的什么。
她想起程欢那副凶巴巴的样子,脚底一抹油,跑得飞快。
十月七号收假前夕,温婉终于带叶深去故宫博物馆了。国庆假期到北京旅游的游客很多,为了避免拥挤,他们早早就去排队订票。呵气成霜的早上,温婉搓着手排在队伍里,耳朵里塞着耳机,还在听《牡丹亭》,放假之前,张敏舒就通知大家了,八号下午进行测试。她上回因为突发事件逃过一劫,这一次只能寄希望于自己。
叶深站在她身后,默默的朝风的来向站了站,尽绵薄之力为她挡去寒风。
北京的天还没有亮,黎明前夕的天是靛蓝色的,东边撕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太阳光芒不甘示弱地从那道狭窄的缝隙照进来,微弱,又明亮。
她站在光照过来的方向,发丝都闪烁着璀璨的光芒。像一颗星星,将周围的一切都点亮了。
叶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个,心底一暖,抬手拍了拍温婉的肩膀。
她微微侧过头,侧颜又浴在曦光之中,通透得像个令人怜惜的瓷娃娃:“怎么了?”
叶深心下微微一动,随即顾左右而言他:“北京真好。”
“是啊。”温婉诚恳地点了点头:“首都呢,能不好嘛。”
“以后毕业了要留在北京吗?”
她不假思索地摇头。
“那你要去什么地方?”叶深问她。
温婉想了一下,不知怎么的,回忆起高考志愿闹出来的乌龙。她反问:“你呢?毕业了会留在上海吗?”
叶深也摇了摇头:“不留。”
“那你去哪里?”
叶深淡淡一笑:“你还没有回答我。”
温婉一抿唇,莫名其妙的脱口而出:“我回苏州,回戏院唱戏去。”
“那我也回苏州。”叶深笑得无比灿烂:“回博物馆,修文物。”
温婉:“你会修文物吗?”
“耳濡目染,加上专业加持,应该不难。”叶深摸了摸鼻子。
温婉噗嗤一声笑:“我记得你的梦想是考古来着。”
“梦想都是会变的,小时候我的梦想还是盗墓。”
“考古不就是名正言顺的盗墓吗?”温婉摘下耳机,将随声听放回书包里,小声地说。
检票员拿着喇叭朝人群大声喊道:“大家提前把门票拿出来,检票进去了啊。”
人流涌动,此起彼伏。
叶深在人头攒动中对她说:“咱们说好了,以后你回苏州,我也回苏州。”
温婉一咧嘴:“一言为定。”
很久很久的后来,温婉从戏剧院下班,走到苏州熟悉的街道上,想起2001年初秋北京的曦光之下,叶深说这句话的神情,总会觉得那是他认真许下的诺言,却是永远也兑现不了的诺言。
叶深逛展,双腿就跟上了发条的一样,一动就停不下来,从早晨到晚上,整整逛了一天,他看到了很多传世的珍宝,那些文物穿过历史的洪流站在他满前,他总有种热泪盈眶的感觉。
那种充盈的感动持续了整整一天。
温婉逛得疲惫不堪,回到宿舍后躺到床上就睡着了,一觉睡到第二天天光大亮。
星期一的课不是很多,上午也就两三节,上完后她就去食堂吃了饭然后去昆曲社的排练室临时抱佛脚。晚上七点考核正式开始。
下午五点多的时候叶深给她打了电话,让她一起去吃饭,温婉握着笔还在看唱词,心烦意乱地抓了一把头发,说:“我今天晚上有考核,明天再见。”
“考核重要,饭也得吃。”电话那头的叶深无比坚持。
温婉:“考核都过不了,还有什么脸吃饭。”
叶深:“……”
他默了一秒,干净利落地问道:“你现在在哪里?”
“昆曲社。”
“好。”
叶深挂断电话,温婉把手机揣回书包里,又继续专注地看桌子上的台本。中间程欢来过一次,她逢人都是下注眼开的,唯独面对温婉,眼睛恨不得长到天上去。见她也在排练室,放下东西,冷哼一声,转身又走了。
温婉觉得她莫名其妙,她一直崇尚的真理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忍人,人再犯我,我犯她祖宗十八代”。程欢很好地把度把握在犯她和再犯她之间,她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任由她将玻璃门推得“哗啦啦”的。
没一会儿,玻璃门又被推开了。玻璃门的合页已经老化,一推就嘎吱嘎吱的响,玻璃门兢兢业业工作了很多年,还冒着随时都有可能倒塌的危险继续在门框上奉献残生。张敏舒以前就说过,希望他们这些搞传统艺术的也能发扬玻璃门坚持不懈的精神。
她以为又是程欢,眼皮子还是没挑一下。那人径直朝她走来,站在她身后,影子投在她的书页上,灰蒙蒙看不清字。
“麻烦让一让。”她说:“你挡着我了。”
那人还是没动。
温婉最近累得很暴躁,上火了:“你听不见吗?挡着我了。”
“很重要的考核?”回答她的是个男生的声音。
她一转身,叶深提着两个打包袋,朝她晃了晃:“知道你辛苦,送温暖来了。”
温婉抓了抓头发,拖出一张凳子示意他坐:“你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我还以为是我们队的同学呢。”
“你和那同学有仇?”叶深将食物放在桌子上,问她。
温婉有些泄气地瘫在椅子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说完,她叹了口气,打开包装袋,里面是她最爱吃的汉堡,还有一瓶可乐。她啧啧道:“阿深,吃了你的温暖餐,接下来几天减肥可不容易。”
叶深认真地盯着她的脸看。
温婉嚼着汉堡,问他:“你看什么?”
“我看你太瘦了点,比在苏州还要瘦。”
温婉捏了捏脸颊:“哪有,我都胖了。”
说着,她抬腕看了看时间,说:“已经六点半了,他们就快来了,你先走吧。等今天考核过了,明天我请你吃大餐。”
“什么考核竟然值得你的一顿大餐。”
温婉握了握拳头,豪情万丈地说:“尊严之战。”
————————————————
温婉吃了叶深的温暖餐,能量大增。
因为等会儿要唱戏,不宜喝可乐,她没动那瓶可乐,还放在桌子上。
晚上的考核很紧张,平常很少在团里露面的陈鸢也来参加了。温婉本来就很紧张,看到台下的陈鸢,身上的汗毛更是纷纷竖立起来。
她觉得自己真没用,连小的时候都不如了。那时候初生牛犊不怕虎,李老师让她跟着去剧院演出,脸不红心不跳地就上台了。后来别人都夸她唱得好,日日浸淫在夸奖声中,她自己也以为自己唱得很不错了。如果不是到了专业的学校和一堆专业的人中间,她可能一辈子都会活在这种幻觉中。
她忽然想明白了,从前的人夸她要么是看李老师的面子,要么是因为很多都是门外汉,门外汉看的不是戏,是热闹。
只要热闹,他们都觉得好看。
丝竹鼓钹,热闹非凡,她的声音混在优美的音乐声中,便叫人分辨不清,究竟是曲子好听,还是她唱得好听了。
她这一曲唱得战战兢兢。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觉张敏舒这一次好像发挥得也没有以前那么稳定了,好几次唱错对白就算了,有的地方的转音也很生硬。
要知道张敏舒在昆曲社可一直是铁打一般的雕像人物。和陈鸢一样,都是立在那里供他们瞻仰的。
张敏舒这一波三折的错误,就显得温婉虽然菜,可也没有那么菜了。
她唱完之后下台,张真真意味深长地朝她竖了竖大拇指,她觉得心里空空的,大概是因为一件事担心的太久,这件事终于过去了的失落感吧。这段时间因为这第三次考核,她的神经紧紧绷着,那根弦就这么突然一下松了。她有点不知所措的茫然。
程欢的脸色很不好看,扫过她的时候眼中几乎就快要喷出火来了。
陈鸢朝温婉点了点头,淡淡一笑。
看到陈鸢这一笑,她心里忽然就有底了。
最终的张敏舒宣布的结果她果然擦着分数线过了,虽然不是很高,62分,甚至算不上良好。可温婉却无比珍视这个成绩,她知道这个及格来得有多不容易。
她没想到有生之年自己竟然会为了个62分那般欢喜。
从昆曲社出去的时候她没忘了带上叶深买的可乐。
昆曲社的事情暂时算是尘埃落定了,就算程欢再想她离开,也得再等三周。可经过这件事,温婉渐渐接受了自己,她放下了从前的骄傲和固执,和周围的环境握手言和。
适者生存,自古皆然——她一边想,一边抱着可乐哗哗灌了两口。汽水在她的空腔里欢呼跳跃,像为她庆祝一般。她胸口好像燃了一团火,那团火将从前的温婉焚烧殆尽,新的温婉在烈焰中涅盘重生。
可乐喝光之后,她才发现瓶子上用黑色的马克笔写了四个字——婉婉加油!
她捧着个空的可乐瓶子,忽然傻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