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叶母早起散步,在巷子里偶遇温母,一问,对方打算去老年活动中心跳舞,刚好顺路,于是两人同行。
寒暄一阵之后,叶母忽然想起什么,对温母说:“你说怪不怪,我们家阿深昨天回来,晚上把家里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边,犄角旮旯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半夜十二点还在往洗衣机里塞换下来的床单被套?”
温母一愣:“阿深这孩子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这不像,他一边收拾还一边唱歌,有时候还自己偷笑,看起来不像受刺激了。”
“是不是接了个大单子,高兴的。”
“那谁知道,我都好多年没见他这么高兴过了。”
“放心吧,孩子高兴还不好啊。”
“好是好,可别高兴疯了才好。”
此时,高兴疯了的叶深从床上一跃而起,简单洗漱换衣之后,穿过院子,来到温婉窗前,对着玻璃敲了两下。
温婉收到讯号,推开窗户,问道:“她们走了吗?”
“走了,你出来吧。”
温婉一蹦一跳就要往外走,叶深星目一沉:“拐杖带上。”
“阿深。”温婉声音柔了下去:“今天不带拐杖行吗?”
叶深知道她不喜欢带拐杖,生怕别人把她当成残疾人看待,他指了指自己的胳膊:“行,今天它就是你的拐杖。”
温婉笑逐颜开,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他们俩今天要去进行一场很重要的排练,他们俩准备在岑蝉的婚礼上合奏一首曲子,曲目都选好了——《失恋阵线联盟》。
他们俩从高中到大学,再到大学毕业,这一路走来的艰辛,两个人出于对爱情的期待和未来生活的憧憬而相伴走到一起,是非常不容易的。温婉已经想到婚礼上大家会哭成什么样子,所以故意选了这首歌来调节气氛。
再则,当年草蜢红极一时,他们都爱死了这首歌,也算是对年少时期的追忆。
琴行里,空空如也的教师里只摆了几架钢琴,墙壁上挂着琵琶等乐器。
温婉踮起脚尖去取琵琶,奈何现在学琵琶的人太少了,大多数学生都去学钢琴、吉他还有小提琴等西洋乐器,学传统乐器的孩子越来越少,所以琵琶被高高地挂在墙上,担当起了装饰品的职责。
她踮起脚,还是够不着,胳膊都伸酸了,连琵琶的皮都没有沾到。
就在她灰心转身的时候,一头撞到了一个结实的胸膛。目光上移,和叶深戏谑地眼神碰撞到了一起,他笑:“怎么这么多年,一点也没有长高?”
温婉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都长智慧去了。”
叶深轻轻松松将琵琶摘了下来,递给温婉:“有智慧的人为什么不叫我帮忙?”
温婉说:“我听说你们修复师的手还金贵,不敢劳您高抬贵手。”
叶深淡淡然地说:“你可比我的手金贵多了,哦不对,你比我精贵多了。”
温婉抱着琵琶,坐在叶深旁边,“切”了一声:“你现在就会说好听的话。”
叶深抬眼,没和她继续杠这个话题,他问温婉:“你还记得这首歌的曲子吗?”
温婉点点头。
“给我哼一段。”
温婉挑眉:“你还会弹琴吗?”
“生疏了,应该还会……吧。”
“这个‘吧’字显得你很不自信。”
“应该会!”
温婉抿着唇笑了笑,将歌哼了一段,为了照顾多年不摸琴的叶深,还特意唱了一遍谱。
唱完后,她又问:“怎么样?行不行?”
叶深随手在键盘上按了几下,找了找后感,他严肃道:“婉婉,我跟你说过,永远不要问一个男人行不行……”
温婉闹了个大红脸,别过头不理他,默默调弦去了。
第一遍练得马马虎虎,叶深多年不练琴,手生了,音弹得一点也不连贯,磕磕绊绊,仿佛老磁带卡带了。
温婉笑他:“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不自信了。”
“很多年不练琴,手都生了。”
“你很久不练琴手也会生吗?”温婉诧异。
叶深答:“这很奇怪吗?不是说一个月不练,外行人知道;一星期不练,内行人知道;一天不练,只有自己知道吗?我已经八年不练琴,手生应该很正常吧?”
温婉抱着琵琶,端庄地坐在凳子上,她说:“在我的心里,你是最厉害的,就算什么都不做,也是那个令众人羡慕的天之骄子。譬如说念幼儿园的时候吧,我每天早上早早起来背书,你睡到日上三竿都不起床,可期末考试你还是比我考得好;上初中我比你刻苦多了,可成绩还是不如你。练琴不如你,跳舞不如你,就连玩游戏都没你厉害,我恨啊,你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么厉害的?”
“我真的有这么厉害?”叶深又默默弹了一遍。
温婉下巴轻轻靠在琵琶上,斜倚着看他,阳光从纱窗透进来,静静地铺洒在他身上,他沐浴在金光中,仿佛镀了一层金色的边,光彩夺目得令人挪不开眼。
她猛地点头:“当然厉害了,你简直就是神一样的存在。”
“可是你的神为了背下课文,晚上背书到凌晨两三点;为了保持年级前三的成绩,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为了玩好游戏,提前做攻略研究怎么能最快取得胜利。”叶深手中的旋律已经熟了一些了:“婉婉,你我都在红尘俗世中,没有人是真正的神,没有人能真正地不劳而获,别人都只看得到他人身上的光芒,看不到他是如何在黑夜之中踽踽独行。我不是神,有很多不完美的地方,我怯弱自卑,而又无可救药,否则我也不会辜负了你七年。”
他漫不经心地弹着琴,漫不经心地说着话。
“如果不是我的怯弱自卑,还有那不可一世地自负,你也不必受那么多哭,也不用流那么多泪。”
温婉呼吸一窒,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堵着,沉沉闷闷,令她呼吸中都带着痛意。
还是不可避免地谈到了这个话题,温婉说:“阿深,是因为叶叔叔吗?”
叶深惊讶得手下的音都错了两个,可叶深就是叶深,很快就镇定了下来:“你已经知道了?”
温婉深深呼吸了一口:“我在英国见过他。”
说完,又补了一句:“就在我和你重逢之后不久,我还看到了……”
她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把安安的事情告诉他。
“还有他的妻子和他的儿子。”叶深却毫不犹豫地接过了他的话头。
温婉嗫嚅:“他……”
叶深说:“那是他大学同学,听说在读书的时候就对他另眼相看。不过你知道的,人年轻的时候,也会有些不切实际的傲骨,他以为自己淡泊名利,于是拒绝了她的好意,选择了我母亲。然后进入一家博物馆,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工作。”
“工作其实是一件特别可怕的事情,因为你每天都要做昨天一样的事情,一眨眼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有的人选择和岁月和解,在工作的一方小天地里安稳度日,有的人却选择和岁月对抗,誓要掀起波澜。他为了理想和未来,抛弃了我和母亲。”
叶深苦笑,掉头看着温婉说:“婉婉,当时我的表情比你现在还要惊讶。”
温婉略收了收自己惊讶的神情,挪到钢琴凳上,陪坐在叶深身边。
叶深说:“当时我就觉得天都快要塌了,哦不对,天已经塌了。我宁愿他真的已经死在了苏州河里,而不是诈死摆脱我们。然而命运的不幸远不仅于此。我妈病了,很严重的血友病,医生说她撑不过三个月。本来已经塌了的天,就彻底坠落进了地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生活要这么对待我,肯定是我上辈子做了太多的坏事,所以今生是来还债的。”
温婉微不可查地牵住他的手,轻轻握进掌心中,她说:“生活本来就不是一帆风顺的,没事,一切都过去了。只是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愿意和你分担忧愁和难过。”
“我不愿意。”叶深扯出了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我是你眼里的神,神怎么能倾塌呢?神怎么能有污点呢?神怎么能一无是处对生活给予的苦难毫无还手之力呢?婉婉,我的自尊心不允许我向你示弱。”
他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我希望我永远都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叶深,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的叶深,能让你开心快乐的叶深,而不是用无止境的黑暗来拖累你的叶深。婉婉,你要原谅我,那个时候我的生活看不到一点希望,我自己都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走,更不要说你了。我没办法确定给你一个很好的未来,所以只能松手让你往更好的生活。”
温婉不知不觉,早就泪流满面,她责怪她不辞而别,连台词都想好了:“我宁愿和你一起面对风雨,也不想你在暴风雨来临之前你将我推开。”
“婉婉,那个时候,我没有学业了,没有金钱,没有时间,我兜里连给你买支玫瑰花的钱都没有,照顾母亲忙得吃饭的时候也没有,我拿什么去爱你,一腔赤诚之心吗?”他自嘲:“门当户对的感情才能长久,十九岁的温婉都能明白的道理,二十岁的叶深又怎么会不懂,所以我逼迫自己努力地成长,只有等我真正有自信重新站在你面前才是我能给你一个美好将来的时候。”
叶深了然一笑:“这几年你是那么地努力,我一直努力地去追你,想要做一个足以和你匹配的男人。”
温婉泣不成声:“那万一我爱上别人了怎么办?”
叶深将她揉进怀里,轻抚她缎子般的头发:“婉婉,我是爱你的,你是自由的,如果你爱了别人,我会祝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