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过后,武璋帝依照往常的习惯先去了趟坤宁宫。
坤宁宫里依旧和武璋后还在的时候一样,每天都有人打扫,不见一丝灰尘。
香炉里燃着的是武璋后最爱的沉水香,她活着的时候太过节俭,虽然喜欢,却是因着这沉水香价值不菲,所以她甚少燃香,更偏好花果香气。
她死后,武璋帝命人日日在武璋后寝殿燃这沉水香,她委屈了一生,他却是直到失去了,才懂得“没了”的意思。
“妹子,咱来看你了。”
武璋帝进到了武璋后寝殿里,躺在武璋后惯躺着的软榻上,像以往武璋后还活着时那般,与她叙话。
“妹子啊,今儿他们商议好了,下个月便安排秀女入宫选秀了。这群狗东西可真是烦人啊!
你肯定要说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但是咱心里不得劲儿啊!
老大和老大媳妇儿陪你去了,咱大乾没了储君,他们一个个的都动了心,想要争夺储位。老大走才多久?咱龙书案上就有人递折子,请立储君了。
咱原先给老大留的那些人,咱把他们都给了炯儿,但咱看得出来,炯儿压不住他们。
老二老三他们也都被咱撵去驻疆了,不让他们离开,咱怕他们在咱眼跟前儿斗啊!还是让他们都滚得远远儿的去吧,到时候他们斗,就由得他们斗,斗死完了就拉倒!
一帮瘪犊子玩意儿!咱就是生个蛋,也能解解馋,但是生了他们这群东西,真是……”
武璋帝拉过被子将自己裹在里面,身体微微的耸动着,隐隐可听闻细微的抽泣声响。
过了一会儿,武璋帝将头从被子里钻了出来,用力的吸了吸鼻子,眼圈儿都红了。
“妹子,你说咱这储位该传给谁?
按照顺位,该给老二的,可是老二媳妇儿……唉,咱也不知道咱宫里那些侦鉴司的细作,究竟是谁安插的,孔德彰那小子真是蠢啊,当年老四那么小接管锦衣卫的时候,都比他能干的多!
查了那么久,愣是查不出侦鉴司的指挥使是谁,还非说老二媳妇儿有重大嫌疑!旁人不知道,咱还能不知道吗?为了和老二在一起,她自己喝下了那绝子汤……
妹子,咱对不起你,当初你说要拿假的绝子汤试老二媳妇,咱让人给换成了真的了。可是你却是为了咱,把这罪名给担下了!
想想,这一路走来,妹子你帮咱担了多少啊!要不是有你,咱早就被那帮老伙计给推下去了,是你做了太多太多啊!
可你现在怎么忍心,就这么把咱一个人孤零零的给丢下了?让咱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妹子啊!你说话啊,妹子……”
武璋帝在坤宁宫待了半个时辰,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后,武璋帝叫常林进来,侍候了他梳洗了一番。
而后又像往常那般,准备给武璋后上柱香。
但是,走到香案前,他却愣住了。
“常林,问一下,谁来过?”
武璋帝指着香案上忽然多出的一幅卷轴,回头对常林吩咐道。
常林问过了留守在坤宁宫的小太监后,这才来跟武璋帝回话:
“陛下,卫勇侯府林四小姐今早儿来了,给皇后娘娘上了香后,去了后院。”
武璋帝手里握着那展开的画轴,眼睛早已湿润。
画上的武璋后栩栩如生,正是她下厨为武璋帝烹制菜肴的情形。
画上的武璋后穿着简单的细棉衣裙,左手揭开盖子,右手抄着炒勺正在尝着咸淡。她的眉头微微轻蹙,似乎味道有些不对。
锅里的汤似在翻滚,散发着袅袅白烟。锅里的菜色看上去有些朦胧,但是武璋帝却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珍珠翡翠白玉汤!这画的是咱妹子给咱烧珍珠翡翠白玉汤!常林!”
武璋帝的情绪很是激动,他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喊着常林来看。
常林探头一看,也是震惊不已:
“老天,这画得真是惟妙惟肖,当年娘娘尝试为陛下烧制出珍珠翡翠白玉汤时,可不就是这样!”
武璋帝感叹之余,忽然想起了常林刚说的话。
“你说鸾丫头在哪儿?后院?”
常林赶忙应是:“那小太监说林四小姐给娘娘上过香后便去了后院。”
武璋帝掏出手帕抹掉了脸上的泪痕,而后拿着画便直冲坤宁宫后院而去。
还没刚到后院,便听到西北角菜园子里传来了掘地的声响。
武璋帝放慢了脚步,慢慢靠近圆门,向菜园看了过去。
只见林青鸾身上穿着细棉深灰布衣裤,扎紧了袖口和裤腿儿,一边指挥着茯苓挖土松地,一边和紫堇一起将烧过的草木灰洒在地里。
“光这点儿草木灰也是不够的……紫堇,你去找些打杂的小太监来,将坤宁宫的小池塘掏了,把塘泥送来。
对了,再让司苑局送些晒干的牛马粪来,干了就没那么大的味儿了,这菜园子缺肥可是缺狠了!
娘娘之前可是将这菜园子交给我了,可不能让它荒了!”
紫堇应声,而后便打了打身上的灰尘,出了菜地跺了跺脚上的泥,这才向外走去。
刚出圆门却是见到两个人,她不认识人,却是认得这衣裳,赶忙就要行礼。
却是被武璋帝使了个眼色,常林将她一把拽住,冲她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
武璋帝又看了两眼,见林青鸾动作熟练,简直就像是个干惯农活儿的乡间姑娘。
他想了想,而后转身走开了,手里还攥着那卷画轴。
“常林,让鸾丫头收拾下,到正殿来。”
“是。”
武璋帝吩咐了一声,自己走开了。常林看着紫堇还在那里低着头,感到有些好笑:
“还愣着干嘛?青鸾小姐吩咐你的差事,快去办啊。”
“啊?哦……”
紫堇初见武璋帝和常林公公,所以还是有些畏惧的,毕竟武璋帝那不苟言笑的面容,以及一身的威吓,实在太吓人了!
冲着常林公公福了福,紫堇一溜烟儿就跑了个不见踪影。
常林进到菜园子里,茯苓当下就发现了,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盯着他。
林青鸾也抬头望去,见到是常林,便让茯苓继续掘地。自己从地里上来,到水桶旁净了净手,而后理了理衣服。
“常公公来的可巧,正好我这儿还缺人手。这数月未曾料理,菜园子都杂草丛生。
这地里土地也硬了,很难开垦,常公公找两个力大的公公来给帮把手吧。
要是全指着我这丫鬟,回头儿再把她累瘫了,青鸾可就没人侍候了。”
常林连忙点头应是,说稍后就派人来。而后又对林青鸾说:
“陛下在正殿等青鸾小姐呢,青鸾小姐还是先换了衣裳,稍微收拾一下,赶紧过去,莫让陛下等急了。”
林青鸾笑了:“不会,单那幅画,陛下看多久都不会烦,哪里会有等急一说?”
想了想,又压低了声音:“公公可看到家书了?”
常林赶忙点头,表示看到了。
“劳烦青鸾小姐,老奴……”
林青鸾扬了扬手,打断了他的话,道:
“常桂托青鸾给公公在你老家置了处养老的庄子,就在……日后公公可以亲自去看,若是有什么不合心意的,青鸾再派人给公公修缮。”
常林闻言,满眼感激,眼眶都有些湿湿的。
按理说,像常林这样的身份,他的下场或许只有等到主子死了,为主子殉葬一条路。
但是,林青鸾却是给了他另一个选择。也正是因此,才让常林被她收服了。
林青鸾给了常林一丸假死丹药,等到合适的时机,常林若是想离开宫廷了,便是可以服下此药。
到时候,林青鸾和马赫自然会从中安排好一切,让常林逃出生天。
林青鸾有记忆的那一世,常林是在武璋十九年,也就是她嫁给杨烨的前一年去世的。说来可笑,他竟是死在武璋帝第三道杀贪令下!
具体的原因林青鸾也不是很清楚,但是她却是记得那次雁北很是伤心,说常林是为他而死。
林青鸾与常林约定,给她两年时间,两年后常林便服下假死药离宫。
有川穹那一手化妆的绝活儿,常林可以很轻易的离开应天府,返回故里。
落叶都知要归根,人老了,便更是想念家乡的风土人情。
林青鸾收拾干净去前殿见了武璋帝,果真如她所料那般,武璋帝正捧着那幅画看得入神。
“青鸾给陛下请安。”
武璋帝闻声回神:“鸾丫头,来。”
他的眼睛一直落在画中的武璋后身上,眼神里变换着不同的神色,又似在追忆往昔,又像是再揣度着什么。
“鸾丫头,你未曾见过皇后给咱做这珍珠翡翠白玉汤的情形,怎得能将这场景画的栩栩如生?”
林青鸾淡笑:“鸾儿虽不曾亲眼所见,但是肃王殿下曾与鸾儿提及过许多帝后鹣鲽情深的故事。这场景,便是鸾儿臆想出的景象。”
听闻是她凭着想象所画,武璋帝顿时来了兴趣:“雁北曾与你讲过咱和皇后的故事?”
林青鸾晌笑颔首:“陛下和娘娘是患难夫妻,帝后之间的感情便是坊间的佳话。尤其是,陛下多年对娘娘始终如一,所有子嗣皆是与娘娘所诞下。夫唱妇随,忠贞不渝,是为民间典范。”
武璋帝蹙眉:“可是,朕已经下令重新选秀……”
林青鸾摇了摇头:“不是陛下下令,这是娘娘的遗愿。”
“哦?”武璋帝挑眉。
林青鸾不急不许的开口:“陛下忘了,娘娘仙逝时,青鸾是最后聆听娘娘遗愿之人。”
“可是……”
“妾死后,只愿陛下亲贤纳谏、勤政爱民,教育诸子进德修业。若如此,妾九泉之下亦可瞑目了。
这是娘娘的遗愿。
可是若无人可照料陛下,抚慰陛下,陛下又何以有精神做到‘亲贤纳谏、勤政爱民、教育诸子进德修业’?
娘娘乃一代贤后,女子之典范楷模。熟读《女诫》、《女训》、《女论语》、《女范捷录》等。择诸前朝许多贤惠的皇后故事引以为例效仿而从之,命女史摘录诸贤后们的家法,时常随身携带翻阅查看。
陛下愿在娘娘生前专宠中宫,不设后宫,是陛下对娘娘之情深意重。但如今娘娘已然仙逝,还望陛下当以龙体为重,为了娘娘,好生照顾自己,造福大乾。”
林青鸾的这一番话,便是解了武璋帝的心结。
无论是何原因,他册封了绛珠,这让他对武璋后有所愧疚。
他日日散朝,若无重要国事便来坤宁宫,便也只是求得心安。并想证明,他绝非寡情之人,他也是长情的。
听从李维虢提议选秀,不过是为了分散朝中众人对他忽立后宫有所非议,起了心思想引荐自家女子。
当然,还有一些其他的心思,便是独属于他自己的,便是决口不提的。
武璋后仙逝以后,后宫的确纷扰混乱,虽然肃清过,清洗了所有身份存疑者,但是武璋帝仍是无法安心。
他需要有人能为他管理后宫琐碎俗物,所以他选择了将李载垕的孙女也一并接入了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