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一家出版社联系上温婉,让她写自传。她在自传里很老实地把自己的成功归纳为两个因素,一个是她很勤奋,另一个是上天眷顾,她一路走来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大的挫折。就算是在昆曲社有个看她不顺眼的同班同学程欢,她也不争气地在考核去上海的名单前崴伤了脚。
从医院出来,程欢像是一只落败的斗鸡,和在后花园同徐哲大眼瞪小眼的状态截然不同。她很娇弱,远没有看起来那么强大,徐哲那轻轻一推,伤到了她脆弱的骨头,脚腕骨折了,最近两个月是没办法上台。回学校的路上,她一直骂骂咧咧,口中把徐哲的祖宗十八代亲切地问候了一片。左不过徐哲他是乌龟王八蛋,他全家都乌龟王八蛋。
温婉秉承着得了便宜不卖乖的精神,默默地坐在她旁边。程欢骂了一会儿徐哲终于把大炮的炮口对准了温婉:“你现在很开心是不是?”
温婉看着她,说:“实话可能会让你有点难以接受,不过我不想撒谎,我现在真的有点……侥幸?”
程欢翻了个白眼:“你说你讨厌不讨厌?”
温婉摇头。
程欢冷哼一声:“你以为我没办法参加考核你就能唱赢赵叶吗?我跟你说,你现在就是河边池塘里的小泥鳅,赵叶人起码是已经腾飞在半空中的麻雀了,要赶她,你还有得唱。”
温婉愣了一下,不疾不徐地说:“物种不同,没有追赶的必要。”
下午这个时候,路上没什么人,公交车师傅一路将车开得就跟飞机一样,风驰电掣杀到学校门口,炫技一样,刹车踩得又快又急,程欢超前扑了一下,好不容易在温婉身上找回来的骄傲凤凰的感觉顿时褪去,又成了只落坡的山鸡。温婉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噗嗤笑了一下。
程欢扫了她一眼,站起身来准备下车,温婉扶着她的手臂。程欢大概小小的纠结了两秒,最终还是被现实打败,挽着温婉的手臂,靠着她的支撑走下了车。
程欢又说:“你想唱赢赵叶,除非你现在赶紧去把她也给推伤。”
温婉:“你这是在教我违法犯罪。”
“我到学校之后,被人都说学校的昆曲社非常厉害,基本上只有大二以上的学生才能参加。我当时就不信邪,挤破脑袋也要钻进去看一看。你知道我进去之后看到你心里是什么感受吗?”程欢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不过等了两秒,温婉没有接话,她这才继续说了下去:“我当时的心情,就像是别人说沙滩上埋了一颗钻石,我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挖了十个小时,最终发现下面躺着一颗黑炭。”
程欢这个比喻让温婉淡淡惆怅了一下。
她又说:“不过后来我发现,里面除了你好像都挺厉害的,所以我去得也不算亏。我这个人吧,天生脾气暴,人家越说不可能的事情,我越要强求。”
温婉接了一句:“这叫性格要强。”
程欢又扫了她一眼,继续冷哼:“别人说新人刚进社里,基本上都是跑龙套打杂的,可我偏偏不。我就要一去就唱角儿,虽然春香不是什么主角儿,可好歹是个有名有姓的重要角色。”
她顿了顿,又说:“谁知道你一个走后门进来的竟然和我唱一个角色,你知道我心里啥感受吗?”
温婉不想再听她惊世骇俗的比喻句,点了点头。
程欢见她点了头,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她说:“反正就是特难受就对了。我跟你说,这一回要是你输给赵叶,没去成上海的话,我会更看不起你的。”
——反正你现在都这么看不起我了,温婉腹诽。
她将那句话吞回肚子里,说:“我会努力的。”
“会努力的?”程欢扭头瞪着她:“你怎么这么没出息,你应该说‘我会成功地的’,能不能有点志气?”
温婉噎了一下:“万一没成功,你不是更会看不起我。”
“我从来不会看不起努力和有志气的人,我只是看不起不学无术还占着大好资源的。”
温婉脸上烫得很。程欢左一耳刮子,又一耳刮子,刀一样割在她脸上。
以前她还不知道程欢为什么对自己有莫名其妙的敌意,在这个下午她恍然大悟。程欢如果生活在古代,那她就是个好打抱不平的侠士,看到天下的不平之事就拔刀而出。温婉在陈鸢的半哄半骗之下进了昆曲社,在别人的眼里成了打破规则走后门的人,所以别人都看不惯她。她进了昆曲社之后一直以高傲的姿态自居,所以别人更看不惯她。
本来走后门和高傲不是什么致命的缺点。
不过走了后门还高傲那就是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靶子,供众人的箭矢针对。
程欢的伤在社里掀起了小小的风浪。下午温婉去昆曲社的时候,好几个人都在讨论这件事,她甚至还听到王以念语重心长地拍了拍赵叶的肩膀,说:“赵叶,你运气真好,幸运之神恐怕一直在眷顾你吧。程欢那么强劲的对手竟然在这个时候受伤了。”
温婉的脊背僵硬了一下,程欢说得没错,在所有人的眼中,她是池塘里的泥鳅,赵叶是腾飞九天的鲲鹏,不可同日而语。所有人都觉得她不如赵叶,根本没把她当成一个竞争对手。
张敏舒宣布道:“由于程欢受伤,没办法参加这一次去上海的演出,所以春香一角在温婉和赵叶之间挑选。时间在下个周末,到时候小组测评分数更高的去上海。还有,程欢这两个月大概都不能再来社里……”
话音未落,玻璃门嘎吱嘎吱响了起来,程欢拄着根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歪歪扭扭的木棒当做拐杖,挂着一脸笑容蹒跚走来,重重地打了张敏舒队长的脸。
张敏舒神色颇有些尴尬,问道:“不是受伤了吗?怎么来了?”
程欢笑眯眯地挪到板凳上坐下:“唱戏用的是嗓子,又不是脚,我嗓子又没受伤,为什么不能来?”
温婉在心里为程欢的精神疯狂鼓掌。
张敏舒甚是欣慰地点了点头:“那行,你自己注意。”
她脚上打了石膏,行动不便,温婉他们训练的时候,她就坐在一边练嗓子,背台词,忙得不亦乐乎,和她没受伤的时候一样刻苦。从前温婉最爱待的那个角落现在成了她的专属位置,她坐在那里静静看书。
唯一不同的是,温婉坐那里的时候,那里冷冷清清;程欢坐在那里,只要一休息,就有不少人涌上前去,嘘寒问暖,慰问伤者。程欢就算是受伤了还是风光无限。
排练散场,众人如鸟散。程欢拄着她捡来的拐杖,又要走了,队里好几个人提出要送她回宿舍。她拒绝得干脆果断:“没关系,我自己可以的,不麻烦你了。”
她慢腾腾起身,挨到最后,所有人都走了,除了温婉还在收拾书包。她瞪了温婉一眼:“你还不快点来扶我!”
温婉唯唯诺诺,把书包一挎,一溜烟窜到她面前,抬手给她做了人肉拐杖。
程欢找到了依靠,把破棍子一扔:“这破玩意儿,在路上害得我差点又摔一跤。”
温婉问她:“都受伤了跑来干什么?”
“盯着你,别趁朕不在,篡了朕的皇位。”程欢气势十足,完全没了下午的萎靡颓废。
温婉憋住了笑,没接话。
程欢又问她:“温婉,你今天唱的是什么?”
“《春闺》里的春香啊。”温婉脱口而出。
程欢点点头:“你知道春香是什么人物?”
温婉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有些茫然地顿了一下:“问这个干什么?”
程欢不耐烦地说:“你说就是,春香是什么人物?”
“《牡丹亭》中的一个贴旦。”
程欢不顾龙体违和,气急败坏:“我是说人物,不是说角色。”
温婉“哦”了声,说:“杜丽娘的贴身丫鬟。”
“哦,原来她是杜丽娘的丫鬟啊,今天看了你的戏,我还以为她是杜丽娘的小姐呢。”程欢这句揶揄的话终于说了出来,嘴角扬起了胜利般的微笑。
温婉被噎得不轻。
程欢问她:“以前没唱过丫鬟吧?”
温婉老老实实地摇头:“没有。”
程欢:“怪不得,原来以前一直唱主角的,所以你进昆曲社人家让你唱副角,你不甘心了?”
温婉这回没老老实实的点头了,她抿着唇没有说话。
程欢又说:“唱戏,自然经常挑战不一样的角色才刺激,总是唱一种角色有什么厉害的?要手手都抓才行,要不然祖师爷咋说技多不压身呢?”
温婉很想纠正她一下,这话不是咱祖师爷说的,她忍住了。
程欢喋喋不休:“你现在唱的春香,虽然声音和动作有那么几分意思了,不过还差了很重要的东西。要想在测评中赢过赵叶,没有这个东西是万万不能的。”
温婉顿时来了精神:“什么?”
程欢摆了回谱:“从明天开始,你负责接我送我扶我,帮我打饭跑腿,端茶送水,三天之后我就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