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婉太努力了,她一向是个有恒心的青年人,小的时候就表现出了非人的毅力。越长大,越是不显山不露水,像是一汪无波的深泉,无人知晓那深泉下她在暗暗乏力,风起云涌。
她越是努力就越是害怕,以前她从来没有害怕过,因为李老师的关系,所有人都哄着她,用好听的话去麻痹她。被麻痹得久了,自己都以为自己是那样的人。直到程欢他们给她上了这么一节课,她明白过来,自己其实什么都不是。
万一这样努力还是不行么?那岂不是证明唱戏这件事情除了勤奋还需要天分,而她是个没什么天分的人?
这个答案过于残忍,残忍得温婉不知道要怎么去面对。
张敏舒让她去观察队员们的唱念做打。她去观察了,赵叶唱的红娘含蓄内敛,举手投足中都表达出了女子的羞涩,李宛南的红娘活泼欢快,台步手势和唱腔都传达出轻快的灵动来。
她忽然明白了,这世上有一千个昆曲演员,就有一千个不一样的红娘。这些红娘有的外放,有的内收,没有统一的标准一竿子打死说谁好谁坏。
最重要的是表达,去和谐统一的唱念做打去打动观众。那才是最重要的,她本就不是宽阔雄浑的嗓子,非要去学张真真版本的杜丽娘,简单粗暴的说就是有违天道。
看破这一层的温婉如同醍醐灌顶,她不再追求李宛南的浑然天成。她的声线细腻,一张口就是水涔涔的柔软气息,天生就该去唱让人酥软入骨的腔调。
她像是武侠小说里掉下悬崖,遇到高人指点的剑客,九死一生之后绝处逢生,任督二穴也就这样被打通了,练得有所小成。
叶深要走的那几天,笼罩在她身上的阴影总算是散开了。她只觉得前途一片光明,就等她驾着汗血宝马一路驰骋。
叶深是在周三上午离开的,坐的火车。温婉有课,他也没告诉她要离开。早上两人默默吃完饭,他还把她送到教学楼下,两人像从前一样挥手告别。
叶深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教学楼的楼梯拐角处,忽然又探了颗脑袋出来,朝他粲然一笑:“阿深,我中午要吃红烧排骨。”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拒绝,只是点了点头。
自然,那天温婉中午没能吃成红烧排骨。她一下课就接收到了叶深给她发的短信,他走了,坐上火车离开了北京。
温婉有些惆怅,又有些忧伤,就连排骨都没心情吃了。
买了一个面包揣在书包里,默默地到后花园伤春悲秋去了。
这个季节,正是犯愁的好时节。从古自今,多少脍炙人口的作品都是在这个季节诞生的。她捧着一本书,恹恹地啃着面包,以前觉得甜得发腻的芝士今天嚼起来好像什么味道都没有。
她心中明白,叶深一走,像是带走了她的心肠,以至于她做什么事情都无精打采的。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和叶深的关系,从小到大,青梅竹马,比亲兄妹还要亲。这样的关系让人不想入非非都难。她以前还能装作不懂,可这些日子叶深做的点点滴滴,要是她还不懂,那就跟傻子没差别了。
岑婵说过,一个人要是无条件对你好,那么他不是亏欠你,就是喜欢你。
叶深没有亏欠她什么,那他就是喜欢自己的。
想通这件事之后,她豁然开朗,正打算仰天长啸两嗓子,却不期然一旁的铁树后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
“你能不能别再缠着我了?”女生的声音中带着十分厌恶:“你知不知道自己真的很恶心?”
温婉一听,怔愣了片刻,这个声音太熟悉了。
程欢像只咄咄逼人的斗鸡:“你妈生你的时候没看思想品德胎教吗?怎么生出你这种道德败坏的东西?”
不等另外那人开口,程欢又道:“说你道德败坏都是夸你,你知道道德是什么吗?”
温婉默默地听墙角,在心里为程欢的犀利和妙语连珠叫了声好。
徐哲唱的行当是官生,嗓音雄浑有力,可是在程欢咄咄逼人的气势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欢欢,你听我解释,事情真的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我和她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关系,我们就是普普通通的高中同学。”
“徐哲,这都快冬天了。”程欢抄着手,冷笑了一声。
徐哲愣了一瞬:“是啊。”
“现在又不是春天。”程欢忽然拔高音量,跟小钢炮一样英勇挺进:“你发什么春?原来发春是不分季节的啊。徐哲,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不要脸,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你妈生你也挺辛苦的,虽然你这脸不咋样,可聊胜于无啊,你怎么就不能好好珍惜?”
徐哲:“……”
程欢趁势追击:“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既然我倒了十八辈的血霉跟你做同学,以后四年还要经常看到你,我也就不跟你撕破脸。可我劝你好自为之,少在外头传谣言说我跟你有什么关系。今天我就跟你说明白了,我程欢天生人野脾气暴,你别来招惹我,你要是再敢来纠缠我,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她雄赳赳气昂昂地转身就走,刚刚转过大铁树,和正在亭子里光明正大偷听墙角的温婉眼神相会。她拧了拧眉头,保持抬头挺胸就要走,她身后的徐哲不明情况,还有话要说,伸手去拉程欢的手腕。恰巧是个下坡,被他这一带,她一挣扎,力道没控制好,脚下一崴,片刻后传来她的痛呼:“啊,我的脚。”
徐哲见她摔倒,连忙蹲下去扶她:“欢欢,你没事吧?”
程欢一咬牙,啐了他一口:“滚。”
徐哲站在一旁,看起来十分尴尬。程欢握着脚腕,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徐哲伸手去扶,她恶狠狠的一掌拍在他手背上:“徐哲,你妈生你的时候没去产检吗?你没长耳朵也没查出来?”
徐哲叹了口气:“程欢,你骂我就骂我,别带我妈成不?”
“你妈没教好你,我凭什么不能带她?我跟你说,我没骂她就是对她最大的尊重了。好了,话已经说完了,你赶紧滚吧,别在我面前假仁假义的,看得我恶心?袁隆平院士搞科研不容易,咱们不能支持,至少应该捧捧场不是么?你这样真的很影响我的食欲。”
程欢骂人的时候,语气、眼神和肢体语言配合得十分到位。眼神不屑,嘴角轻轻勾起,神态既安然又不显山不露水地表达出了厌恶之情,即使忍着脚腕传来的剧痛,还是十分出色的完成了蔑视徐哲,气势十足,丝毫没有表现出跌坐在地上的颓势。
徐哲成功被她的尖酸刻薄激怒,他因爱成恨,伸手照着她的肩头一推:“我都解释到这个份上了,你还不信我?”
程欢被她推得超后一跌,后脑勺差点就撞到花坛一角,温婉一个健步飞上前去,稳稳地将她的脑袋托住,扭头朝徐哲吼道:“徐哲你疯了,要是撞到花坛上怎么办?”
徐哲冷哼一声:“她自作自受。”
说完,极度冷漠地朝程欢瞥了一眼,转身迈着大步走了。
程欢被他这一推推得云里雾里的,见他走出大老远这才回过神:“徐哲你个王八蛋。”
温婉半蹲下去扶她:“你先起来吧。”
程欢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脚腕传来的剧痛,在接受敌人的帮助和继续像个残废一样瘫坐在地上做出了选择。她还是很不待见温婉,尤其是她又撞见了自己这么尴尬的时刻,脸色铁青着,扶着她的手站了起来。
程欢看起来很瘦,但她平常有运动的习惯,所以体重居高不下,不过看起来是让所有女生都嫉妒的如风拂柳的盈盈之姿。
“温婉,别以为你今天帮了我我就会感激你,我跟你说。我还是很讨厌你。”程欢真诚得近乎可爱。
温婉点了点头:“没关系,大家都一样。”
“那不一样。”
温婉掉头看她:“有什么不一样?”
程欢冷哼了一声:“我讨厌你是因为你真的很讨厌,而你讨厌我是因为嫉妒。”
温婉不置可否:“你讨厌我什么?”
“这还用得着说吗?你走后门,不守规则,抢了别人的机会。明明没什么本事,进了昆曲社还总是高高在上的样子,你说你讨厌不讨厌?”程欢噼里啪啦将心中对温婉的不满一吐为快。
温婉彻底僵住了,程欢说的都是实话,别人不知道她是怎么进去的,可她自己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林煜方肯定没少出力。
“怎么不说话了?”程欢问她。
温婉:“我真的有你说的那么讨厌吗?”
程欢:“实话可能会打击你的自信心,可我一直是个实话实说的人,没错,你就是特别讨厌。”
温婉淡淡回应:“哦。”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医务室,温婉扶着她坐下。
医务室的医生闲得正在看电视,听到有病人来了,这才慢腾腾从躺椅上坐正,拿起听诊器:“怎么回事?”
温婉指着程欢的脚说:“她脚崴了。”
医生一脸看事儿精的神情扫了她们俩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藤椅,走到程欢面前,戳了戳她的脚腕,程欢痛得顿时嗷嗷直叫。
医生淡淡说:“骨折,这里看不了,赶紧送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