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秋容空寥,坡上芳草盈目。
蜿蜒的官道一路通向岔口,这里是流放宁古塔的必经之路,路上没有行人,冷风徐徐,更添萧瑟。
秦画晴已经在马车上等了快一个时辰,她低头绕着自己的手指,也不知为何想来这里看看。
上一世自己也曾走过这里,背着沉重的枷锁,戴着哐当作响的镣铐,蓬头垢面;如今她锦衣华服,舒适的躺在马车上,望着荒凉的岔路,似梦似幻。
锦玉站在马车旁边,看了看城门的方向,有些不耐烦的问赵霖:“你确定是今日么?怎这么久也不见解役兵丁出来?”
赵霖正在给自己的枣红小马梳毛,头也不抬的说:“我亲自问过大人了,绝对没错。”
“姑且信你一回。”锦玉闷闷不乐。
赵霖转过身,瞥她一眼,突然好奇的问:“秦姑娘怎么突然想来看流放?还流放的是永乐侯府的人?莫非从前他们有什么交情?”
锦玉翻了个白眼:“什么交情,应该是过节才对。”
闲来无事,锦玉看了眼紧闭的车帘,便压低声音与赵霖说了永乐候世子对秦画晴做过的恶事,直把赵霖听的眉头紧锁。
末了,赵霖啧道:“这厮竟敢如此对待秦姑娘,仅仅流放,太便宜他了!”
他心头想,也得亏魏大人不知道,否则定要“徇私”多编排一些罪名,让那薛文斌生不如死。
锦玉也觉得太便宜薛文斌了,她凑近一些,问:“那你说说,有没有什么法子惩治一下他?”
找了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这个好办,待会儿给那负责看押的兵头子几个子儿,保证这一路上把他照顾的服服帖帖。”锦玉掩嘴一笑:“如此正好,也算替我家小姐出口恶气。”
赵霖剩下的话却没有说,不用他叮嘱,这薛家家眷也不会有好果子吃,且不说宁古塔那边地势险恶,光是十月份的天气,就足够这些人病死半途了。
他正盘算着,就见远远一群官兵押着一大队人往这边岔路行来。
赵霖连忙将马车拉到一边,老远便挥了挥手。
待领头的官兵走到跟前,赵霖掏出魏正则给的侍卫官令,那领头的兵丁立刻朝赵霖点头哈腰,问:“军爷来此可是做监督?”
赵霖摆了摆手,从袖子里掏出几两银子,看了眼后面靠着枷锁的永乐侯府家眷,低声道:“这永乐候世子曾得罪过魏大人,一路上还请多多照拂他。”官兵接过银子,喜笑颜开:“小的明白。”
秦画晴早听见了动静,她撩开车帘,顺着乱糟糟的人群看去,薛文斌一声囚服,与谢晴蓉站在一起。
他们身上戴着枷锁,脚腕被铁镣铐都磨破了皮,神色苍白,精神恍惚。
特别是那谢晴蓉,披头散发的样子,与她当年何其相似。
“小姐。”
锦玉轻手轻脚的爬上马车,见秦画晴愁容满面,心下咯噔,问:“你莫不是在怜悯他们?”
秦画晴闻言莞尔,抬起眼眸:“你当我是个滥好人么?”她放下帘子,不再去看,“永乐侯府落得这个下场,是他自作自受。我不拍手称快,但也不会心生同情,左右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人。”
上辈子,这辈子,她与他们都没有任何关系了。
来这里也只是突发奇想的缅怀。
秦画晴暗自打定主意,这也是她最后一次缅怀,毕竟她不会一直追溯过去,目光总要看向未来。
锦玉就知道她家小姐心思通透,如此也安心了。
目送永乐候府的人离去,秦画晴也要转道回府,赵霖坐在前面充当车夫,突然想起一件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秦画晴:“瞧我这记性,险些忘了大人的吩咐。”
秦画晴接过信封,没有立即拆开,反问道:“他还要待在宫里?”
赵霖点点头:“大人忙着呢,一直在文渊阁帮衬着处理公务,好几天饭也没吃,觉也没睡,人都消瘦了……”他说到这里被锦玉瞪了一眼,才自知失言。
看了眼秦画晴那忧虑的神色,忙又笑嘻嘻道:“估计是我看差了,大人没瘦,好着呢。”
这越描越黑,赵霖顿时闭口不言。
秦画晴如何不知道魏正则那人,她叹了口气:“算了,我也不求他这个节骨眼上来看我,你有机会见到他,便让他好好休息,以后要忙的时候还多,饭是一定要吃的。”
“哎。”
赵霖干应了一声。
马车辚辚,一时间无人说话。
赵霖想着打破僵硬的气氛,便道:“皇上论功行赏,给大人赏了好大一座宅子,就在长安街上,秦姑娘要不先过去瞧瞧?看看有没有哪里需要修缮的地方。”
秦画晴茫然:“有什么好瞧的?”
赵霖“嘿”了一声,反而乐了:“秦姑娘你日后可是要当那宅子的主人,去瞧瞧也是应当啊。”
他说的直白,一旁的锦玉忍不住“噗嗤”笑出声,秦画晴脸色一红,用手背贴了贴发烫的脸蛋儿,埋怨道:“你……你这话说的太早了。”
赵霖在前面驾车,看不见秦画晴的神色,还没有反应过来:“哪里早啊?估计月末大人该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完了,这向秦姑娘提亲,势在必行嘛。”别怪他心直口快,好几次魏正则透露出来的样子也是这个意思,他虽然驽钝,可绝对不会理解错误。
秦画晴没有回答,嘴角的微微翘起,却是无法抑制的欢喜。
她拆开信封,便见魏正则熟悉的笔迹,只是这次的来信显然十分匆忙,潦草的草书一笔写就,秦画晴辨认了多时才看出什么意思。
不外乎是魏正则满心歉疚,让她再等几天,还简单说了宫中发生的事情,让她如果无聊便去新宅子看看,要置办什么东西也由她说了算,那语气俨然那宅子是她的一样。
秦画晴看着,忍不住掩嘴笑出声。
锦玉也凑过去看了看,可魏正则写的太草,她没认出来几个字。不过她看秦画晴的表情,也知道她心里欢喜十足。
“小姐,你准备何时将此事告知老爷?”
锦玉一句话,却仿佛给秦画晴泼了一盆冷水。
秦画晴的笑容僵在脸上,将信叠好,放入袖中:“还不知道。”
要她怎么去给秦良甫说,她要嫁给魏正则?想想秦良甫的表情,秦画晴就觉得难堪。
锦玉歉然道:“小姐现下不必考虑这件事,要不等魏大人提亲再议?你就装作不知好了。”
秦画晴迟疑的点点头,心却悬在半空。
宫中基本已经恢复了平静,被火烧的宫殿紧锣密鼓的修缮完毕。
魏正则如今乃新朝官员首接,事事都要亲力亲为,这日与项启轩等人在文渊阁商议完变法改革的事宜,又收到朱宁应的传召,让他赶往文华殿。
文华殿乃是太子朱钰晖学习的地儿,几个讲四书五经的老师都是魏正则一手任命。可那几个老师忌惮朱钰晖太子的身份,很多时候都不敢直接说教,太子打瞌睡玩骰子,他们也只敢在旁边看着,而这日正好被前来巡视的朱宁应逮了个正遭,嚷嚷着要惩罚几人。
魏正则赶到的时候,太子与老师们都跪在地上,朱宁应一脸怒容。
“微臣参见皇上。”
“免礼。”
朱宁应也不磨叽,扬手指着太子道:“朕让他复习功课,练习书法,默记经史,可他却将这文华殿当做了睡觉的寝宫,几个讲解经史的老师也就眼睁睁看着他胡作非为!”
魏正则反应过来前因后果,看向朱钰晖,问:“太子,这可是真的?”
朱钰晖也才十二岁,正是顽皮的年纪,他很亲魏正则,平时也爱听他讲课授业,这些日子魏正则不来文华殿,他便忍不住自我松懈起来。
“少傅,我……”
朱钰晖可怜巴巴的看向魏正则,希望他能替他求情。
魏正则暗自叹气,转身朝朱宁应拜了拜:“皇上息怒,怪微臣这些日子太忙,无暇顾及太子的学业,才使太子疏懒懈怠。想必经此之后,太子铭记于心,再不会如此作为。”
朱宁应这会儿翻了翻太子往日写的文章,临摹的书法,见还算入眼,心头火气也消了些。
他摆摆手,对朱钰晖冷然道:“且先不罚你,下次若再被朕看见,定要好好训你一顿!”
朱钰晖如蒙大赦,忙磕头不停:“父皇,儿臣知错,再也没有下次了。”
魏正则给朱钰晖使了个眼色,朱钰晖小小年纪心思倒转的飞快,忙又道:“父皇,儿臣与几位老师去习《春秋》,先行告退。”朱宁应眼皮子都没抬,“嗯”了一声,“都退下吧。”
那几个老师松了口气,忙站起身拥簇着太子离开,魏正则也要随大流退下,就听朱宁应突然叫住他:“魏卿,请留步。”
“皇上还有何吩咐。”
魏正则弯腰拱手。
“陪朕走走。”
朱宁应叹了口气,站起身,与他并肩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太监宫女都识相的跟在二人身后,恭恭敬敬。