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正则辞别靖王,天色已暗。
他将兜帽罩住面容,登上马车,往迎风客栈去。
是夜,客栈外灯火通明。魏正则绕道后门,还没下马车,便见秦画晴穿着深紫色袄裙蹲在后门的台阶上。秦画晴正托腮盘算着他什么时候过来,突然听得马蹄哒哒,立刻抬头看去,果不其然撞入一个温和的眼眸。
“文霄!”
她喜出望外,连忙跳起来,一把拉起魏正则的手,将挎着的食盒递给他,“我才做的梅花糕,你快尝尝。”
魏正则拿着沉甸甸的烘漆食盒,心下一热,问:“你用过饭没有?”
“用过了。”秦画晴回答的十分干脆。
她才不会说自己其实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可能是有情饮水饱,想到他便乐开花,哪里还会操心自己的饮食。
两人回到客栈,秦画晴便说起昨夜自己差些露馅的事情:“没想到获灵那小子一直蹲在门口,问我去了哪里,哼,我才不告诉他。”
甜甜的梅花糕吃进嘴里,魏正则却不禁觉得苦涩。
他拍了拍秦画晴的手背,“委屈你了。”
秦画晴莫名其妙:“何来委屈一说?”
魏正则反复斟酌两遍,才开口道:“现在时局紧张,你与我在一起可能引火烧身,所以不得已不能让人知道。”说到此处,他从怀里掏出一枚菱形令牌,递到秦画晴手心,“这个是收好,千万别让旁人看见。我不在京城,事事不能顾你周全,日后若再遇到危难,便持此令牌去找兵部尚书詹绍奇,或是侍御史钱如讳,他们都会想法子帮你。”
手中的令牌乃纯铜打造,正中一个凸起的“靖”字,九龙暗纹雕刻的十分精致,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东西。
秦画晴心知他又是求了靖王,眼眶一热,将令牌紧紧攥在手心,顺势依偎在他怀中。
魏正则见她红了眼,不禁轻笑:“你自诩是个大姑娘,怎还成天哭鼻子?”
秦画晴破涕为笑,抬眼看他:“这两件事又不起冲突。”说着将令牌贴身收好,拿了一块梅花糕小口小口的吃。
魏正则没想到看女子吃东西也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
灯下的女子肤光胜雪,乌黑浓密的青丝许简单的挽在脑后,其余垂在颈边,衬得脖颈如天鹅般优美颀长。她樱唇边粘着两粒糕渣也不自觉,容颜尚有些稚嫩,如此看来更是香娇玉软。
秦画晴看着他眨眨眼,不小心便噎住了,脸颊瞬间被憋的通红。
魏正则忙端来茶杯,秦画晴就着他手大口大口喝下,这才顺气。
“你看看你,吃东西也不省心。”魏正则轻轻拍着她的背,语气宠溺极了。
秦画晴咳了咳,掩饰尴尬,拿起一块梅花糕喂给他吃,笑着道:“你知道吗,我以前不爱吃这些糕点的,更不会做梅花糕。但有一次,我去找你,发现你书桌放着一碟,便想着你肯定喜欢,于是拜了个厨子学了好长一段时间呢。”
她一说,魏正则也记起来了。
“去年秋天你来魏府提了盒梅花糕,便是你刚学会的时候?”
秦画晴没想到他还记得,连忙点头:“是呢,怕你觉得不好吃,每一份都是亲自尝过的。”
魏正则抚了抚她的发顶:“你有心了。”
秦画晴抿嘴一笑:“那你呢,为什么喜欢吃梅花糕?”
“算不得喜欢。”魏正则说到此处顿了顿,“我母亲是江南人,最拿手的便是做糕,后来时常想起她,吃梅花糕的次数也就多了些。”
“这样啊……”
秦画晴想到他父母早逝,独身这么多年,或许勾起了他的伤心事,于是踟蹰着不知如何接话。
“自从我记事开始便与魏家远亲断了联系,左右只我当家,徐伯一直在旁帮衬,府中下人都无甚约束。”魏正则话锋一转,解颐笑道,“今后你是主母,若想从新给魏府定规矩也不无不可。”
秦画晴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话中深意,霎时便羞红了脸:“好端端的,你说这个干什么,还……还早着呢。”
魏正则拉着她手,笑了笑:“迟早会有那一天,此乃未雨绸缪。”
秦画晴低头莞尔,却也不反驳了。
魏正则心底是高兴的,他甚至有时候也疑惑自己是走什么运,才能和她在一起。相处久了,习惯了秦画晴在身边,再想想以前独身一人的时候,竟觉得无比孤寂。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轻声道:“对了,今日与靖王商谈之时,得知你母亲在京城有许多商铺?”
秦画晴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点了点头:“不错。”
“西街巷尾有家粮油店,一半卖米面,一半做茶肆,可是你母亲在看管?”
秦画晴闻言一怔,“怎么了?”
魏正则拧着剑眉,沉声道:“靖王此次顺便查了下你父亲,虽然知道他曾经跟着郑海端底子不甚干净,可贪污的竟不少。前几年泸州水患,朝廷拨去赈灾的五百万两官银,他与郑海端、卢思焕各贪了一百万,余下又被地方官员瓜分,百姓所得不过皮毛。沧州大旱的事情你应该也知道,你父亲又参与其中贪墨不少,其中还有许多桩陈年旧事,他行贿户部、吏部鬻爵,又收受珠宝大户钱万光一千金,买通平县县令,将钱万光杀人之罪推脱的一干二净,颠倒黑白错判冤案……”
秦画晴听得脸色煞白,她心虚的都不敢去看魏正则一眼。
他如此光明磊落,她身为秦良甫的女儿,劣迹斑斑,竟觉得有些配不上他。
魏正则说了一大通,看她脸色不好,忙安抚的拍了拍她手背:“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靖王派去的探子在民间仔细一盘问,大都对你父亲夸赞不已。近年他竟开粥棚,用私仓放粮,救济了不少穷苦百姓,沧州等地的百姓都对他一片爱戴之声。”
秦画晴没想到自己当初做的事情竟然起了作用,她不禁有些想笑。
“你父亲的为人我很清楚,他是绝不会暗中做这种事。”魏正则看着她,似乎在等她坦白。
秦画晴到底也没有隐瞒他的意思,老实说道:“母亲给了我两件铺子,便是会仙楼对面的成衣铺和巷尾的粮油店。当初我便知道父亲这样一条道走到黑肯定不对,但我又劝不了他,只能默默的做点儿小事,希望父亲有朝一日能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这与魏正则猜想的不差,但是他还是很疑惑。
他道:“你当时才多少岁,竟能想到这些。”
秦画晴笑了笑:“为了秦家,这些都不值一提。”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聪明,反倒是觉得自己一直都很笨。可毕竟重活了一世,眼界比上一世开阔不少,眼见着父亲往火坑里跳,她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即便做出的事情很苍白无力,聊胜于无。
“秦良甫现在还不知道这事?”
秦画晴摇摇头:“什么都没给父亲说,他……他自从被禁足在府里,身子便越来越差,没有一点儿起色。”
秦良甫不知道她的用心良苦,不知道魏正则为了秦府奔波,他什么都不知道。
魏正则“嗯”了一声,道:“我等会儿给宋太医修书一封,让他去秦府给你父亲看病。”末了,他又问,“此前我听人说你那成衣铺卖得很好,怎这些日子不开了?”
说到这个,秦画晴便忍不住叹气。
“不止成衣铺没有开,我连粮油店也关了。”
魏正则蹙眉道:“怎么回事?”
秦画晴正愁找不到地方诉苦,于是竹筒倒豆子的将薛文斌的要挟说给他听,她一方面的确苦恼,另一方面却想看看魏正则知道后的表情。
她朝魏正则摊了摊手:“你看,京城里还是有人觊觎我的。我当初便想,要不就为了秦家稀里糊涂跟了……”话还没有说完,唇上就被两指按住。
魏正则阴沉了脸色,冷然道:“今后不管发生什么,有我在。”
秦画晴暗自好笑,眼底却是一片认真:“那你说说,我该怎么办?”
“我此前听说宫里有位周嬷嬷,擅长苏绣,针法天下无双,当今圣上的龙袍全由她一手负责。”魏正则沉声道,“明日我再去找靖王,让他带这位周嬷嬷过来教你。”
秦画晴知道他有这份心便够了,笑着靠在他怀里:“这些小事你不用操心,我其实早都想到了。周嬷嬷在宫中地位不差,如何肯来找我呢,只有我入宫去拜见她。刚好长平公主与我有些交情,入宫不是难事。”
魏正则知道她虽然年岁小,但做事一直都很有主见,闻言,便点了点头。
只是那薛文斌……
魏正则眯了眯眼,眸光闪过一丝深沉。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梆子声敲过三更。
秦画晴不想离开他,但得让他好好休息,毕竟他明天要赶路。
她搂着魏正则脖子,不舍的问:“你明日走陆路还是水路?什么时候走?”
“陆路。”魏正则答道,“有点事要去趟宁州,午时从东风坡离开。”
“那我过来送你。”
“画儿……”
“我不管,我定要过来送行。”
魏正则拗不过她,只得摸了摸她的发,怅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